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五周年纪行
(北京)杨宽兴
1994年5月中旬,王丹打来电话,说“六四”五周年快到了,想离开北京到外地转转,那时我在北大附近租了间房子读书自学,被一堆读不甚懂的书弄得头昏脑涨,就对王丹说正好浙江的几个老朋友说想见个面,曾来信邀请,何不就去山清水秀的南方放松一下紧绷的心情!
于是,我们约定,先奔舟山群岛,然后再去杭州。为避免给外地朋友增添不必要麻烦,王丹决心把如影随形的便衣甩掉。这不难做到,有次去木樨地,突然想跟便衣警察开个玩笑,我们突然走进地铁入口,回头再看便衣,正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发楞。硬追进来是没用的,那时侯还是模拟手机,一到地下就没了信号,没有信息的及时沟通和配合,一两个人确实很难成功地完成盯梢任务。
一般情况下,想甩,总是有机会甩掉的。
5月26日,我们在约定时间内赶到北京火车站,几小时后,就到达济南。王丹住进青龙桥旁边的黄河河务局招待所(当时用我的身份证登记住宿,而我的身份证是在山东大学就读期间办理的,按照规定,本地身份证不可以在当地登记住宿,我听朋友说,事后这家招待所因此被停业整顿三天),我去山东轻工学院见我新婚不久的妻子。傍晚,一位服务于金融部门的同学请我们吃饭,席间,同学和王丹谈起朱镕基此人,他因为工作的缘故,似乎对朱镕基很感兴趣,并且也很赞赏,可是王丹的看法是,如果朱熔基全面主持中国经济,未必是中国之福,跟李鹏相比,他更有迷惑性,但是,这样一个祇重经济改革而不在意政治改革的朱熔基,对中国的前途和未来,破坏力可能更大,也更危险.多年后,事实验证了王丹的预言,朱熔基担任总理的几年时间里,大量国有企业被廉价出售,越来越多的工人下岗失业,股市成了国有企业的提款机,中小股民被坑害到财产丧尽却无处诉说,“教育产业化”、“医疗产业化”、房价暴涨……民众生活压力越来越大,一口棺材都没送出去的朱熔基刚下台,他的决策带来的一系列恶果就开始显现了。坦白地说,当时我对朱熔基也是很有好感的,我对王丹如此“武断”的预言,大不以为然,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不能不承认,当时年仅25岁的王丹,对这个问题的观察与判断是非常正确的。
第二天,帮忙买票的朋友请我们在一家当时挺有名气的饭店吃饭,朋友在做房地产,同我是多年朋友了,俨然一幅大款的样子,借他的光,我们几个穷小子也腐败了一把,我当时还跟王丹开玩笑说,幸好不是在1989年,否则被拍下录像来拿到电视台一放,又是学生领袖“大吃大喝”的“有力罪证”。
一夜火车,平安到达上海,用我的身份证住进黄浦江边的东方饭店,在高楼林立的外滩上,这家饭店的价格显得相当便宜,我们住在8楼,虽不能俯瞰黄浦江,但看得出来,王丹的心情显得十分轻松,这也难怪,一个祇有25岁的年轻人,在他20岁生日过后不久就被关进监狱,好不容易出狱了,却需要每天面对近在咫尺的跟踪者,现在摆脱了警察的监控,总算可以自由自在地四处走走了,这种自由,对他来说,当然就显得尤为可贵.饭后我们去外滩散步,灯火辉煌的外滩上,主要是情侣的世界,我们并未久留。这是我第一次到上海,王丹以前来过一次,他有些很想见面的上海朋友,比如王元化和鲍戈等,但是一想到这些朋友也被警方监控,此时前去会面很容易正中枪口,也就祇好作罢.第二天,王丹去逛豫园,我先去看著名的南京路,又去码头购买到舟山的船票。等我回到东方饭店,王丹告诉我一个情况:刚才他打电话回家,家人告诉他,北京警方以前所未有的严厉口气要求王丹:六四期间,必须回京,或者必须将自己置于警方视线之内。警察还告诉王丹家人,这是最上面的要求,而绝不祇是北京警方的意见。
我猜想,这种最严厉的警告,应该与王丹离京前发表的纪念六四的公开信有关,虽然已经过去五年,但因六四入狱的重量级政治犯大都出狱不久(仍有人继续被关押),当局的神经当然会继续绷紧,或许他们担心这些善于“煽风点火”的“动乱分子”会在六四期间制造什么新的事件出来,因此,在六四之前必须找到王丹的命令,大概确实是出自最上面。
在这种情况下,王丹考虑再三,决定终止行程。根据家人描绘的警方语气,他断定,如果继续脱离警方视线,那么,“最上面”可能会动用全国的警察系统来查找王丹下落,我们两人一开始就没有特别留意隐藏行动痕迹,想找到我们其实并不难(后来了解到,请我们吃饭的那位房地产公司经理的手机,在六四之前,就开始被监控了,其中一个负责监控的人,是他亲戚,但这亲戚直到很久以后才敢把监控一事告诉他),王丹担心的是,在这样的气氛下,如果继续前行,那么,就一定会给舟山那边接待我们的朋友带来麻烦,尤其是,那位朋友还在公检法部门工作,搞不好会因此砸掉他的饭碗。
我们决定先回山东.王丹老家在山东菏泽,他可以利用这次机会回家探亲,而我则回济南,到我妻子工作的山东轻工学院暂住几天,等六四过后,我们一起爬完泰山,再回北京。
我和王丹在兖州分手后,回到济南,却发现麻烦缠身了。我妻子原是山东工程学院(位于山东淄博)的外语教师,半年前借调到山东轻工学院,档案关系还在山东工程学院暂时没调动过来,为此,我们找了私人关系帮忙,就在前几天,人事处工作人员告诉她,省人事厅的调令已经发出,要她尽快到山东工程学院去转档案。
可是,到了山东工程学院,却发现调令被卡住了!很清楚地被人事处告知:政治原因,谁也别找了,没用。
多年来,我一直在想:如果山东省人事厅的调令早三四天发出,或者,王丹和我晚三四天到济南,那么,我妻子的命运就不会发生如此大的改变,而我和她的生活也不会象后来这样颠沛流离,终至于走向分手,我给她的生活造成的麻烦实在太多,这还不过是一个开始(严格说来也不是第一次了,就在我们谈恋爱的时候,她就因为我的缘故,影响了毕业分配,没能去她感到理想的单位)。
紧接着,有人找上门来。济南市公安局一处的曲学生处长,五十多岁,一幅自信而又宽厚的样子,喜欢谈论哲学问题(仅限唯物主义和辩证法)。这是我和他的第一次见面,此后,直到他退休为止,我们还有过多次交往,他看到了我从意气风发到忍气吞声的转变过程。他这次谈话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对我提出警告,指明出路。我则是什么都不关心,祇针对冻结我妻子调动一事提出抗议,曲处长很明确地说,这事好办,不仅如此,你被山东大学开除,一直没有工作,生活困难,我们也在考虑给你安排一下。
我好生感动,不过,我还不傻,我等着曲处长的下文,果然,“唯一的条件”开出来了:帮助政府收集王丹的情报,一切好商量。我抗议说已经是二十世纪末了,你们怎么还搞株连那一套,我妻子可是刚刚跟我结婚,她什么都没参与,凭什么扣押他的调令?!
曲处长回答说:这不是我决定的。但你如果答应我的条件,我可以给你做工作,争取尽快恢复调令。
话不投机,不欢而散。我住在轻工学院的这几天里,有位警察拿了小板凳坐在楼下监视,后来大概也嫌太枯燥,就跟我套近乎,用摩托车带我去兜风,他把我带到一个治安岗亭,同几个联防队员吹大牛,我也乐得在旁边听听,这时有人前来报案,说附近有人打架,要动刀子了,这位警察很和善地问:“开始砍了没有?”
“还没.快去吧,去晚了就死人了。”
“回去吧。看着点,什么时候开始砍了,砍死人了,你再来告诉我。”我惊讶于他的语气是如此平静,如此坦然。
6月9日,按照原先的约定,我赶到泰安火车站,王丹的乘坐的火车还没有到,就看见一大群便衣警察在出站口晃悠了,一般旅客自然不会特别留意他们,但我一眼就能认得出来,我还自做多情地跑到一个便衣警察前面,正对着他的微型录像机做了一个POSE,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啊,那一年,我24岁.大量的便衣警察一直尾随在我们身后,即使在登山的狭窄小道上,他们也采取近距离的贴身跟踪,也许,这与当时的大雾天气有关,在几乎对面不见人的浓雾之中,要紧紧盯住王丹,也真够难为这些泰安的警察了。但是,过于贴身的跟踪,实在令人难以忍受,在碧霞元君祠附近,王丹同警察发生了言语上的冲突,不过,相互间保持了适当的克制,并没有过分影响我们的游览.我注意到一个中等身材的警察最卖力,虽然身材稍胖,但脚力极好,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王丹,他的掖下夹着一个小公文包,神情专着,目不斜视。我到今天都能回忆起这个警察的模样,因为他离我们实在太近,那张脸老是强迫性地出现在我眼前。
因为王丹当天要赶回北京,为避免过分劳累,我们决定乘车下山,在半山腰的停车点,有几辆公共汽车停在那里,我们走进一辆乘客较少的车里,本以为要等一会儿才会发车,因为一般来说,不坐满乘客车是不会走的,没想到我们刚刚坐下,汽车就启动了,看来,泰安警方对每一辆车都提前做了功课.在长途车站,同样的一幕再次发生,于是我们坐在并不拥挤的车里朝济南赶去。我们当然明白车里有负责监视的便衣警察,即使如此,到了济南市区,沿途还能看到早就在等我们的车辆,我们乘坐的长途车一过,它们就立马跟上来。
最有意思的是,在济南火车东站(当时济南站正在施工),等车的时候,王丹突然想出门买点什么,几乎就在他站起身的同时,几个精壮汉子从候车室的几个不同角落同时跳起来,朝王丹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真是风声鹤唳啊。王丹所受到的监控程度,大致相当于眼下高智晟先生的遭遇。
对于我妻子调令被扣以及被引诱做内线的事,王丹和他的母亲都很生气,但这就是中国的现实,除了愤怒和叹气,大家都无可奈何。后来王丹还开玩笑说,如果祇需要收集他一个人信息就可以解决问题的话,那就搜集一些给他们,如果我不会,他来写好了。当然,这祇是私下的玩笑话。
王丹离开济南后,我去济南公安局找曲处长,继续交涉此事,我坚持认为不该涉及与政治毫不相关的人,但这种交涉对中国公安的行为逻辑来说,是苍白无力的。曲处长继续动员我配合政府工作,我则耍着我的小聪明,班门弄斧地对曲处长说:“你先恢复我妻子的调令,我才答应你做内线.”
这样的话对曲处长来说,确实太小儿科了,他的回答不给我回旋余地:“我的承诺是可信的。我们是政府,你可以不相信我曲某,但你不相信政府吗?”
问题是,自1989年6月4日之后,我就对这个政府没有好感和信任了。我怀着极度愤怒的心情离开了济南市公安局,除了愤怒的情绪,胸中涌起的还有对未来生活的恐惧,这种孤独无助的感觉,就像当年被山东大学开除时一样。不禁自问:这个强有力的政府,对于遵纪守法的我们,为什么非要痛下狠手?为什么如此霸道?因此,当这个政府一再宣扬生存权和发展权的时候,我总觉得可笑。
调令被卡,妻子的工作马上成了问题,档案虽留在山东工程学院,但那边早就不发工资了,而轻工学院这边,因为没有正式调动过来,祇给很少的一点基本工资,既没有课时费,也不能参与分房,还要忍受周围异样的眼光,前途是没有保障的。到人事处去问,答复说,这是上面定的,恐怕以后也不好办.坐在被阳光照射得发白的街道上,我和妻子突然感觉,我们的后路被断绝了,生存成为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当时我挣扎在北京,没有口户,没有学历,可以说是过着狼狈不堪的日子,一旦她的前途无望,我们就真的不知道未来在哪里了。许多年后,我才想到:那时也许我们应该离婚,或许离婚可以把她解救出来,不再和我一起走向艰难的未来。
因为爱情,她决定继续和我在一起,可是,年轻的她,并不全然明白跟我在一起意味着什么,她并不明白前路上还有那么多的磨难和恐惧,1994年夏天,她离开了这份已再也无法留恋的高校教师工作,汇入北京打工一族的人海中。
对我们来说,强权政治的残酷性不过是刚刚开始展现,因为,6月下旬,年轻气盛的我回到北京,索性直接投入到民运活动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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