从孙立勇出境说起
石岩(大陆)
去年末的一天,我家电话铃响了,拿起电话,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我是孫立勇,我已經通過旅行社來到悉尼……”唉,历经坎坷的大孙,终于逃离国门了。
现在中国人出国已是稀松平常的事,但对没有收入,没有积蓄的大孙来说谈何容易!他向出入境管理局申请新护照时,说自己的旧护照丢了,管理局让他登报声明遗失,等三周后再办补发。他认为报纸的广告费有点儿离谱,承受不起。只好硬著头皮对管理局说了实话,自己的旧护照在八九年六四入狱时被没收了,现在出狱八年了 ,早成顺民了。对方认为这理由还说得过去,让他所在居委会开个证明,用200元领了新护照。当然,出入境收入的护照费越多,水涨船高,该部门的小金库也更丰厚。
到旅行社这关,就没那么轻松了,5万元押金是每个去澳大利亚的人都要交的。一看孙立勇表格上的婚姻一栏内填的是“已離異”,就要他多交3万元。职业一栏他只能伪造,有他的好朋友为他作伪,连澳洲大使馆也骗了。
飞到悉尼,在机场看到分手一年多的六四难友金钟正等著他,他就和旅行社声明,自己是被释放的政治犯,不打算再跟旅游团走了,为了说这句“拜拜”,旅行社又宰了他1万元,才把护照还给他。
其实这家旅行社对这批游客是心中有数的。组团30人,乖乖回国的不到10人。用孙立勇好友老李的话说,这家旅行社就是变相的蛇头。现在带领偷渡的,早就不是当年那种搞条小船千辛万苦飘洋过海了。什么商务考察,旅游探亲等都可以堂而皇之出逃。只要下决心外逃,5万元算个啥!尤其是对大贪官们来说,更是小菜一碟。但对大孙就不一样了,如果这5万元属于他自己,他一定会守著他的双亲和将要上大学的女儿。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欠他们的。他入狱时,女儿只有4岁,只能由父母照看,老人家对儿子是理解的。当年大孙和几个哥们儿,眼见六四屠杀的惨无人道,怀著满腔怒火,自掏腰包办了个油印刊物《钟声》,为千万名北京市民声讨当局的罪行。记得当时刊物的出现,确实让一时噤若寒蝉的北京市民感到鼓舞。可惜好景不长,办刊物的朋友们陆续被捕。大孙说他本来有逃跑的机会,但是为了对得起哥们儿,不使良心愧疚,他主动来到公安局。在那些刑事案件预审员老同事们异样目光注视下,他坦荡地对这些老熟人说“我是來投案的”。
大孙不肯在苦牢中虚度七年光阴,他暗地里记录著狱中的一切,包括监狱的内设,六四政治犯的情况,狱官的腐败,人性的扭曲等等。他找材料的行动,引起狱警的怀疑,拷问他时,他咬紧牙根不承认。恼羞的狱官对他施了酷刑,把他关了半个月的“小號”,手脚都上了背铐。(背铐是具中国特色的酷刑)尽管受了非人的折磨,放他出小号后他依然坚持记录,并将它隐秘地送出狱外。
和其他政治良心犯一样,当熬过若干年出狱以后,面临的最大问题是生存的压力。毫无例外,这些“政治犯”都被开除公职,在这纷乱繁复的社会中,以他们的背景,想再求公职绝无可能,只能各自找活路。大孙的父母拿出微薄的积蓄,帮儿子办了个租书小店。
大概是咱政府的国安部门,冗员太多,闲极无聊,总要找点事儿来显示政绩。而给已出狱的政治异己们找麻烦,是最容易讨好的公事。例如在“六四”十周年时,因号召北京人点蜡烛悼念亡灵而蹲了四年半牢的江棋生,出狱后国安局依然派人监视他,窃听他家电话,宿舍门口日夜守候,他外出时紧跟其后,甚至在他和妻子回老家探亲的硬卧车厢里,都有哼哈二将委屈地坐在车厢的地上,寸步不离。再有,曾向当局申请组织民间政党的王天成,判了两年刑出狱后,国安局仍然不肯放过他,一次次逼迫骚扰,不让他在京城安居。大孙的书店也不例外,国安局的警车停在他书店门口,让他的生意大受影响。
其实出租书早已是夕阳行业。市场上盗版书,拚装书,伪书(即出版商自编外国人名,书名;自编外国报纸评论,自作评语,自吹发行量)十分火爆,使爱读书人非常容易在书市买到打折的廉价书。租书不如买书。何况大孙根本没有资本来更新书籍,即便没有国安局的捣乱,大孙只用租书来维持父女的生活,也是捉襟见肘,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添上国安局这个煞星,更是雪上加霜。
这时,大孙的表弟“雪中送炭”来了,递上“某某公司”经理的漂亮名片,对大孙处境万分同情,表示要拉哥哥一把。劝他加盟他的公司,封他为公司总监。这使大孙喜出望外,认为公司总监要比租书店掌柜的神气来劲儿多了。
大孙来找我,问我有没有朋友要买机票或是订旅馆?他的公司可以代办。我一听马上连想到在美国等大使馆门外,夹道成行的各机票代销店人员,一窝蜂地拥向从签证处出来的人,争先恐后强行递上小广告。使你不胜其烦。其实广告上的机票价格只是个诱饵,当你认真和某代销店联系买机票时 ,它们加价的花样就来了,反正你用广告上的价格买票是绝对行不通的。
这个行业能生存,源于国内各航空公司竞争激烈,为了争取客源,多卖机票,只能让利3%给代销店。卖多了还另给奖金。所以,吃这行饭的人相当多。
大孙以两万元的代价,加盟了表弟的公司,租书店只能让老父代劳。
任孙总监的日子不太长,再见到大孙时,他又是租书店掌柜了。他愤忿地解释说:“那能算是正經公司幹的事嗎?一大早就往機場跑,見到下飛機的人就塞小廣告,老要躲著警察,躲不及就挨電警棍打。”我明白,大孙虽然蹲过监牢,但仍然自尊自重,这个老挨警棍的总监不做也罢。“那麽,你加盟的兩萬元退給你了吧!”大孙有口吃的毛病,他一激动就结吧起来:“我—我表弟說,你不—不幹可以,錢不—不能退”
我暗吃一惊,这不是典型的杀熟吗?
杀熟也是大陆畸形社会特有的现象,在传销,推销商品,拉保险和各种仲介活动等尤为突出。中国人普遍讲关系,重人情,爱面子。熟人找上门来,容易轻信或是抹不开面子。受骗上当后,对社会更加灰心。认为连至亲好友都欺骗自己,这个社会能相信谁呢?除杀熟外,欺生更是俯拾皆是。媒体报道最多的是职业仲介。骗子们利用毕业的外地学生或进城农民求职心切,谎称可以帮他们找工作。求职者交了各种名堂的费用,如介绍费,存档费,手续费,服装费等等后,仲介却杳无音信。再找他们,开始时百般推脱,最后,干脆铁锁把门,人间蒸发了。
受害者能找谁投诉?公安推工商,工商推劳务监管,皮球推了一圈,最后还是让受害者接球。媒体假惺惺表同情,并用埋怨口气说,是求职者维权意识薄弱,没有及时报案,今后应提高警惕,找正规的职介。官方媒体真会装好人,站著说话不腰痛。设想,求职者见到所有仲介机构的墙上,都堂而皇之地挂著工商许可证的牌子。他们中有谁长著火眼金睛,能分辨出哪个算是真仲介?哪个是假的?
各种受压受骗的弱者,遭受精神和财产重大挫折后,怨恨之情无处发泄,只能在心底孳生发酵,终于膨胀成对社会仇恨的戾气。即使不做偷骗杀抢的犯罪事,也有人做出其他无理性行动来报复,破坏城市设施就是其中一种,下面有几个实例。
从媒体得知,仅今年头三个月,北京一家体育馆周边的数台自动售货机一时间全部销毁,能锯掉的全拿走,包括球迷雕像的眼睛和街道名称的铜字全都抠去。新开辟的祈年大街艺术长廊中,附设的书画作者肖像也全遭涂鸦,有的长歪胡子,有的流鼻血,有的瞎了眼,其丑态使人啼笑皆非。新建地铁露天部分不断遭砖头袭击,列车受损。街头刚安装好的数位资讯板的玻璃全部被砸碎。陶然亭公园湖南岸50余盏照明灯一夜间被人扭断灯头……
官方对这种事毫无对策,也不把它当成大事,只能是“準備重新修復安裝”“公園工程處正籌集燈炮”云云。浪费的事太多了,反正被破坏的设施自有纳税人掏腰包来修复。
但是层出不穷的暴力抗法,实在让执政者头痛。据媒体报道,仅交通民警被橦被打的事件,就呈逐年上升态势,2000年为8起,2001年46起,2002年50起,2003年64起,去年已上升为82起。共有260余人受伤,并有数名死亡。
对这些为报复社会而搞破坏的报道,都出现在共产党中央提出“和諧社會”之前,自从提出构建“和諧社會”以后,这些不谐和音,在媒体上就不太见到了。
大孙被亲表弟坑了,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干什么事都不能再投资了,最好是光出力不出钱。恰好,有位曾犯过刑事案的前狱友,正为债务烦心。大孙自告奋勇要为他讨债。说好了有提成。于是约有一年的时间,大孙就长期在外东奔西跑了。
欠债不还,在大陆中国颇为盛行。有句话,“欠債的是爺爺,討債的是孫子”。社会上常常发生因债务而引起恶性事件。不久前北京市丰台区某售楼处,就因层层向下发包,每层都要吃回扣,致使借贷的工程款都落入个人腰包。最后工程款没了,只能停工。众多供应商讨债无门,就把汽车横在马路中央,引发交通大堵塞,并和交警发生激烈冲突。此事不过是三角债中的一个小小缩影。
各地政府官员,打著给企业争资金,上专案的旗号,把钱拿到手。关键是这些钱不用操心去还。所谓“吃完財政吃銀行,吃完銀行吃股民”一路通吃的结果,是财政赤字,银行坏账,股民套牢。而吃肥的官员们却大腹便便,钱袋鼓鼓。钱都归拢在少数“精英”手里,贫富之间的鸿沟越深越宽。有个数位可以说明,经调查,目前地产行业的中央企业负责人与员工收入差距最大,为27.6倍,轻工行业为23.6倍,冶金行业为19.8倍,通讯行业为18.5倍。再看医药行业负责人,平均年薪是68.6万,(这不包括他们的灰色收入)而一些地方招聘大学生月薪只有600元,甚至不到600.他们之间的差距,能让低收入者心理平衡吗?
大孙为别人讨债的日子,非常辛苦。干讨债的必须具有能忍饥渴,抗疲劳,夜里肯睡在地上。还能耍赖,死缠烂打,使欠债人无法摆脱。或是厚著脸皮装孙子,低三下四,好话说尽,使对方软化。大孙经过炼狱,吃苦不在话下,讨债倒也有些收获。
但是,大孙说,他是帮朋友去讨债,他不想长久做讨债专业户。他要另想别的出路。
一天,他忽然登门来访,刚进门还没坐稳,就开口:“您聽說過硒嗎?”我一愣,又听他说:“硒能抗癌,人體缺少硒,要補充,我有含硒的保健品不想試試嗎?……”他在干什么?是不是在搞传销?我立刻警觉起来。
曾经风靡一时的传销业,和法轮功一样,在被官方媒体卖力地妖魔化后,基本上没有立足之地了。因为传销商品的人,经常召集群众开会,主持会议的人,大多能花言巧语,把销售的商品说得天花乱坠,神奇无比。更勾引人的,是它给听众描绘出一幅很容易发大财的美景。所以能在很短时间内,把四面八方乌泱泱的人群聚合在一起,形成团体。这是中共最忌讳的事。只要没有组织,一盘散沙,就形不成气候;构不成对政权的威胁。所以今年3月,共党政府开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期间,就有了特殊举措。采取比以往更加严厉的手段,来对付“政治異己分子”。派出大量警力,监视他们,切断他们的电话,不许他们外出串连。用六四时被打断一条腿的齐志勇的话说:“我是個靠輪椅行動的殘疾人,國安局竟然派了兩位安保人員,再加上派出所的兩個警察,用四個人來監視我。爲看緊了我,花這麽多人力和錢財值得嗎?”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派大批警察看管这些老弱病残政治异己分子的同时,北京西南郊某农贸市场,出现一伙人抢劫了所有个体摊商,却没有一个警察在现场。
在江泽民时代,六四难属每年都要搞一次集体签名信,上交全国人大。要求平反六四,要李鹏承担罪责。虽然上交的信都石沉大海,绝无回音。但是签名的人越来越多。签名信要表达受难者不断抗争的决心和拒绝遗忘的意志。这恰恰是现政府统治者不能容忍的。政权换届后,现政权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召毛泽东的阴魂,媒体在宣传上卖力地让全国人都患上失亿症。什么反右,大跃进,文革等等,通通被淡化衰减,最好少提或干脆不提。六四大屠杀更像是癞痢头上的疮疤,万万揭不得。
今日在互联网上,可以见到泛泛地谈民主,自由,人权,宪政等帖子,虽然不被当局喜欢,但秀才们在虚拟世界中争来辩去,一时尚不影响稳定大局,可以姑且容之。但是有明显“六四”二字的帖子是绝对看不到的。偶尔可以见到5+1,5-1的隐语,据云,国安部门高薪招募一批学IT业的海龟(海外留学归来),充当网警。日夜监视各民间网站。迫使比较敢放开言论的网站,小心翼翼,只能用遮罩来对付敏感话题,以保护自己的网站不被封杀。这些就是中国政府所谓的“人權有進步”。
“以史爲鑒”这句话,是中国政府对外的语言,尤其对日本当局更是不厌其烦地提醒。但对国内,不但不为鉴;连历史真相也要极力歪曲掩盖。缺乏正当教育的结果,致使中国出现了一大批浑浑噩噩的愤青(愤怒的青年),他们在近日中日纠纷中,扮演了当年义和团式很不光彩的角色。
大孙不能为了搞传销再栽跟头了。又有一位元狱友需要筹办茶社,大孙去帮忙。早去晚回,一天只能睡四五小时的觉。我曾过问他:“開茶館能賺錢嗎?”他回答说,茶馆是暴利行业,用50元一斤的茶叶,给那些谈生意的,商量事的,休闲的泡上一壶茶,白天每位坐一小时20元,晚上一小时70元。一天来三四拨客人就足赚了。难怪,七八年前,有位外国朋友还感叹,中国是茶的故乡,却找不到品茶的地方。如果他再来中国,一定对各种名目如茶社,茶楼,茶室,茶座等的遍地开花惊叹不已。这是暴利的诱惑和国人从众心理的结果。所有产业的重复建设;重复投资都源由于此。
共产党溃烂到根的腐败与专横不公,引发出很多政治异见人士。但像大孙这样,勇敢地用行动向残暴政府挑战的,仍然是凤毛麟角。一声呼唤人权的号召; 一张争取民主的传单;一个反对专政的结社,就被共产党视为大逆不道。分别判他们几年,十几年,甚至20年的刑期。在漫长的非人道的牢狱生活中,他们的精神和身体都遭到不同程度的摧残。就拿大孙来说,出狱时不到40岁,已经头发花白,牙齿松动,手腕落伤(背铐的结果)。
应该说,他们是真正的爱国爱民者。他们所有的义举,都著眼于中国人民的前途命运。六四提出的口号现在更有现实意义,十六年来的过程可以充分说明,今日的中国,无论社会,经济,生态等等,全都是危机四伏。
大孙在自己的国家实在混不下去了,他带著在狱中写的书稿软碟,决然地走出国门。他相信只有自由的空气才能使他重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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