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1月号-西藏论坛 傅正明简介 傅正明文章检索

 
西藏诗人现实性的悲剧祭礼..(瑞典)傅正明
 
 

西藏诗人现实性的悲剧祭礼

傅正明(瑞典)


在现代民主国家,由于社会冲突的相对缓和,古典悲剧的牺牲精神已经成为一种审美的回忆,甚至导致现代文学中悲剧的衰亡。可是,在极权主义条件下,社会冲突有时仍然非常尖锐,悲剧仍然不可避免地发生。在西藏当代诗歌中,由于残酷的现实和人权抗争,诗人所表现的牺牲精神仍然回荡着古典悲剧的遗韵。为了正义的事业牺牲或献祭的“意念 ”,用佛教术语来说,是一种 “意业”、“语业”,而在现实中的献身,则是一种 “身业”。西藏流亡诗人的个别人物的现实性牺牲,对于他个人来说,是此生的终结,但是,对于他所属于的西藏民族来说,却是一种象征性的 “仪式性死亡”。 
自从五十年代汉藏矛盾激发以来,藏人的命运面临着多种选择。最初,由于共产主义政权表现出来的一定的正义性和治藏的善意,西藏的领袖和人民,都有接受合作甚至热忱欢迎的诚意,尽管也有藏人加以抵制。随着矛盾激发,藏人开始分化。归纳起来,大致情形如下:第一,像汉人老百姓一样充当顺民,甚至浑浑噩噩地活着; 第二,仍然谋求合作,但他们中间,一部分人坚持真理,敢讲真话,如十世班禅喇嘛,结果招致悲剧; 第三,选择反抗乃至起义,如自发的“四水六岗”的康巴汉子; 第四,选择流亡,如达赖喇嘛及其追随者; 第五,由于忍受不了黑暗的现实而进行反叛,因此遭受迫害,极少数人在绝望中选择了自杀,希望以自己的生命唤醒世人。

端智嘉的悲剧之死

著名诗人端智嘉,大致属于第二种和最后一种情况。端智嘉于一九五三年生于青海省黄南藏族自治州尖扎县一个教师家庭,一九六九年从同仁县黄南师范学校毕业后,在青海人民广播电台工作近两年,被选送到中央民族学院学习藏汉文翻译,一九七五年毕业后回原单位工作,一九七八年考入中央民族学院攻读藏族文学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一九八三年调青海海南州民族师范专科学校任教,同年与藏族妻子离异,后与一位蒙古族女子结婚,因夫妻性格不和要求离异,诉讼拖了很久。端智嘉的离经叛道的思想,放荡不羁的个性,暴躁的脾气以及来自社会的精神压力,最后导致他于一九八五十一月二十九日在他所在的专科学校住所内选择煤气窒息的方式自杀,年仅三十二岁。逝世当天,当地法院的离婚判决书和西藏民族学院的商调函先后送到。据说端智嘉自杀前写了两封遗书,一封是给他的妻子,另一封是给他的一位名叫达瓦的密友,在这封遗书中,端智嘉发出了天鹅般的绝唱:
我希望你们将理解我告别此生的原因…… 我写作的唯一目的是将西藏人民从心灵的酣睡中唤醒,但我失败了。因此,为了西藏人民我不得不以我的生命作最后一次呼唤。
这句凝聚着悲剧精神的遗言,令人想起屈原 “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浩叹。它也使我想起乌纳穆诺论及人生悲剧感的一句令人警醒的话:“为了理解某物,必须将之杀死,才能让它定格在人的心中。”  悲剧人物有时就是这样宁愿自杀以显明自我的 “真身 ”而不愿活着被人误解或蒙受耻辱。但是,令人悲哀的是,尽管他献出了生命,要真正为人理解,并且成为滋润后人的思想养份,仍然不容易。
端智嘉小说的英译者维尔塔嫩( Riika J. Virtanen ),在他编译的 《一朵残花和其他故事 》( A Blighted Flower and Other Stories, 2000) 的导论中引述了关于端智嘉之死的各种说法,并引用了与诗人的死因相关的名作 《此地也有一颗跳荡的心》中的重要诗行。这首诗回顾了西藏民族的历史风云,针砭了藏人的“保守”和 “封闭 ”倾向, 最后,诗人表达了他的真诚而大胆的希望:
人们希冀的水蒸气无疑会腾上天空,
雪域声威的蓝云无疑将从南方升起,
那些漂泊异域和厮守故土的人们,
境内的藏人和流亡的藏人
都将奋发崛起。
根据西藏流亡作家帕玛才仁(Pema Tsering)的解释,端智嘉曾经与一个朋友一起喝酒,突然来了灵感,挥笔写了这首诗,他交给他的朋友,其实无意发表,结果这首诗到了藏文期刊《 青海民间艺术》编辑部,引起官方注意,并且他面临了被捕的危险。这首诗发表在该刊一九八六年第一期,即端智嘉刚自杀之后。曾深入西藏的澳大利亚人类学家斯特文森 ( Mark Stevenson )认为端智嘉因为面临被捕而自杀。的确,端智嘉和他的社会,和他的家庭生活都有难以相处的地方,出事前一晚,他与妻子发生口角,妻子因此带着女儿出走。这些人世烦恼对他的自杀无疑也起了不小的作用。但另一方面,维尔塔嫩引用了那几行诗和各家之说后,作了这样的分析:
这些敏感的诗行无疑会被官方看做“革命的”、或“分裂主义”的,如许多资料所表明的那样,中华人民共和国统治下的西藏没有真正的表达自由,如果作家要表达不同于官方政策的民族主义观念,他们就必须找到一种间接的或伪装的方式。这样,就可避免检查制度和其他可能的更悲惨的结果。诗的末尾注明的日期表明,它写于一九八五年七月月二十一日,即作者自杀之前约四个月,这就有足够的时间引起官方的注意和分析。因此,在端智嘉的悲剧性的死亡背后的两个版本,似乎各有各的道理,因为一般的沮丧和严重的家庭纠纷也可以导致这种绝望。   
除了《此地也有一颗跳荡的心 》之外,《青海湖》和《青春的瀑布》也是端智嘉富于悲剧精神的代表作。诗人在青海湖这一伟大意象中,首先看到的是 “民族的自尊,祖国的光荣”。无可否认,兼通汉语的端智嘉一度认同过共产党和 “社会主义祖国 ”,可是,不幸的是,他终于看到湖水“被寒风封冻”,使得原本欢喜的鸳鸯 “黯然伤神”,使得 “鱼儿钻进湖底”。他早先的“奇幻的梦”破灭了。并没有被汉化的端智嘉重新回归藏族认同,他笔下的“青春的瀑布”,是藏族青年的一条心灵的瀑布,精神的瀑布:
威猛的姿态
无畏的胆略
不屈的勇气
强壮的体魄
华丽的彩饰
动听的歌声 … …
这是—— 
雪域青年们的青春的瀑布 
这是——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吐蕃青年的 
创新的胆略 
奋斗的雄姿 
青春的歌声 
瀑布是表现悲剧精神的最佳意象之一。因为一泻而下的瀑布,与平静的河流相比,最能体现出悲剧的英雄精神,而平静的河流则与中庸性格接近。换言之,瀑布最能体现出生命的强度,它不像平静的河流那样令人想起生命的长度。端智嘉的人生观,不是某些中国人的“ 好死不如赖活 ”的中庸人生观。他的性格,不是四平八稳的温文尔雅的性格。他看重的,或一切悲剧英雄看重的,是给人以精神启迪的瞬间的生命的精彩,是可以动摇黑暗存在之基石的冲击波。怯懦的人跌倒后可能一蹶不振,悲剧英雄却可能在受挫后重新凝聚力量。一个人如此,一个民族同样如此。当然,中庸性格也有它的美。我们追求自由和民主,就是希望每个人都能生活在一个没有血腥的政治冲突和人权践踏的和平环境里。悲剧行动,往往是迫不得已的痛苦抉择。带有亚里斯多德所说的 “悲剧过失 ”的极端人物的偏激性格和过度行为,往往是促使两个极端得以折中调和走向中庸圆满的一种力量。因此,我们不能受惠于极端又诋毁极端。对具体的悲剧情境作出具体的分析是非常必要的。
今天,端智嘉在一代青年藏人中已经成为一个文化偶像,一个悲剧英雄。但是,关于端智嘉的自杀和他的字字血泪的遗嘱,在中国大陆的藏学家大都闭口不提。汉族女作家马丽华在《西藏情结:新小说作家群的梦想与困惑》中这样写道:端智嘉是因为“不见容于世俗”,“抑郁而死”。中国藏学中心历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杜永彬在《当代藏族文坛奇人——端智嘉》一文中,说他是“因煤气中毒不幸去世”。尽管这是由于不难理解的官方的检查制度或自律的原因,但从研究的角度来看,这是不严谨的,不足为凭。尽管如此,许多藏人对端智嘉自杀的真相却略有所知或一知半解。伍金多吉针对端智嘉的悲剧写了《我责问你》一诗。藏人文化网刊登这首诗的编者按语写道:“青年诗人伍金多吉,对端智嘉的溘然长逝,也写了《我责问你》一诗,回忆了在自己思想上掀起的浪花。”假如端智嘉之死只是“溘然长逝”,不是他自己的主动选择,那么,对他本人有什么好责问的?正因为伍金多吉知道端智嘉是自杀的,又不知道详情及其遗言,他才责问端智嘉:
如果你勇敢地活着,
还会写出许多佳作,
……
所以,我责问你,
你是个脑筋没有开窍的小孩,
你的灵魂莫非出现魔障! 
在伍金多吉眼里,端智嘉的自杀是怯懦的表示。与伍金多吉责问端智嘉的态度不同,老诗人依丹才让也写过纪念端智嘉的诗作:《路的信念,在于超越自身慨叹的警悟》。诗人回忆了端智嘉的幸运的年华,赞赏他的才华和勇气:
一出门,就懂得了电那样打闪,雷那样鸣唳,
一抬脚,就领悟海怎样漫步,山怎样突兀!
……捷足先登的你,从不肯一分一秒盲目,
像一条夺路的飞瀑,急流直下大海时,
测度给思想万千的同龄人,一条泻彩流歌的大路!
在依丹才让眼里,端智嘉之死,也许是一个 “慨叹的警悟 ”。依丹才让和端智嘉,以及无数西藏作家和诗人或知识份子的共同之处在于,他们都对西藏的“和平解放“和“民主改革”,对文革等历史悲剧进行过反思。但是,他们选择影响民族人心的形式是不同的。探寻一种有意义的生存形式,例如选择人文学科研究或严肃的文艺创作,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抗争。对于端智嘉,我们需要更多的理解,而不是更多的责问。当黑格尔断言悲剧英雄为他自己采撷他自身行为的果实时,他忽略了佛教所说的“共业 ”的作用。无疑,人人都或多或少有其内在的“魔障 ”。端智嘉曾经给许多人留下了“骄傲”的印象。他有悲剧人物常见的那种 “傲慢 ”或狂妄的一面,这是他的性格中的“悲剧过失”。 但是,通过比较,我们不难发现,与伍金多吉、依丹才让相比,端智嘉才是个大明白人,他更懂得西藏的悲剧处境。他的一生,他开创西藏现代诗歌的作品,是一个给人以审美惊异的惊叹号。他的自杀,是一个伟大的问号。它不仅是针对专制制度发出的问号,而且是针对藏人、汉人乃至针对全世界的人们发出的问号,对生存的意义和死亡的价值发出的问号。
在流亡诗歌中,有更多的纪念端智嘉的诗文。由于他们享有自由写作的环境,比境内藏族诗人更能揭示出端智嘉之死的悲剧根源和悲剧意义,例如卡桑旺度(Kalsang Wangdu)的《端智嘉颂》(Ode to Dhondup Gyal)中的下述诗句: 
你给雪地增添温热
给珠姆朗玛峰增添高度
可是,当你翱翔的双翼
直指天空……触及星辰
你遭遇了一个政党……一群人
他们把你的声息
抑制在永远无声的痛苦中
在这里,卡桑旺度直接点到端智嘉与共产政权的悲剧性冲突,以及他与缺乏悲剧精神的庸众之间的格格不入。端智嘉逝世十周年纪念日,诗人白登加写了《给端智嘉》一诗,诗题下面,一开始就引用了端智嘉的遗嘱,诗人把端智嘉的悲剧性格比喻为 “冰上燃烧的一团火”,他的悲剧性死亡,是“ 为我们的民族挥洒一弘泪池”。在丹真旺青《一滴晶莹的泪——献给西藏现代诗歌的开创者端智嘉先生》中,同样讴歌了端智嘉为民族抛洒清泪热血的志向:
君已远去不归来,
君声如雷依然在,
只恨有生未相识,
但愿君志传万代。
君为雪原洒热血,
处处雪花为君开。
…… 
著名学者白玛奔(Pema Bhum )以藏文撰写的《照亮夜空而消失的一颗流星》一文,其标题的诗的意象已经把握了端智嘉悲剧精神的要义。 
    境内的藏人,尽管在论述端智嘉方面无法大胆直言,但他们在整理端智嘉的思想和文学遗产方面作了大量工作。普日科、达尔基、贡布达吉等人编辑的藏文本《端智嘉全集》(六卷本),一九九七年由民族出版社出版,曾先后荣获全国藏文优秀图书一等奖、中国民族图书一等奖。
端智嘉流星般的的短暂的一生不是一个句号。许多藏人在继续他的探索,继续发出他们的问号,并将继续写出令人惊异的文学作品。

图丹欧珠的身祭

端智嘉的自杀不是在公众场合进行的。在端智嘉牺牲十多年后,我们看到了西藏民族中一次更为悲壮的献祭:一九九八年四月二十七日,印度首都德里,在“西藏青年会 ”举行的一次接力绝食抗议中国西藏政策的活动中,一位名叫图丹欧珠( Thupten Ngodrup )的流亡藏人点火自焚。图丹欧珠虽然只是一个普通僧人,不是一位诗人,但他的一生行止和最后牺牲,本身就是一首壮烈的悲剧诗。他点燃的烈火激发了西藏诗人的悲剧情感和创造灵感。要了解并理解这一悲剧事件的原委和意义,让我们结合流亡美国的诗人托登才仁(Topden Tsering )的《爱国的火葬柴堆》( Pyre of Patriotism) 一诗来叙述和评说。
佛国圣土之都的某个地方
当空气如着火的秋叶丝丝作响
在一个布满污秽屎尿的人行道上
乞丐和杂种狗在争夺地盘
宛如印度神话的劫难原型
宛如对一个走了样的世界的反应
那里飘扬着一面自在的旗帜
两头抵触的雪狮,一轮灿烂的太阳
飘忽在蓝色帐篷的墙布上

沉重的心在默念救赎的经文
哭肿的眼睛静静流淌伤心泪
古老的双手紧握闪光的念珠
来来回回拖着焦虑的步履
使得令人窒息的德里的热度升温
预报一阵受挫的灰尘的漩涡

围绕着那个破碎的帐篷
帐篷里是六个绝食者
勇敢的灵魂此刻瘦成几把骨头
凸现的颧骨矢志不移的精神
一九九八年夏天
当饥饿的身子支撑不住人的忍耐力
半闭的眼睛闪烁神圣的信仰之光
独立运动似乎在一生的奋斗所能实现的地方

然后,现实抬起了它畸形的头
它的触角在恶的贪欲中伸展开来
不久之前紧握在它的手中
人类的信仰再一次颤抖
死在天国的大门口
宣判在永恒的炼狱边

希望死在那个早晨——
四月二十八日凌晨,
在那铤而走险跳起裸舞的时候
在那牺牲的祭坛上寻找自由的时候
在一个烈士诞生在西藏流亡世界的时候

被火星劫掠的烈焰中的形象
最高爱国主义的人体火葬场

半是跛行半是跳跃
半是垂死半是狂欢
大步穿越狂乱的当下舞台
他的双手在哀求中抱着头颅
他的雄鸡报晓般的双唇不止一次呼喊,最后一次呼喊:
“西藏独立!”“西藏自由!”
这首诗首先点明事件的发生地,是在印度这片佛教发祥的土地上,具体地说,抗议活动是在德里市中心一个叫加丹日满达日的小公园里举行的,时间虽然不是在与悲剧相应的秋天,诗人却以想像中的燃烧的秋叶来点染当时浓厚的悲剧氛围,来烘托神话中的劫难的重复,或历史劫难的一次现代重演。诗人笔下的“雪山狮子旗”,表达了西藏青年会的独立诉求。但他们同时表示,坚决接受作为西藏政教领袖的达赖喇嘛的领导。他们诉诸国际舆论向联合国提出的具体要求是:第一,要求联合国就分别于一九五九年、六一、六二年通过的有关西藏的决议为基础,继续展开讨论;第二,为了调查西藏的人权状况,由联合国专门任命一个特别代表;第三,为了和平解决西藏问题,应设法在联合国监督下,收集西藏人民的愿望和看法。
这种比较激进的抗议活动,代表了相当一部分藏人的心愿。当绝食者处在濒临死亡状态,“当饥饿的身子支撑不住人的忍耐力”时,他们在一定程度上引起了国际上的关注。联合国秘书长安南,写信对绝食者的健康表示了关注,并且要求他们停止绝食,但是,令藏人感到遗憾或不满的是,安南对绝食者的有关要求并没有给予任何具体的答复。因为,用英国作家法兰士(Patrick French )当时的话来说,这个机构已经沦为“可怜的无用的联合国”。达赖喇嘛亲自去看望了绝食者,但是,他也不能采用命令的方式阻止绝食的继续。绝食者坚持到四月二十八日,这一活动进入第四十九天。当天凌晨六时,由于中共一位高官即将抵达德里,几百名印度警察突然冲向绝食所在的公园,他们有其人道主义的理由来阻止绝食,即挽救人的生命。当印度警察将最后三名绝食者强行连人带床扔上汽车时,“被火星劫掠的烈焰中的形象”不可遏制地出现了。诗人所描绘的图丹欧珠的形象和当时的场景,的确悲怆凄婉,惊心动魄。这场绝食抗议活动,终于以一位烈士的献祭而嘎然终止。
图丹欧珠,原本雅鲁藏布江旁扎西伦布寺的一个小僧人。他和许多藏人一样,一九五九年流亡印度后,曾参加修路大军,然后在印度军队当过兵,退役后为达兰萨拉寺院厨师。他一直没有成家,没有直属亲人,他把退役金和生平所有积蓄全都捐给了西藏儿童村。在参加那次抗议活动时,他已事先留下遗书说:“ 我为获得这样一个效劳的机会而感到高兴,绝无半点悔意。我对达赖喇嘛的中庸之道坚信不移。” 从他的奉献精神和牺牲精神来看,他是具有“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精神的。可是诗人不能任他下地狱。在诗人的想像中,他经历着永恒炼狱的烈火的考验。在基督教看来,一个人只要不行大恶,在炼狱通常可以获得拯救。诗人显然把图丹欧珠视为西藏的民族悲剧的一个寓言,等待着西藏民族的最后获救。
图登额珠火化的葬礼,于是年五月五日在达兰萨拉举行。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数千流亡藏人含着热泪向他的遗体告别致哀,为他送行。他那遍体鳞伤的遗体像一阵熏香,飘向遥远的喜马拉雅山顶。根据各方面的报道,最后,藏人抗议的情绪高涨,游行示威活动自发进行。十多人由于悲愤激昂而当场昏晕过去,其中一个青年以刀刃在自己的胸前划出了鲜血淋漓的 FREE TIBET (西藏自由)的英文字母, 他立即被送往医院抢救……。对于这鲜血淋漓的伤口,我们可以借用唯色在《意外》中的诗句说,“ 这是我的伤口!/ 被自己割开,/ 又被自己缝合……”。 但是,正像图登欧珠的自杀是为他的民族献祭一样,这位无名青年划下的,既是他自己的同时也是西藏民族的伤口。
为了彰显图登欧珠献祭的悲剧意义,为了愈合民族的伤口,不少藏人人用挽歌和诗词纪念这位烈士,哀婉的纸张贴满了达兰萨拉,当地报纸也刊载了大量纪念诗文。诗人才嘉在《雪山之子——图丹欧珠》一诗中,赞扬图丹欧珠“点燃了自身的火炬”“ 划破了静谧已久的天空/ 惊醒了沈睡百年的雪山”。在罗桑丘卓 (Losang Chodron)的悼念诗的最后几行,诗人这样悲哀地写道:
雪飘落在土登遗体的火化的柴堆上
他的骨灰覆盖了
靠近伫立
温暖的雪花
为雪域的英雄飘落

从熊熊大火中
雪片扬起
痛苦的受难的火焰
蹿出来可以听得见了
在一个冷漠的世界的
震耳欲聋的嘈杂声中

……伫立在这里
强烈的卑微
在你为真理而枯萎的火焰中
我不能忘却。
图丹欧珠的悲剧性引火自焚,以及在诗人悼念他的悲剧性诗作中,烈火既是一个鲜明的现实形象,也是一个宏伟的艺术意象。图丹欧珠以他的生命的烈火映出了世界的冷漠,也使我们照见自身的 “强烈的卑微 ”。
应当看到,烈火既是强大的破坏性力量,同是也是伟大的建设性力量。今天,这种建设性力量主要在于拯救冷漠的世道人心。一般来说,佛教反对杀害一切生命,也反对自杀。但是,传说为古印度龙树所作的《大智度论》有“自害其身而不得罪”或 “自杀无杀罪 ”的说法。在所谓“烈士”中,有带罪的烈士,如穆斯林攻击他们的敌人,甚至攻击无辜者的自杀性爆炸的 “人肉炸弹 ”,此外,即使在正义战争的战场上的英雄烈士,也难免摆脱“杀罪”。但是,不带任何攻击性而仅仅作为一种抗议行为的自杀,使得图丹欧珠成为当代西藏的一个不带罪的烈士。
尽管如此,佛教徒仍然不赞成这种行为,因为他们认为自杀容易导致自杀者的忿怒心,不利于转世。在图丹欧珠自焚之后,达赖喇嘛一方面专程去医院看望了奄奄一息的图丹欧珠,劝说他在生命弥留的最后一刻“不要对中国人生仇恨和忿怒心,要保持心灵的和宁,为你的来生祈祷”,另一方面,达赖喇嘛在对记者的讲话中指出:我认为绝食至死和自焚属于暴力范畴,但这又是被迫和无奈的,如长久以往地发展下去,很可能会使这些行为升级,他为此表示忧虑。   
西藏青年会是遍布世界各地的流亡藏人组织,相对于近年来达赖喇嘛主张的中庸之道来说,这一组织显然有激进倾向,依照达赖喇嘛的观点,他们表现了“绝食致死” 这样的 “暴力倾向”。那些自愿报名参加绝食的青年,都曾以书面材料向西藏青年会表明:他们自愿在任何情况下,随时随地根据斗争的需要献出自己的生命。从今天的民主观念来看,任何人都没有权利要求他人为了诸如祖国的统一,民族的独立,或民主事业等诸如此类的“崇高的目的 ”而牺牲生命。但是,当一个人自己心甘情愿做了这样的选择而他人无法阻止时,我们绝不应当去贬抑他,而应当深入思考如何避免这种牺牲的根本途径。就目前来说,主张独立的藏人所表现出来的极端,与恐怖主义的极端是绝不相同的。相比之下,藏人的激进仍然属于中庸范畴的激进。烈火中永生的图丹欧珠,对于一切真诚地希望解决西藏问题的人们来说,应当是一个长鸣的警号,尤其值得中国统治者听取:不要把藏人逼向极端!

丹真旺青的悲剧命运

显然易见,一种极端往往容易激发另一种极端。极端的压迫激发极端的反抗,极端的杀戮激发血腥的复仇,这在世界历史上乃至在文学作品中已经是经常讲述的故事。但是,笃信佛教的藏人却在民族劫难中表现了世所罕见的忍耐力,而他们的灵魂是不可征服的。
诗人丹真旺青,在西藏曾就学于一所医科学校,不知道他是否有鲁迅的那种弃医从文以求疗救人的灵魂的心理轨迹。他的《 雪山和雪山人 》一诗,表达一种泰然面对死亡的英雄主义精神,高扬了人的尊严和爱心。诗人采用与具有象征意义的雪山和一位中国士兵进行对话的方式。全诗如下:
雪山
如果你不能像人一样站起来,
那么你即使处在世界最高的地方,
那也只是让每个人更加清楚的看到你的丑陋,
躺在最高的地方,
不如站在最低的地方。

大兵
假如你必须向我开枪
请把枪口对准我的头部吧
千万不要朝我的胸口瞄准
因为我的心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在悲剧诗人眼里,一个民族在世界民族之林的位置高低,一个人的社会价值高低,在于这个民族或这个人物所达到的精神水准。我们在这里看到了一种千古魂脉不断的宁死不屈的悲剧精神。在动情的诗的对话中,蕴含一种“绞刑下的幽默”。从大乘佛教伦理体系来看,这是一种“善巧法门 ”,它源于佛陀说法的智巧,即根据特定时间和场合来变通表达方式的技巧。丹真旺青正是借鉴了这种法门。一位见证过中国军人向无辜的游行示威者任意开枪的诗人,当他想像自己面对枪口的时候,他当然不能在此刻奉劝屠户“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死不足惜,唯一的遗愿是最后留给人间一种情爱,乃至关怀众生的大爱。这种爱,并不能阻止开枪。但是,从人或有之的恻隐之心来看,这种爱造成的振聋发聩的审美震惊,也许可以让持枪者的双手发抖。它体现了一个民族在逆境中的牺牲精神和人道关怀。
如前所述,流星是象征悲剧英雄的最佳意象之一。与别的黯淡的持久不陨落的星星相比,流星只有瞬间的闪光。当流星像神箭一般掠过长空时,留下了一条长长的发亮的轨迹,有时,还可以预先听到一声裂帛似的声音。流星快速进入大气层与空气发生的剧烈摩擦,然后在高空燃烧殆尽,宛如社会生活中强烈的悲剧冲突和悲剧性死亡,刹那间照亮舞台,照亮黑夜。丹真旺青的想象之火点燃之后,同样爆发出流星般耀眼的光彩。他有多首赞颂流星的诗作,如他的散文诗 《流星赞》的片断:
你是一颗宾士于茫茫星际的流光,天宇是你的故园,彩霞是你的摇篮,你不会迷恋于蚁巢蜂窝,更不会争食于燕雀小鸡,头脑简单的 “摹画师”怎能画得下你飞舞的风采,高度近视的“观察家” 如何看得见你闪烁的光环,你不曾畏惧于雷鸣电闪,更不会屈膝于严寒酷烈,您崇尚“ 五味”的人生,你热爱执着的追求,我知道你不为别的,仅仅为了绿色生命的复归。仅仅为了人类尊严的灵魂!
在这里,诗人多处将流星与其他一些动物形象和人物形象进行对比,例如蚂蚁、蜜蜂,燕雀、小鸡、“摹画师”、“观察家”,等等。这些形象,都是相对平庸的人物的象征。而丹真旺青曾在民刊《牛仔》( 1997年 10月号) 上写下这样的座右铭:“ 我是流星,流光是我的生命。” 
像流星一样,自然界的电闪雷鸣,随之而来的狂风暴雨,也是社会革命和悲剧精神的天然象征,如丹真旺青的诗作《闪电的风采》中的诗行:
高天的光剑
旷野的神鞭
——闪电的风采
……
你代表着
一代儿女高昂的头颅
一个民族不屈的精神
诗人展示的既壮观又恐怖的自然景观,均与悲剧现象极为相似。因为这些自然现象产生和进行的过程,像社会悲剧一样,充满两种力量的冲突,充满一件事物诞生时遭遇的阻力和冲破这种阻力的强力的爆发。而诗人笔下的彩虹或烟霞这些自然现象,则缺乏这种力的爆发。《闪电的风采》的最后一部分,诗人歌颂了闪电对人类的意义,也就是悲剧的社会价值:
默记天火的风尘
降服旱魔的雨露
你是对庶民的恩赐
普照天地的光电
是你对苍莽的肯定
洪荒最初的火种
是你对众生的献礼
……
像烈火一样,电闪雷鸣也是兼有破坏性和创造性的自然现象,人们因此以避雷针防止建筑物被电闪雷击。但是,闪电引起的林火曾启示人类钻木取火,加速了人类的进化。今天的科学家发现,闪电可以使土壤中的细菌将外部DNA合并到细菌自己的基因组当中去。这说明,闪电可能在细菌的进化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因此,丹真旺青对闪电说,“潺潺小溪/因你流淌/朵朵小花/因你开放/参天巨树/因你成长……”悲剧艺术中的电闪雷鸣,有其特殊的美,并不那么可怕,因为在接受者那里,仿佛装有审美的避雷针。像雅斯贝尔在《悲剧之超越》中所指出的那样:悲剧道出了存在之恐怖,揭露了存在与人性之间的无形纠葛。悲剧英雄在整个纠葛的过程中牺牲自己,在牺牲中完成了灵魂的净化和救赎,从而达到悲剧的超越。
丹真旺青的不少诗作,同样可以从上文论及的密宗的 “割舍礼 ”的角度来赏析。据说,这种“仪式性死亡”的成功举行可以促使法师的觉悟,但也有些生手在仪式过程中走火入魔而导致疯狂甚至死亡。至今下落不明的丹真旺青,早已疯狂了。从祭礼的角度来看,他“走火入魔”了。但他的疯狂,主要不是他自己的责任而是社会的逼迫。他在最后的半是清醒半是疯狂的状态下,写下了这样的带有狂气的诗句 :
每一个异乡月满的夜晚
这薄雾为裳的山林里
便会多一名疯癫
那就是我
雪色依然的狼
——《狼的情感》(1994年)
丹真旺青潜回西藏之后完全精神失常之前,也许还写有不少狂诗,可惜无法收集到了。但他现存的诗歌,已经使他成为一个西藏民族的一个“摩罗诗人”,一个悲剧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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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傅正明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05年10月31日15: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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