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观《茶馆》——奉献给“北京人艺”的一瓣心香
(西班牙)黄河清
客旅纽约,适逢“北京人艺”来美国演出《茶馆》。得友人安排,有幸在11月27日观看了《茶馆》在纽约的首场演出。11月28日晚,在华人电视节目中又看到了对《茶馆》演出“好极了”的采访报道,不禁感慨系之。
凡传世剧目,都是对不朽人性的深刻演绎阐扬.如《哈姆雷特》、《奥赛罗》、《牡丹亭》、《西厢记》、《窦娥冤》。所谓戏剧无国界,也就是人性无国界吧。《茶馆》对王掌柜这个小人物的演绎也是很深刻很成功的。梁冠华饰演的王利发最后拿起腰带走向灰暗后台自杀时,剧情发展到高峰,那种无奈的悲凉惨重感弥漫於舞台,传递给了观众.这是濮存昕饰演常四爷那句震撼性的台词“我爱这个国,可谁爱我呢?”乃至全剧所有情节台词铺垫的结果。濮存昕念完这句台词,全场静了总有一分钟;梁冠华踽踽沉沉而行时把观众的心揪紧了。这是梁、濮个人造诣对观众的征服,是全剧的成功,也是剧中人王利发的不朽。以我这个外行来看,恐怕这就是艺术的美了,是艺术上的成功了。可惜的是,在这个关键的时刻、紧要的时刻,在全剧、全体演员、编剧、导演全力以赴好不容易营造演绎成功几臻完美的时刻,轰然而起的背景音乐竟是进行曲式的乐章和威武雄壮的歌声“团结就是力量”。天哪!我一下子如堕水窖,浑身冰凉。这是哪儿跟哪儿啊?典型的与世无争的小人物,几类乎闰土的王利发在万般无奈走向人生末路之际,伴送他上奈何桥的的是令人热血沸腾的战斗名曲!这还是艺术么?这还有艺术么?
即或退一万步说,大陆凡文学作品不能不贴上政治标签,也不能如此不顾三七二十一啊!何况时代毕竟变化了,就不能因势利导,因时因地制宜,稍作变通?“团结就是力量”确是一首好歌曲,但放在这儿,却连狗尾续貂也不够资格,祇能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白米饭的老鼠屎!我曾听北京友人说,林兆华导演曾打破焦菊隐的手法新导《茶馆》。无论成功与否,这种对艺术不断追求的尝试是令人激赏和尊敬的。林先生,何不将这番勇气也给一点背景音乐呢?
行文至此,我想起了开演前与华盛顿一位友人的通话。友人如是议论《茶馆》:《茶馆》从清末演到上世纪的四十年代。那个时代,正是中国近代史当代史上思想异常活跃、言论异常自由的时代,东西方的各种思想、主义都可以登上中国舞台通行无阻,达尔文、赫胥黎、伏尔泰、卢梭、马克思、圣西门、傅立叶、克鲁泡特金、杜威、牛顿、米朗开基罗、莎士比亚、易蔔生、普希金、托尔斯泰、巴尔扎克、雨果、塞万提斯……这些耳熟能详的名字统统是那个时代给我们留下的礼物。那个时代的媒体报纸出版物,是中国历史上思想最为开放,言论最为大胆自由的媒体.大陆至今奉为圭臬的马克思主义 ,就是那个时代介绍过来的,其主要着作就是那个时代公开出版的。从大历史的背景来看,完全可以这样说:那是个地平线露出了曦光,充满了希望憧憬的时代。《茶馆》却把这样一个时代描写、演绎成了一个绝望的时代。老舍先生自有其不凡之处,《茶馆》自有其绝响之处,但这一点,不能不说是编剧老舍先生的局限和遗憾。这番话,对我有“一语惊醒梦中人”之感。兹写出给《茶馆》的演员、导演林兆华、梁冠华、濮存昕…诸位或能推陈出新,重新演绎《茶馆》时的参考。为了对自己的话负责,我愿意多罗列二三历史事实,以为见证.《苏报》。1896年在上海创办.戊戌政变后,《苏报》仍然力倡变法,安然无事。1903年,《苏报》介绍推荐邹容的《革命军》。《革命军》与陈天华的《警世锺》齐名,对反清革命起过振聋发聩的作用。《苏报》同时发表章太炎鼓吹革命排满的文章。清廷抓了章太炎、邹容。在租界审判章、邹,观者填巷。章太炎赋诗曰:“风吹枷锁满城香,街市争看员外郎。” 章太炎被判入狱三年、邹容二年。
《申报》创立於1872年,是中国第一张报纸。1898年,《申报》刊登八国联军侵略中国的消息。《杨乃武与小白菜》的故事,取自《申报》的报道。袁世凯想收买《申报》,被老闆史量才拒绝.蒋介石杀害邓演达,宋庆龄撰文谴责,杨杏佛四处奔走,就是没有报社敢发,祇有《申报》史量才,当场拍板第二天见报。蒋介石威胁史量才“我有百万雄兵”,史量才傲然答曰“我有百万读者”。1949年5月27日,《申报》最后一期,刊登了进入上海的解放军战士宁可淋雨、不愿意到居民家中休息的报道。
《新华日报》。这是中共在陪都重庆办的报。当时的国民政府不仅允许它的存在,还提供了许多便利,最大的刁难是对新四军“皖南事变”的报道给删了,因为政府对此的观点与《新华日报》恰好相反对立。被开的“天窗”周恩来手书“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仍然印了上去。抗战胜利后,还都南京,《新华日报》在南京依然出版。
《新青年》、《共产党宣言》都是在《茶馆》第二幕的时代行世的。相比五十余年来,大陆的钳制扼杀言论自由,新闻检查新闻封锁,《茶馆》的时代确实是一个令人看到微曦,带来希望的时代。
再来说几句题外话。《茶馆》三幕间穿插的数来宝顺口骂“美国兵”的台词,引发了全场的哄堂大笑。无独有偶,今年2月27日在普林斯顿大学庆贺刘宾雁先生文学创作活动六十周年暨八十华诞的聚会上,也有人用数来宝演唱“奇袭白虎团”。同样地在山姆大叔的土地上大骂美帝国主义,同样地获得了满堂笑声外加热烈的掌声。唯一不同的是,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系教授、着名汉学家林培瑞先生主动邀请用数来宝骂美国人的先生上普林斯顿大学讲坛,讲一堂中国民间演唱艺术的课.多元文化的美国人对挨骂泰然自若、对各种文化兼容幷蓄善於学习引为己用的器度与精神,是中国大陆一元文化所无法想像无可望其项背的。
由此,我想到,《茶馆》如果能去掉政治标签,去掉明显蛇足的第三幕中宣传西山八路军抗日的情节,而能纯从挖掘人性、彰显人性、演绎人性的角度导、演,那么,《茶馆》成为历史性的传世剧目、跻身世界话剧舞台的殿堂,是可以预见的。
谨以此“外行观《茶馆》”记,以为奉献给“北京人艺”的一瓣心香,以表年青时代对焦菊隐、於是之、英若诚、蓝天野、郑榕、童超……那一代艺术家的敬意,同时,也对青出於蓝将胜於蓝的新一代演员梁冠华、濮存昕、杨立新……诸位新秀十分精彩十分敬业的演出表示感谢和企盼。恕我不再重複许多人许多文章说了无数遍的我也完全赞同的那些对《茶馆》的赞美之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