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月号-封面主题 程铁军简介 程铁军文章检索

 
怀念宾雁老师.........(澳门)程铁军
 
 

怀念宾雁老师

(澳门)程铁军


    第一次见刘宾雁是1978年冬天,我在社科院研究生院世界经济系读硕士。那时社科院没房,暂时借住在北师大西南楼,上课则在教三楼。一天刘老师来师大演讲,谈他写作《人妖之间》前期后后的情况。那时报告文学《人妖之间》洛阳纸贵,人民日报高级记者刘宾雁的名字,大中学生几乎无人不晓。阶梯教室座无虚席,我们一群社科院的研究生,祇好挤坐在圆形讲台周围的水泥地上。讲座和讨论进行了两个多小时,许多同学仍然不散,围着老刘问东问西。我们感到,老刘从报告文学角度讲授给我们的人生哲理,比充满马列教条的教科书更为深刻,也更加受用。从此之后,我每逢见面,都称他为刘老师,虽然我们之间,幷无正式的师生关系.后来的几次见面,都是在海外。一次是八三年他访问麻州大学,后来是访问我转学之后的纽约州立大学,再后来是八九以后,他流亡海外,定居在普林斯顿,我差不多每年都能见他一两次,有时在普大,有时在美国东西岸召开的学术会议上,还有一次是在西班牙一个叫丹尼亚的海滨度假小城里.2005年夏天,我又在他普林斯顿的家中见到了刘老师。那时他已罹患癌症多时,虽然因化疗和放疗导致体力不佳,常常坐不了多久,就得斜靠在沙发上歇歇气,但精神很好,头脑清晰,眼光敏锐,对我们谈论的农村社会转型问题,步步深挖,穷追莫舍。那天临别,约好明年,即2006年召开文革研讨会的时候,再来美国看望他。万没想到,那次竟然是最后的诀别!

    刘老师对我最大的影响,或者最令我怀念的地方,有下列几点:一是他伟大的道德感召力。27年前他在北师大说过的话,至今仍然萦绕在我的耳旁。他说:“因为《人妖之间》的发表,触动了一些腐败份子的既得利益和敏感神经,他们肯定会疯狂反扑和拼命报复。我己经不止一次收到恐吓信,有的还装有子弹。所以,我已经做好随时被人暗杀的思想准备。对於我个人来说,名利二字已经无所谓.论地位,我虽然没有官位,也是行政13级(即高干)的高级记者,论名誉,在百姓中的名气也有了,我已经没有什么个人追求。唯一想做的,就是为民请命,推动中国社会的改革与进步。”以刘老师的博大胸怀,无欲无私,对照其他一些人热衷追求名利地位,甚至不惜出卖灵魂的卑鄙行径,其光辉形象,不是正值得我们大书特书的吗?

    二是他念念不忘关注中国普通民众的疾苦。毛泽东年代,曾经以“下放”作为惩罚知识份子的手段,以“同工农相结合”为藉口,分化知识份子、制造阶级和阶层的矛盾和对立。改革开放20多年,共产党又走向另一个极端,改为用金钱和地位收买知识份子,加大其和工农民众的差距与矛盾。如此以来,脱离工农、蔑视工农,不仅成为社会现实,而且成为社会风气。在所谓专家学者中,谁要一提下乡下厂,好像谁有神经病。这种浮躁的知识份子通病,也影响到许多海外学者和留学生。但刘老师对此风气给予严厉批评,他仍然孜孜不倦地关注民间疾苦。因我经常回国和做农村调查,所以他常常问我许多村民和农民工的情况,比如农民的饮食结构变化,住房变化,农民工欠薪如何讨要,各地农民工的工资收入差距,珠三角民工荒的原因等等,他都要一一详细打听,对某些数字还做记录。对基层社会的瞭解,使他慢慢转变思想,开始对国内知识分子感到失望,认为将来中国社会转型的主要推动者,将会是劳工阶层,而非知识阶层。

    三是他对民主自由与社会正义的不懈追求。为了追求社会正义,他被两度开除党籍,又因此而被拒延护照,被迫长期流亡海外,因怀念故土而忍受巨大的精神痛苦。随着对西方社会的深入瞭解与研究,他一方面更加坚定对自由与民主的追求,另一方面也对美国社会两极分化的扩大和社会正义的欠缺,而深表忧虑,因此,他一度对欧洲社会民主主义开始感兴趣,幷由此探索中国未来民主政治的具体形态问题.为此,我同他讨论过中国土地公有还是私有的问题.他似乎更倾向於维护土地公有,以避免在农村产生无地的赤贫阶层。但我以台湾的经验为例,说明土地私有不见得制造更多无地农民,而目前所谓的“土地公有”,也不见得能保护农民,防止他们被从土地上赶走。为此,我还向他推荐了秦晖先生的理论。

    四是他忧国忧民的社会责任感。他的爱国情操,具体表现在对民族和故土的眷恋上,对祖国和民族命运的关怀上,而非表现在对一党专政的那个国家政权的认同上。不错,他曾经同那个政权有过某种沟通,也给某些领导人写过信,表示回国的愿望。但据我所知,他从来没有乞求过,更没有在原则问题上妥协过.他所希望和要求的,祇是一个中国人本应享有的出国权和回国权,是有尊严的回国,光明正大的来去自由,而不是屈辱之下的回国。如果他不是宁折不屈,如果他可以接受屈辱条件,那么,以他的资历和名望,他早就可以成为统战对象,回国升官发财,安享晚年,完全不必遭受流亡者所经历的痛苦。但是,刘老师守住了底线,保持了晚节,给有尊严的流亡者们,树立了一个光辉的榜样。

    同刘老师的多年交往中,偶尔也感到他有固执的一面,有时情绪急躁,甚至幼稚得可爱,对中国形势的分析判断时而过分乐观,时而又过分悲观.这些人性弱点或者认识局限,应属人之常情,但同时也反映了他作为作家,长期的写作习惯,已经养成形象思维的惯性。我自己因没有学过政治学,所以从来不敢放言预测政局发展,祇能就社会演变趋势,做有限度的推理。我曾经劝过他,千万不要预测政局发展时间表,那是费力不讨好的事情。要想以科学方法预测政治发展趋势,恐怕还得多读些政治学方面的书,否则有欠理性和严谨,难免失误.当然,这些小小瑕弊,丝毫也不影响他在我心目中的高大形象。恰恰相反,正好说明刘老师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一面。

    这便是永远活在我心中的、可爱的刘宾雁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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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程铁军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05年12月31日1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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