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达慕与《狼图腾》

张伟国


    最近在美国的电视新闻节目中看到一则蒙古国的报道，有成千上万的蒙古人聚集在首都乌兰巴托，庆祝他们的国庆节暨传统节日那达慕。这一传统节日始于成吉思汗时代，蒙古人以摔跤、射箭和赛马三项竞技运动构成了那达慕节的主要内容。1922年起，定期在每年的７月11日举行，成为蒙古国庆活动的一个主要组成部分。1997年６月13日，蒙古国庆中央委员会第三次会议决定将蒙国庆易名为“国庆节－那达慕”。看到这则新闻，让我继续了近年来一直在思考的汉民族与少数民族的关系问题。

    一般认为，上个世纪前半叶，由于苏联共产党和二战的原因，蒙古被分裂成两部分，一部分独立为蒙古国，习惯上称外蒙古，还有一部分留在中国境内就是现在的内蒙古自治区。分成两部分的蒙古民族生活在不同的国家里，然而在上个世纪90年代的民主转型之前，都算是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成员，都处于共产党的集权专制制度下，六、七十年代中苏反目甚至在边境兵戎相见的时候，蒙古国是站在“苏联霸权主义”一边的，站在了包括内蒙古在内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对立面。


一、山达克写“蒙古古拉格”

    1994年笔者在柏克莱加州大学东亚研究所中国问题研究中心作访问学者的时候，采访了当时也在东亚所作访问研究的蒙古学者山达克（Sandag），他原是蒙古科学院远东研究所的所长，当时刚完成了他的新书《史达林、乔巴桑——一九三０年代在蒙古的大屠杀》。他把自己的这本书称为“蒙古古拉格”。

    山达格向笔者介绍：1990年蒙古开始民主改革以后，他就构思写这本书。前蒙共的总理乔巴桑大规模的屠杀蒙古的所有民主萌芽、知识份子和独立思考的人，包括大量的居民，也包括作者在一九三九年被杀害的父亲。在蒙古有十万人被屠杀，官方公布的数位比这个要小，而研究人员提出的数位则在二十万，蒙古当时人口是一百万，屠杀使得蒙古人才凋零，知识份子都搞光了，所以蒙古在一九四０年的第一把手泽登巴尔当时才二十五岁，是前苏联在伊尔库斯克培养的一个刚刚毕业的学生。

    所有这些屠杀都是在前苏联控制下进行的，共产主义在前苏联、在中国和在蒙古是一样的，都是搞一党专政，而一党专政就是一种极权主义的政治，实行个人崇拜，被崇拜者史达林、毛泽东和乔巴桑一样，他们在各自的国家主宰了一切。1912年的蒙古革命是在前苏联的帮助下进行的，可是革命以后前苏联没有离开蒙古，而是在蒙古留下来了，按照苏联的模式，组织了蒙古的KGB，蒙古历任的首脑——第一把手和主要领导人最后都是被枪毙的，象第一任总理巴多、第二任总理金旦、第三任阿马西、党的主席和财政部长丹泽、第一书记和党中央委员会主席登巴朵契、党的书记巴森嘉、松卜、艾吉巴奇等等，这都是在莫斯科、史达林的指示下干的，只有乔巴桑是例外，他是一个非常残酷的人，他把与自己一起革命的战友全都杀掉了，五一年到苏联治病，后来病死了，不过其中的真相到现在还是一个疑问，还不能证明他的自然死亡。

    山达格表示，这也进一步说明，蒙古的民主联盟在这次大选中的胜利是多么重要，因为没有民主，这个血腥的统治是不会改变的。从蒙古来讲民主的力量是在继续往前面走，在世界来讲也会产生影响，比如它也会影响中国的民主进程。但估计蒙古与中国或俄罗斯的关系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二、世界上唯一被分裂成三部分的国家

    前苏联统治时期，蒙共执行了很多错误的政策，一会儿左倾、一会儿右倾，根源都是在莫斯科，莫斯科犯什么错误，蒙古跟着犯，蒙共的这些错误实际上都是史达林、莫洛托夫、伏洛西罗夫强加给蒙古的。莫洛托夫是当时苏联的第二把手，在蒙古忠实的推行史达林的政策，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赫鲁雪夫时代，就把莫洛托夫派去当苏联驻蒙古大使，赫鲁雪夫要他到蒙古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并说这是他的责任。莫洛托夫在蒙古时期却还是照样执行原来那套政策，他对泽登巴尔有很大的影响。当时谈判苏蒙边界的时候，蒙古外交部长采取了抵制的态度，泽登巴尔就按莫洛托夫的命令把外长免职了，由当时蒙古外交副部长签订了一个协定，将蒙古西部的一部分领土送给苏联。这是在一九五八、五九年的时候。

    中国大陆过去的教科书，传统上也把蒙古划在中国的版图之内，中国也还有一个内蒙古，台湾方面也常为是否承认蒙古的问题争论不休。在山达格看来，蒙古在历史上所谓成为“中国一部分”源自于满州人的侵略，1911年蒙古人和中国人同时在满州人的统治下获得了自由。

    山达格强调，蒙古的创造人是成吉思汉，他是个世界性的人，全世界都知道这个人，他出生在蒙古的东部，成吉思汗之前蒙古是独立的，成吉思汗之后蒙古也是独立的。他并不认为蒙古已经被满州殖民化了。“内蒙古”实际上是蒙古的南部，正式并入中国是在1915年，俄国、中国和蒙古三方面在凯哈塔举行会议所签的条约所决定的。前苏联的一个加盟共和国莫利塔尼亚是蒙古的北方，其中包括了著名的贝加尔湖，蒙古的北方被俄国占领了，南方被中国占领了（即中国的内蒙古），也许人们将这种看法视为“大蒙古主义”。但事实上“内蒙”是1915年的三国协定割划给中国的，此前当然有大量的中国人移民到那里，但那之前仍然是蒙古领土的一部分。蒙古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国家被分成三部分的，南北韩、东西德、南北越南等等都只是被分裂成两部分。山达格说他现在并不是要求收回这些领土，但是俄国和中国不应该把这唯一的蒙古国的北方和南方占领着。


三、内蒙古面临“经济上掠夺，人口上同化”

    2000年的十月二日至五日，近五十位来自中国大陆、台湾、香港、澳门及蒙古族、藏族和维吾尔族的，从不同地区、代表不同族群的青年领袖们，聚集在美国波士顿郊区的Weston，参加了21世纪中国基金会主办的首届“族群青年领袖研习营”，蒙古代表团中有一位成员叫巴赫，原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民族问题的专家，曾经担任内蒙古人民党（简称“内人党”）的副主席，他特别提到13世纪成吉思汗叱吒风云的那段辉煌的历史；在他看来，蒙古现在被共产党人为地分裂成外蒙古和内蒙古。中共的所谓民族政策与满清时期“刚柔相济”的两手策略是一脉相承的，具体表现是“经济上掠夺，人口上同化”，在过去半个世纪中，蒙古的汉族人口已经增加到1200万（外蒙古的人口迄今还只有250万左右），现在有一半蒙古青年已经不会讲本民族的语言，然而讲中国话的蒙古青年，受到的歧视更多，也更加反对中国。巴赫提出：既然同文同种的香港、澳门可以实行一国两制，何以在不同文又不同种的内蒙、新疆就不能实行一国两制？他强调，“民族自决”的原则，是指原住民的自决，在蒙古不是由目前在那里占多数的汉人来决定，而应该由当地的蒙古族人来决定。

    另一位蒙古代表Gegen Hu在一次谈话中指出，目前内蒙中部的风沙已经影响到北京。中国总理朱熔基说风沙是牧民放羊吃草多了造成的。这是一个谎言！草原遭到破坏主要是汉人到那里大量采集一种叫“发菜”的植物，采集者还与当地的牧民发生冲突。目前居住在纽约的Gegen Hu说，仅纽约现在就有35万中国非法移民，人口危机促使他们很快要建立吸纳移民的“人口基地”，西藏、蒙古和东土耳其斯坦是他们的首选地，中共的目的是通过移民、同化，最后消灭少数族裔。因为加入WTO、开发西部，中国目前正在大举的向内蒙移民，这势必严重影响内蒙的环境和原住民的正常生活。

    Gegen Hu还提了一个令与会者大感惊讶的问题，他对于汉人把蒙古族人说成中华民族、炎黄子孙，感觉自己受到了伤害，“我们不可能让别人来为我们另外认一个祖宗，谁也不愿意听中国人说这种话！”其实这类问题在汉族与少数民族中间是举不胜举。比如，汉族代表有一个备受少数民族批评的观点是：中共的专制独裁是对全体人民的压迫，中国并不存在一种特别针对少数民族的民族压迫政策；汉族在中共统治的五十年间死了6000万人，这在世界共产主义历史上也是少有的，汉族寺庙文化遭受的破坏不亚于少数民族。甚至有与会的汉族代表表示，中国在历史上同化少数民族的策略是很成功的；比起汉族，少数民族事实上在中共的统治下还得到了某些优惠政策的照顾，比如计划生育政策在汉族就是“一胎化”，但是对少数民族就基本上可以生育二胎；升学分数受到照顾，通常要比汉族学生的分数要求低一些，等等。但这种观点也遭到了反驳，蒙古和西藏的代表指出，在教育方面连他们自己的语言都不让用，升学分数线低一些还有什么意义呢？把你都斩草除根了这还能说是照顾吗！巴赫回忆他青年时期有一次给当地的汉人县长当翻译，这位县长突然间怒气冲天的对他吼道：你要说人话，不要说畜牲话！把蒙古语说成畜牲的话难道还不是种族歧视？！维吾尔族的东土耳其斯坦青年大会成员Samed（赛卖提）则提出，中国对少数民族施以小恩小惠，还说是照顾我们，其实这些都是本来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只是被中国抢夺去了！

    去年十一月在美国三一学院举行的第四届“族群青年领袖演习营”里，也有一位来自中国大陆的蒙古族代表张宏杰，介绍了自己在内蒙古考察的所见所闻：自然环境“荒漠化”、人文传统被彻底“汉化”……触目惊心的事实让与会者深感震惊。来自加拿大的一位代表当场提议，应该向联合国报告，中国政府在内蒙古地区毁灭当地民族文化的政策行为，实际上已经触犯了种族灭绝罪！


四、蒙古人展望未来蒙古前途

    对于蒙古未来的前途，巴赫给出了三个选择：首先是独立；其次是维持现状；第三是成为未来联邦中国的一个成员邦。巴赫表示，他完全理解中国的统一愿望，但将心比心，中国人就难道要让蒙古永远分裂下去吗？！

    山达格当年也对我说过，作为一个蒙古人来说，我当然不希望蒙古被分割成三部分，当然希望蒙古能够被统一，但历史走了一条不同的道路，我不想干涉中国内政，但我不否认蒙古北面被俄国占领、南面被中国占领的这一事实，我也不拒绝承认这个事实，我也不会去中国（内蒙）组织一个要求统一的运动。据我所知，到现在为止蒙古并没有一种运动或者一种力量要求蒙古重新统一，但在一些知识份子的内心深处，是在向往这样的统一。我个人来说，如果蒙古这三部分能重新统一当然是一件好事，可是历史决定了可能走向不同的道路。

    不管怎么说，外蒙古的蒙古国基本上保存了蒙古的文化，迄今还依然是“一个地广人稀的草原之国”，而在中国境内的内蒙古自治区，除了政治因素以外，移民和经济恶性发展，促使那里的蒙古人成为了真正的少数民族，而自然环境的毁灭性破坏已经使得那里成为北京和内地屡屡发生“沙尘暴”的源头。

    如果蒙古人可以重新选择的话，他是选择独立建国，还是选择留在中国的“大家庭”里呢？除了上述的自然生存环境会出现迥然不同的变化，更重要的是蒙古民族在所生活的国度里到底是一个主体，还仅仅是一个客体？比如中国官方媒体的网页中虽然也有那达慕的报道和历史方面的简介，但显然是作为一个少数民族文化来介绍的，但在蒙古国，作为新闻报道是大新闻、是重要新闻，作为文化来讲究完全是主流文化。这是现在生活在中国大陆的内蒙古人可望不可及的。


五、《狼图腾》给人的启示与担忧

    这两天，我刚刚看完朋友推荐的一本书《狼图腾》（作者姜戎，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4月第一版），据说这本书在中国大陆很畅销，有报道说好莱坞片商已买走了版权，将由《魔戒（又译“指环王”）的导演彼得-杰克逊（Peter Jackson）拍成电影。我手上的这本书是2005年元月第八次印刷的版本（印数340000册）。 该书作者是一位30年前在内蒙草原插队落户的北京知识青年，他以当年钻狼洞、掏狼崽、养小狼、打狼、观察狼的生活习性为故事蓝本，揭示了蒙古人与狼的关系。在他眼里，成吉思汗当年的成功是受到了狼的军事天才与顽强不屈本性的启示。作者甚至大胆提出中国人的龙图腾是来源于蒙古游牧民族的狼图腾，历史上虽然华夏文明多次征服了游牧民族，事实上恰恰是游牧民族一次次为汉民族输血才使中华文明得以延续……“从整体上看，中华游牧民族对中国国土的贡献要大大超过汉族，蒙古族和满族的贡献尤为重大。”（P395）

    虽然，《狼图腾》仅仅是一部小说，但是谁也不否认它在揭示人与自然、人性与狼性、狼道与天道、汉族与少数民族的关系。作者在揭示蒙古民族性格与狼性之间的关系后，再三强调地指出：刚强的民族性格乃是“脊梁”，“一个民族只有锤炼出自己刚毅顽强的性格，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P391）在作者心目中，“只有适度释放狼性，并采用唯一能够控制和驾驭狼性的真正民主制和法治，抛弃橡皮图章式的假民主，这才是中华民族的唯一出路。真正的民主制和法治才是唯一能够释放又控制狼性‘热核反应’的现代反应堆。”（P402）

    从民族文化传统的探讨，深入到民族精神、民族性格，直至国家结构和政治制度，作者显然讲了许多专业研究人士（比如政治学者、历史学者、民族问题研究人员等）想讲而不能讲的话。在不少方面都有突破性的发展。在我的印象里，这大概也是中国大陆1949年以来从汉人的角度最设身处地的去认识蒙古人的一本书。

    读完这本书，我有这样的感觉，它在揭示汉族与蒙古族之间的关系方面的成就，相当接近王力雄《天葬》所揭示的汉藏关系所取得的成就，而在揭示少数民族（蒙古）文化对汉文化的影响方面的成就，则有可能超过了《天葬》。如果中国领导人基本具备或者接近王力雄和姜戎那种对少数民族的认识，或者认同他们人与自然关系的环境资源保护意识，那达慕在中国自然会获得更大的普及和影响，巴赫所提出的问题也应该不难回答了。因为在那个思想认识的层面上，少数民族是汉民族的大救星，唯有你摆正自己与少数民族关系的时候，中国才有可能获得真正的崛起。

    不过，看完《狼图腾》，尤其是看到它在中国一直风行的传播我也产生出一种担忧，在历史上汉文化经久不衰，固然是得益于少数民族文化的输血，问题是中共统治半个多世纪，几乎已经完全彻底同化了所有少数民族，少数民族血已输尽，将来靠什么维持中华文明的生存发展？ 难道要学希特勒和当年日本军国主义去扩张新的领土、征服新的民族来为自己输血吗？……想到这里令人倒吸一口冷气。

    中国是一个制度文化遭到极度扭曲的社会，我们事实上已经面对着一个非常危险的局面：由于文明规范已经遭受严重的甚至是毁灭性的破坏，人性中的类似“狼性”的那些东西已经被超度释放，但是“能够控制和驾驭狼性的真正民主制和法治”却始终不见踪影，这势必就会酝酿早些时候反日风潮和朱成虎将军发表核讹诈言论的社会文化心理。

    于2005年8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