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批判的纪念——写在毛泽东逝世30周年之际
(日本)南洲
(一)
毛泽东的生日无足轻重,而他驾崩的日子则意味着一个可怕时代的终结。今天纪念堂里的老人家,与古埃及金字塔中的木乃伊别无二致。毛的遗体,如今成了一件放在水晶盒里的超级文物。一代叱咤风云的领袖和导师,就此永远地躺下了。端端正正,服服帖帖,安安静静。
人世间的一切,他再也不知道了。他再也不可能发出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最高指示,再也不可能发动一场场惊天动地的政治运动。党和国家的命运他再也无从过问,更不用说主宰。任凭你讴歌或者诅咒他,他再也听不见,更不会计较。对他生命健康的任何保护或者谋害,再也没有意义。他的接班人是谁,在干些什么,继承呢还是背叛,他再也管不了。任何女秘书,女文工团员,他再也不会感兴趣。
一切的创造与破坏,智慧与欲望,爱与恨,功与过,都已成为过去。无论何等迷恋,毛终于全部放弃,终于彻底超脱。
(二)
毛泽东一生最喜欢、最得意的一个字就是“斗”。毛的最大成就,便是使中国在斗争中完成了史无前例的大一统。以“斗”的手段,创“统”的天下,这便是毛泽东毕生事业的最高境界。
毛泽东在中国现代史上,有他无与伦比的辉煌和成功的一面。崇拜他的人,有千百条崇拜的理由。
毛奇迹般地挽救了频临灭顶之灾的中国共产党,并且缔造了如今雄踞世界一隅的中华人民共和国。
毛的一生中几乎战胜了所有敌手。这真是绝了。凡与毛交手的,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蒋介石不是,赫鲁晓夫不是,共产党内从张国焘到王明,从高岗到彭德怀,从刘少奇到林彪,哪一个是他的对手?毛要斗倒别人易如反掌;别人要斗倒他难如登天。祇要毛还有一口气,就是一座谁也搬不动的山。
他靠斗起家,靠斗立国,靠斗树立绝对权威。他斗无休止,斗无不胜。这不是神,也是超人。
毛的最大成就,便是使中国在斗争中完成了史无前例的大一统。大陆江山一统,军事政治一统,思想文化一统,经济生活一统,社会秩序一统。
这一切使中国历代帝王均为之逊色,使中国的国际地位谁也不敢轻视,使亿万黎民百姓,把毛尊为“心中的红太阳”,如痴如醉地高呼“万岁,万万岁”。
这一切简直不可思议,但又实实在在。这一切毫无疑问有赖于毛超群的政治智慧和洞察力,钢铁般的意志和手腕。他的思维轨迹与行为方式神秘莫测。他通常不按常理出牌,却照样稳操胜券。他玩政治简直玩出了精,玩出了神,玩得如入无人之境。
不管你喜欢他,还是仇视他,你对这个来自湖南韶山冲的乡巴佬,不认不行,不服不行。谁小看了他,谁一定倒霉,包括他的敌人或同志,以及有意无意得罪了他,或根本没有也不想得罪他的第三者。
(三)
毛泽东在他的一生中,成功地干了他想干的事,却最终没有干成功事。他成功地表达了自我,膨胀了自我,但终于未能实现自我,超越自我。毛的伟大,是一种“水落石出”而并非“水涨船高”的伟大。这是一个归根结底的失败者。
成功者并不在于成功的企图与过程,亦不在于成功的一时效应和名噪,而在于达成成功的最终目标。毛在他的一生中,成功地表达了自我,膨胀了自我,但终于未能实现自我,超越自我。他成功于斯,失败于斯。
不错,毛打倒了他的敌手。他打倒了蒋介石,但老蒋所保存的“复兴基地”台湾,尔后却以傲世的成就,大大地超越了他统治下的大陆。他打倒了邓小平,但老邓以其开创的“改革开放”时代,实实在在比他干得漂亮。他甚至打倒了两千年前的孔夫子,但儒家文化却在异乡邻邦,与现代文明汇合,落地开花,结出硕果。毛比他的对手强大,但历史证明,他并不比他的对手正确。
毛用暴力解放了人民,但又用同样或变相的暴力统治和奴役人民。毛以大多数人的名义,对少数人实行专政,进而消灭了反对的声音,最终剥夺了所有人的权利。等你发觉事情不妙,一切已经晚了。
毛结束了中国的内战,但又制造了文革那样的内乱。他建立了崭新的思想,但这一思想接着变成了禁锢其他思想的枷锁。毛鹤立鸡群,但条件是天下从此不得再有鹤。
毛力图使中国强盛,让中国鼎立于美苏两霸,成为世界革命的中心,第三世界的首领,却使中国在近四分之一的世纪内,在国际上陷入孤立和被包围的封闭状态。为了这份虚幻的强盛,加上神经质似的忧患,人民勒紧裤带,去造坦赞铁路,造原子弹,造大三线小三线。
毛力图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乐园,并且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天堂,结果导致了国民经济的崩溃,人民的普遍贫困。这是一个破碎了的关于“天堂”的梦(出自胡平先生语)。一个由美梦带来的恶梦。
毛力图建立共产党内的权力平衡,可他的尸骨未寒,这种脆弱的平衡,便随着一场宫廷政变而彻底瓦解。他的钦定接班人稍后黯然退出政治舞台,取而代之的,是那位被他最后一次打倒的雄心勃勃的矮个子。
毛力图防止资本主义复辟,使红色江山永不变色,但他身后不出几年功夫,他最为得意的“继续革命”的理论与实践,便全然废置,烟消云散。红色江山,如今安在?如果毛泽东本人今天走出纪念堂,亲眼目睹,他会怎样感叹自己的失败!
当毛作为凯旋者站在天安门城楼上,1949年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时候,1966年挥舞着军帽,面对一片红海洋的时候,他似乎在导演着一幕幕人间喜剧(至少对毛本人而言)。
当毛走下天安门,住进纪念堂的时候,历史却得出了另一个无情的结论——这是一个归根结底的失败者,一个当代悲剧性人物。
(四)
历史的规律,科学的法则,自然的报应,宇宙的那祇看不见的手与中国之神——“人民大救星”展开了较量。中国之神终于败下阵来。人民的大救星如同一颗陨落的彗星。
面对区区中华,毛泽东犹如如来佛,芸芸众生被他玩弄于股掌;但面对苍茫宇宙,毛充其量祇是个孙行者,他翻天覆地,但同样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中国有中国的如来佛,宇宙有宇宙的如来佛。毛泽东属于中国。
人民一开始便无条件地站在“大救星”一边。人民不惜为此付出代价。他们“得救”的记录是几千万条被饿死、被枪毙的性命;数不清的古拉格群岛;遍地的冤案、假案、错案;以及被拉到世界末位的人均GNP.“人民的大救星”本人也不得不付出了代价。处于云端的毛时时担心雷电的突击而惶惶不可终日。人们敬仰他,害怕他;奉顺他,同时欺骗他;维护他,同时架空他。
毛的三个妻子,一个被杀,一个发疯,一个上吊;他的三个儿子,一个失散,一个痴呆,一个死于炮火。他没有知心朋友,没有儿孙的欢笑,没有除夕的鞭炮。哪里还有人间的乐趣可言?
毛的晚景更为凄惨。疾病吞噬了他的健康。他不能走路,不能下咽,不能看清楚东西,但尚能思考。死神在他清醒中一步步逼近他,一点点折磨他,让他整天口水直淌,老泪纵横,让他饱尝“高处不胜寒”的滋味,让他觉得一切没意思透了。到头来祇剩下两个没名没份的宫女(一个姓张,一个据说姓孟)陪伴着他,冷冷清清地走完了人生的最后旅途。
毛的一生,从万众拥戴到孤家寡人;从降龙伏虎到病魔缠身;从踌躇满志到心力交瘁。他蛰居中南海,如同禁锢在一个特殊的古拉格岛。他睡在水晶盒里,如同站在历史的审判席上。
“中国之神”终于败下阵来。最厉害,并且最公正的,还是上帝,或者说,那个宇宙的如来佛,那祇历史的看不见的手。
(五)
独裁者与独裁制度共存。暴君与愚民,永远是一对连体的孪生兄弟。毛病的症结,问题的根本,不在于中国属于毛泽东,而在于毛泽东属于中国——中国的制度,中国的文化,说到底,是中国人本身。
毛泽东出在中国,中国选择了毛泽东。
有人说,毛的人格再糟糕不过了。这似乎没错。在毛的字典里,什么信义,什么情份,统统找不到。他利用所有人,利用而已。他不讲哥们义气,包括对待彭德怀这样的弟兄。他翻脸不认人,例子不甚枚举。他好色已经不是秘密。那位原配娇杨还蹲在大牢里上老虎凳,他在井冈山已另有新欢;在患难之妻兼救命恩人的眼皮下,他搭上了来自上海十里洋场的三流明星;垂暮之年,闪光灯下,他异样地拉着马科斯夫人的手紧紧不放。以古今共通的伦理和道德标准来衡量,毛在他个人的为人和生活上,不要说是圣人,就连一般的人都不够格。
有人说,毛的知识结构也成问题。他酷爱读书,尽管老是和读书人过不去。他的居室,书籍成山,但百分之九十以上是线装本。除了马思列斯,他对西方文化涉及甚微。他脑袋里装的东西,就像他的藏书,古今中外不成比例。他没完没了地看他爱看的书。一本《红楼梦》,他读了五遍还嫌不够;浩瀚的《资治通鉴》,竟被他读破读烂。作为全方位的决策人物,如此极端的偏好,对他吸取智慧的养料有何益补?假如毛在他的一生中,把他对曹雪芹的兴趣的一半,转移到莎士比亚身上去;把他对马克思的研究的一半,放到孟德斯鸠身上去,那说不定中国的历史会改写。
有人说,毛出身于农民,摆脱不了小农意识。这也有道理。同样作为开国元勋,在毛的身上,颇明显地带有朱元璋、洪秀全的影子,但似乎很难找到华盛顿的气质。他依赖土地而不相信天空,喜欢坐火车而不愿意乘飞机。除了勉强地去了两回莫斯科,他终生不出国门,不是没有条件和机会,而是对外面的世界不屑一顾。很难设想,这样的元首,会将他的国家带进世界。
但,这一切都不是根本性的,甚至谈不上主要的。根本的问题是什么呢?
第一是制度。人无完人,人皆有罪。论出身,卡特和毛都是农民;论学识,戴高乐没学过《论语》,如同毛不念《圣经》;论人品,战后日本历届首相,被人骂得一塌糊涂的有的是。但他们都不是毛泽东,也不可能成为毛泽东。
独裁者与独裁制度共存。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永远扯不清楚。鸡与蛋互为依存,互为因果就是了。
美国的制度不能保证人民选出一个最好的总统,但可以绝对避免一个坏总统。这其实与总统个人的品行无关。
方励之教授说,我赞成制度强大到这种地步,以至我们以后可以为某些人写下这样的墓志铭:这里埋葬的人的的确确没有做过坏事,但他的的确确是个心地不善的人,祇是由于制度和舆论的压力,使他没有机会行恶罢了。
遗憾的是,这段精彩的墓志铭,不适合于毛泽东。过去与现在的中国,都与这段墓志铭无缘。将来呢?但愿它成为现实。
第二,说句不客气的话,那是中国人自己活该。暴君和愚民,永远是一对连体的孪生兄弟。适合恐龙的大地和气候,才会产生恐龙。
当人民喊“毛主席万岁”的时候,毛的头脑很清醒。他对斯诺说:“什么万岁,我才不信呢。”
但不信“万岁”的毛,当他喊“人民万岁”的时候,人民却被感动得热泪盈眶,热血沸腾。毛鼓励人民,就象哄三岁孩子。毛说:“人民,祇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人民就此飘飘然起来了,这下子找到知音,翻身作主了。于是人民从心花怒放到五体投地;于是人民为了当上“人民”,纷纷同非人民的“阶级敌人”划清界限。“阶级敌人”则纷纷改造自己,表白自己,拼命挤进人民的行列。高高在上的毛,看着这群你推我挤、斗成一团的人民和敌人,就像观赏蚂蚁打仗。一切正中下怀。
乖乖地将自己的命运,系在毛的裤腰带上,是人民;乖乖地把自己变成毛庞大的社会实验室中的小白鼠的,也是人民;打开《伊索寓言》中的那个瓶盖,放出巨魔的,还是人民。人民之中,有我,有你,有亿万的他和她。如今上了大当,倒了大霉,又能怪谁?
(六)
假如你是一位律师,在历史的法庭上,你将如何为毛泽东辩护?
毛在他成人的年代,目睹了乱七八糟的世界,目睹了千疮百孔的中国。他憎恨资本主义的罪恶,憎恨外国列强的侵略,憎恨剥削的资本家,恶霸的地主,奴性的买办,腐败的官僚,混乱的军阀,反动的校长。他立志拯救中华,振兴中华。他确实有这份雄心,或者叫野心。他个人想登基是一回事,他同时要报效他的祖国是另一回事——这两回事实际成了一回事。
毛找到了马克思与列宁。他很快成了他们的忠实信徒。他坚信祇有共产主义能够救人类,祇有社会主义能够救中国。这时,他不仅满怀壮志,而且满腹经纶。他构造了一幅创建新中国的蓝图,一个平等、共产、廉洁、一统的中国,一个关于“天堂”的梦。他诚心诚意地想让他的国家强盛起来,让他的百姓过上好日子。他的美好愿望是一回事,造成的后果是另一回事——这可真的成了两回事。
毛的信仰是坚定并且始终如一的。他强迫别人信的东西,首先自己信。他带着别人上马列的当,但首先上当的,便是他自己。无论如何,毛有他真诚的一面。毛的真诚,不在于他的手段,而在于手段之外。他的信仰,他的理想,他的激情,都百分百地真诚。
毛对理想的追求是执着的。他一旦认准了通往天堂的路,便不惜一切代价,拿着鞭子将人们往这条路上赶。旧社会的污泥浊水,被他一举扫荡。地主反坏,被他一概专政。右派发几句牢骚,被他用烙铁烫平。彭的发难,刘的修正,林的政变,邓的翻案,他都把他们一脚踢开。他一旦发现走了岔道,不惜推倒从来。即使已夺得政权,他还是喜欢并且敢于玩“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的”大手笔。如比魄力,古今中外,实在少有。
毛不能容忍干部的特权和官僚化。他让干部下放劳动,群众参加管理。他尝试着纯粹依靠精神的力量,而不是物质的刺激;依靠道德的教化,而不是功利的诱惑,让群众自己解放自己,自己管理自己。他为此发明了五花八门的招数,什么“鞍钢宪法”啦,“雷锋精神”啦,“斗私批修”啦,以及“大庆”和“大寨”的典型,等等。
毛的革命,是包括他自己在内的行动,而不仅仅是漂亮的口号。他的革命革得对不对暂且不论,但货真价实。他不搞并且痛恶别人搞那种挂羊头卖狗肉的革命。在这点上,毛泽东比邓小平崇高,邓小平比毛泽东现实。中共如今这一辈的,大大小小的头儿脑儿们,在毛的面前,便是无地自容。想方设法把存款存入瑞士银行,或者为子女弄本外国护照,毛压根儿连想都没想过。相反,他把毛岸英送上了朝鲜战场,把李敏李纳送进了五七干校。人民在挨饿,他决定半年内不碰肉,不碰就是不碰。这是毛的闪光点,也是他的凝聚力。这多多少少能让后人解开为什么在大饥荒的年代里,老百姓宁可饿死,也不抢粮仓的奥妙。
毛的奋斗,同时体现了中国一代人的奋斗。五四以后,这一代人当中的精英分子一分为二,一路追随蒋介石,一路追随毛泽东。可悲的是,除此再无独立并且成气候的第三路人马。跟蒋的一部,随蒋而去;跟毛的一部,则随毛的事业蓬勃发展。
这也曾经是一股势不可挡的时代潮流。当年的弄潮儿,同样不乏一大批民族的先进,社会的栋梁,思想解放的先驱。今天我们尽管说他们不幸投错了娘胎,但当初他们也同样地追求真理,捍卫正义。他们的同伴,有的倒在了“四一二”的血泊中,如同今天的青年学生倒在了“六四”的枪口下。
此一时,彼一时也。今天那些民运人士中的相当一部分人,如果处在当年,完全有可能投奔延安,而不是流亡海外。王若望先生的人生旅程,便是最好的例证。假如时钟倒拨七十年,也许魏京生会与方志敏成为狱中难友;柴玲与丁玲相会在宝塔山下;北岛与殷夫共同加入左联;严家其与闻一多并肩演讲;岳武与李立三同赴安源;倪育贤与江泽民共同发展上海的大学地下党;胡平与艾思奇合着《辩证唯物主义教学讲义》;万润南则成为类似与魔鬼打交道的红色资本家。
这些近乎荒诞,但不是开玩笑。我们今天耻笑我们的父辈或祖父辈,极有可能我们的后辈,同样地耻笑今天的吾辈。这样一来,我们认识毛泽东及其毛的同辈,是不是会心平气和一点呢?
再往前想想,共产主义的理想,社会主义的制度,在它一开始降临这个世界的时候,真是让人觉得前途无量,魅力无穷。面对一个弱肉强食、贫富悬殊、危机四伏的资本主义社会,人们会自然地厌倦“竞争”而崇尚“均等”;自然地怀疑“自由”而崇尚“集中”;自然地否定“市场”而崇尚“计划”;自然地批判“私有”而崇尚“共产”;自然地诅咒“罪恶”而崇尚“完美”。更何况大学问家马克思,还为这一切提供了雄辩的逻辑力量,迷人的美学价值。
事后诸葛亮,人人都会当。但幼稚的人类,在没有经历过这一番尝试,着着实实地被碰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之前,是怎么也不会相信——“均等”将导致懒怠:“集中”将导致专制:“计划”将导致低效:“共产”将导致赤贫:“完美”将导致灾难。人们怎么也无法想像,黄河源头的一澈清泉,后来竟会变得浊浪滔天,泛滥成灾。这就叫作“不到黄河心不死”。
飞蛾扑火,飞向光明,但不幸被光明葬送。毛泽东也是千千万万的飞蛾中的一个,当然是最有能耐且具号召力的一个。没有毛的尝试,毛的惨败,便没有人们今天对毛及其整个乌托邦的大彻大悟。美梦不变成恶梦,人们便永远不会醒过来。
(七)
我们可以理解毛泽东,但不能原谅毛泽东。毛的过失,绝不是一般的过失;他说犯的罪孽,是天大的渎职罪。假如毛泽东无罪,那么斯大林可以上天堂,希特勒不必下地狱。
在历史的法庭上,假如你作为检察官,你将如何反驳律师的辩护?
在人类历史进程的十字路口,毛泽东作为将人们引进歧途的领头羊,不论背景如何,动机如何,他的责任难卸。他无奈么?无辜么?并不见得。他无过么?无罪么?绝对不是。
20世纪出于历史十字路口的领头羊,并非祇有毛一个。毛泽东指引着人类向东,丘吉尔则始终坚定地号召人类向西。几乎在与毛相同的年代里,麦克阿瑟把日本纳入了民主政体的轨道;李光耀尽管集权在握,但就是不搞新加坡的公有制。
我们可以理解毛,但不能原谅毛。这如同我们不能原谅一个渎职的司机,他开车压死了无数人,并且把车子开得陷入了泥潭——更何况,这不是一辆普通的车,而是一个装着数十亿人口的国家啊。
作为一国之元首,毛的过失,绝不是一般的过失,他所犯的罪孽,是天大的渎职罪。如此之罪,竟可视为无罪,天理何在?良智何在?我们何以面对死在毛的手下的那些数以千万的无辜的亡灵?何以面对我们已经愧对了的子孙后代?
毛是“好心办了坏事”么?即使是,又怎么样呢?衡量一个统治者的好坏,不是看他真心诚意地想干些什么,而是看他实实在在地干了什么,干得如何。
你用什么来证明一个统治者的“好心”或者“坏心”呢?你听说过有哪个统治者,称自己是不“爱国”,不“为民”的吗?古今中外,没有一个统治者(尤其是在他成为统治者之后),是愿意让他的臣民受苦受穷,把他的国家和民族带向灾难的。斯大林真心诚意地为了苏维埃,希特勒真心诚意地为了德意志,在这一点上,他们都毫不逊色于为了法兰西的拿破仑,为了美利坚的林肯。
假如毛泽东无罪,那么斯大林可以上天堂,希特勒不必下地狱。
也许,辩护师和检察官永远各执一辞,各人的看法各有道理,或各有偏颇。
对于毛泽东,这么个复杂的人物,这么个高难度的案例,历史的法庭时至今日,祇是处于开庭的阶段。何时判决,尚无定期。判决的结果如何,令人不得而知。
那,祇能是上帝的事情。
毛泽东是人,我们都是与毛同样的人。人永远不可能完全知道上帝。人祇能揣测上帝的意志,但不能代替上帝作出判决。
假如上帝要惩罚毛,那便是惩罚他的狡黠,他的残暴,他的专横与独裁,惩罚他由此而给国家和民族,以至这个世界带来的灾祸。
假如上帝能宽恕毛,那便是宽恕他的那一份理想主义的真诚与激情,宽恕他的那一份属于全人类的天真与迷思。
(八)
上世纪末,本世纪初,一个不可思议的国家,一个好了伤疤便忘了痛的民族。
毛泽东的名字在中国重新被提起,成为热门的话题,热门的行当。“毛泽东热”一度席卷全国。一个幽灵,毛泽东的幽灵,在中华大地徘徊。
作为历史的毛泽东,他没有随着他的生命 而终结。他的阴魂不散,魅力犹存。他的历史功绩也罢,罪孽也罢,已成了他的晚辈们不得不继承的历史遗产。
毛的巨幅画像,依然高悬在天安门城楼上。他所缔造的党和国家的政治体制,以及为这套体制服务的专政机器,不仅保存着,而且运转着。尽管这一体制已经明显偏离了人类文明的主航道,并且日趋成为历史变革的桎梏。
毛的纪念章,红宝书,据说又吃香起来了。革命歌曲转眼成了流行歌曲。出租车司机把毛当成了护身符。年轻的个体商贩甚至把毛当作了财神爷。这真是荒诞得很,财神爷正是毛当年革命的对象,连同个体商贩自身,都是要被毛革掉的“资本主义尾巴”。
毛的思维逻辑及其斗争哲学,已不可避免地注入了我们民族文化,渗透到一代甚至是好几代中国人的意识与潜意识之中。诚如刘宝雁先生所言,一个“大毛泽东”,变成了千千万万人心里的一个个“小毛泽东”。
但是,毛泽东的时代,毕竟过去了。
对于共产党来说,毛的名字,祇是成了党的思想的代号。“毛泽东思想”与毛本人的思想,已经是两码事了。刚愎自用的毛要是在天有灵,一定会气得昏过去。
对老百姓来说,毛的名字更变得十分有趣。毛时而变成了他们“指桑骂槐”,发泄对当局不满的挡箭牌;时而变成了他们寄托自己愿望的莫名其妙的吉祥物。尽管这挡箭牌和吉祥物,与毛本人简直风马牛不相及。
毛的革命歌曲,已经完全走了革命味儿。这种与革命背道而驰的艺术化和商品化的转换,成了另一个属于美学和经济学范畴的命题。
一曲“打虎上山”,成了优美的迪斯科舞曲,已经和杨子荣或者座山雕毫无关系了。祇有像巴金怎样深沉的老人,才会一听到样板戏,便构成对文革的痛苦回忆。一般的人已经不在乎这些了。这就好像孟姜女绝不会去游览长城并且赞赏长城的审美价值,但孟姜女的后代就难说了。长城终究成了不朽的艺术品。
总而言之,今日中国之毛泽东,正在走向虚化的两极。毛的思想意识,正悄悄地溶入了中国的文化和中国人的灵魂,虚化成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毛的名字,则同时虚化成党和国家的一块纯粹是让人看看的招牌,成了老百姓眼里类似钟馗、观音那样的象征性符号,或者叫图腾。
一个真正的毛泽东,正在或已经走进了历史。
(九)
毛泽东,他的名字,他的业迹和思想,已经成了20世纪世界历史的一个组成部分。过去、现在以至今后,毛的诞辰或者逝世多少周年的日子,人们纪念他,评价他,批判他。对毛最好的纪念,莫过于对他的公正的评价,理性的批判。
北京。雄伟壮丽的毛主席纪念堂,以及躺在水晶盒里的毛本人。谢天谢地,巨魔终于回到瓶子里去了。可怕的是,这瓶子还没有被拧上盖子,彻底封死。
我祈祷,愿他的灵魂安息。并且,将这瓶子拧上盖子,彻底封死。还要在瓶子的旁边,竖一块木牌子,上面写着——“善良的人们,要小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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