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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的艺术真实..(北京)张耀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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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剧《白鹿原》的艺术真实

(北京)张耀杰


    我是公开发表文章批评过林兆华的一个人。然而,即使采用挑剔的眼光来审视话剧《白鹿原》的舞台演出,我也找不出太多实质性的艺术败笔。


一、“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小说《白鹿原》代表着当代中国最高的文学成就。改编它,是需要勇气的。如果改编的好,是小说原着好;如果不好,则是编者的罪过。”这是编剧孟冰写在戏单上的“编剧的话”。

    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林兆华一改此前偏执张狂的媒体秀,难能可贵地表现出了谦虚诚恳的另一面:“很坦率地说,陈忠实的小说,孟冰没有能力超越。所以这个戏是忠于原着的。作为导演的我也没有这样的能力,在生活、阅历……各方面都没有这样的根基,我没有勇气打破这个小说,所以我们确定的总方针是——按陈先生的文学作品为基础来改编这个戏剧。”

    看过《白鹿原》的舞台演出,再对照刊登在2006年6月8日《南方周末》的《“大导”林兆华》,我觉得林兆华这一次是真正变“大”了。

    几年前在街市上买到一本《白鹿原》,回到家里才发觉是很拙劣的盗版图书,本想认真阅读的兴趣荡然无存。为了写作这篇文章,祇好从旧书堆里翻出还没有扔掉的盗版书,硬着头皮粗略看了一遍,第一印象是这本书容纳了太多的历史信息和太多的文化底蕴,祇有被陈忠实写在扉页上的巴尔扎克语录“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才足以笼统概括。

    比起小说原着,话剧《白鹿原》的故事情节已经被改编得简单明快;尽管如此,用一句话来予以抽象概括也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就我自己来说,看过演出后闪现在脑海中的最为深刻的印象,是曹植七步诗中的“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或者说是周恩来为“皖南事变”而写下的著名题词:“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白鹿原上的白、鹿两家同宗同族并且合祭一个祠堂,这里还世代流传着一个古老的传说:一只雪白的神鹿给全村人带来过万物欣荣、人若天仙的盛世天堂。当白嘉轩接连死掉六位妻子而为传种接代忧心如焚的时候,意外在鹿子霖的慢坡地里发现一株白鹿形状的仙草。接下来,他巧设圈套,用自己家的二亩水地换来了鹿家的风水宝地,然后又通过种大烟发家致富。

    白、鹿两家血浓于水的国仇家恨和自相残杀,是在从缔造中华民国的辛亥革命到缔造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共产革命的宏大背景下展开的。白嘉轩是族长,德高望重。鹿子霖是乡约(相当于村长),大权在握。白嘉轩表面上信奉的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儒家仁学,骨子里却是宋明儒学杂糅了法家的苛刻残酷以及释、道两家的神道信仰的“存天理,灭人欲”式的不近人情。鹿子霖虽然坚持祖先发家时留下的“有仇不报非君子”的法家祖训,在不择手段和荒淫无耻的同时,却表现出了平易近人的真性情。然而,无论是白嘉轩持之以恒的定力还是鹿子霖随波逐流的善变,都逃不出更具决定性的政治斗争和历史变迁。

    鹿子霖的大儿子鹿兆鹏为反抗包办婚姻而离家出走,在第一次国共合作期间参加共产党,通过一场“风搅雪”的“农协运动”,为白鹿原种下冤冤相报的革命火种。他的二儿子鹿兆海与白嘉轩的女儿白灵自由恋爱,当鹿兆海脱离共产党而加入国民党的时候,白灵却在鹿兆鹏影响下脱离国民党加入了共产党。接下来,鹿兆鹏以组织名义与白灵由假扮夫妻到弄假成真。当鹿子霖受鹿兆鹏牵连被关进大牢的时候,曾经被鹿子霖恶意陷害的白家长子白孝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身,低价购买了鹿家的田产。到中条山参加抗日战争的鹿兆海,在杀死43名日本兵之后,牺牲于红军方面的伏击战。辗转来到革命根据地的白灵,也被打成特务惨遭活埋。白嘉轩在最好的长工鹿三去世后不再雇佣长工,而且把部分土地分给鹿三的小儿子兔娃,从而在1949年之后的土改中没有被划为地主。作恶多端的鹿子霖,却在变成专政对象之后被活活冻死。

    被包括白嘉轩在内的土著民众奉为神圣的朱先生,是惟一能够超然于血腥杀戮之外的民间高人,然而,他用来影响当地民众的儒教纲常和神道信仰,在历史变迁中却显得空洞苍白和软弱无力。“人命关天关地”的以天地为本而不是以人为本的儒教人道,一旦遭遇更加强硬也更加血腥的“存天理,灭人欲”的礼教杀伐和政权之争,便会脆弱得不堪一击。最令人奇怪的是,作为一代大儒的朱先生,对于鸦片战争之后长驱直入的西方现代工商业文明和政治文明,竟然一无所知。发生在如此原始封闭的人文环境之中的国仇家恨和自相残杀,仅仅从西方的马列主义那里,学习到了武装夺取政权的无产阶级专政的革命理论,却偏偏丢弃了马克思原着中最具现代意识的以人为本的人道观念,也就是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所提倡的“人本身是人的最高本质”的人道主义本体论的根本前提上,通过宪政民主的制度建设来实现并且保障《共产党宣言》所描绘的“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的人道理想。

    话剧《白鹿原》最终的落脚点,是已经老迈得像一条狗的白嘉轩,颇为顽固地背诵着“三字经”中的“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随着国民党被赶出中国大陆,在这种空洞乏力的民间儒教背后,还将接连上演反胡风、反右派、反右倾、文化大革命之类的更加野蛮也更加残酷的自相残杀。迄今为止,中国大陆所实现的祇是传统儒教的所谓“小康”,而不是人本身是人的最高本质的人性解放和人道大同。马克思的“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的共产理想,依然被悬置在难以企及的天堂彼岸。


二、原生态的艺术真实

    从舞台呈现来看,话剧《白鹿原》最大的成功和最大的贡献,就在于它的原生态的艺术真实。用林兆华的话说:“小说的时间跨度太长了,内容细节太丰富了,50多年的历史要在两小时的舞台上呈现,太难了。……这次我也是一种冒险,因为老腔来自最古老的华山皮影,秦腔也是古老的剧种;戏剧是欧洲来的东西。这三个东西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剧怎么能把秦腔弄里头呢,而且这些东西搁在里头怎么样去结构它,怎么能出史诗感,和戏剧怎么能够融合得更好一些,这是我最操心的事情。……如果光靠戏剧语言是呈现不了这段历史的。必须有一个整体的事实构架,或者有事实根基在里头。表演是要求‘质感’的,这个质感是质朴的东西,就是我们常说的原生态。老腔是陕西民间的一个说唱队,几次下西安,我看到他们的演出特别震撼。”

    我曾经一再强调过,现代话剧舞台与传统戏曲舞台一样,是需要被称之为“锣鼓经”的主旋律和节奏感的。林兆华能够把白鹿原五十年的历史变迁别开生面地呈现于话剧舞台之上,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找到了一种原生态的“锣鼓经”,也就是以民间打击乐为主旋律的粗野狂放的“老腔”及秦腔歌曲。给全剧带来极具震撼力的热开场,就是老腔艺人撕心裂肺的说唱演出。其中一位老者拎着一只长凳冲出人群,用板砖猛力叩击长凳的撞击声,更是全剧中最具经典意义的原生态表演。这样的演出场面在全剧高潮中反复出现,把相对松散的故事情节很巧妙也很自然地凝聚固定了下来。

    与这些“锣鼓经”相配套,还有戏曲舞台所常见的相对程式化的舞台调度:近百名群众演员根据情节需要手捧经典道具出场,时而是原始崇拜的祖先牌位、时而是跪倒祈雨的狂欢酒坛、时而是祭奠亡灵的幽暗蜡烛……呈现出这些戏剧场面的舞台背景,是混沌苍茫、浑然一体的黄土地和破窑洞。中国话剧迄今为止对于“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原生态的历史真实和历史错谬,就是在这样的舞台背景下,得到最大限度地艺术呈现的。


三、曹禺戏剧的魂兮归来

    在《“大导”林兆华》中,林兆华的开场白是这样说的:“这个奖那个奖我都没领过,我祇领过一个奖,中央戏剧学院我的母校一个学院奖,导演奖——从曹禺院长的手中领过。真正有戏剧精神的人是存在的,包括戏剧评论者也存在过,这些人都不在主流的范围内,主流以外有,或者戏剧圈外,祇是他们没有这样的机会,或者是没被发现。”

    作为戏剧圈的边缘人,我大概不属于林兆华所说的“真正有戏剧精神的人”,但是,在对于曹禺戏剧的根本认同上,我应该是林兆华的同路人。在《白鹿原》中,我感到最为欣慰的兴奋点,就在于曹禺戏剧精神的魂兮归来。借用曹禺自己的话说,他的《雷雨》、《日出》、《原野》等经典戏剧之所以能够勾魂摄魄的根本点,就在于“原始的情绪”和“蛮性的遗留”,也就是积淀于中华民族的集体无意识中的一边是天堂净土东方红、一边是人间地狱黑社会的儒、释、道三教合流的传统宗教神道。林兆华和他的创作团队,是一群保留了原生态的生命冲动和艺术感觉的人,也就是像曹禺一样拥有一份没有被意识形态充分异化的“原始的情绪”和“蛮性的遗留”的人。这一点在小娥的形象创造方面,表现得最为充分。话剧《白鹿原》几乎所有最具艺术魅力的人性之善和人性之恶,都是由小娥的本能情欲激活并焕发出来的。

    由宋丹丹扮演的小娥,一出场就说出了一句充满宗教意味的台词:“俺叫小娥,是嫦娥的娥,不是飞蛾的蛾。”正是怀着嫦娥奔月的天堂美梦,有情有义的小娥选择了对于老男人郭举人的背叛,心甘情愿地跟随黑娃过上了被斥骂为“婊子”的苦日子。随着鹿兆鹏带领黑娃等人在白鹿原掀起“风搅雪”的“农协运动”,黑娃变成了一名欠下血债的逃犯,跟着黑娃出风头的小娥也因此成为政治牺牲品。鹿子霖打着保护黑娃和小娥的名义占有了小娥,并且指使她引诱白孝文,从而导致白孝文沦落为乞丐和鸦片鬼的身败名裂。身败名裂的白孝文反而因此解放了自己的本能人性,在小娥身上找到了嫦娥奔月般的天堂美感。当心底善良的小娥为伤害白孝文感到愧疚的时候,偏偏被黑娃的父亲鹿三用祖传梭镖刺穿而死。小娥在鹿三的梭镖插入后心时恐惧凄惨的一声“大呀!”,给鹿三带来难以解脱的负罪感。接下来,小娥的灵魂借着鹿三的躯体,淋漓尽致地控诉了儒、释、道三教合流的传统文化容纳不下健康人性的野蛮残酷。全剧结束时超度亡灵的漫天白雪,与《雷雨》中的教堂弥撒和《家》中的漫天白雪一脉相承。在神往于嫦娥奔月的小娥身,更影印着曹禺笔下的四凤、陈白露、花金子、瑞珏、鸣凤们的阳光天堂式的美好人性。

    如果非要对《白鹿原》有所挑剔的话,我要说的是,在演技上已经炉火纯青的宋丹丹,在扮相上实在不足以表现小娥性感风骚的生命活力。全剧末尾处把县委书记改写为既大义灭亲又不能阻止县长白孝文陷害副县长黑娃的鹿兆鹏,显然不符合新政权的由党来领导一切的既定方针。

    在正式发表于《艺术百家》的《林兆华的“舞台秀”和“媒体秀”》中,我尖锐批评过林兆华“是一位媒体做秀的热情,远远超过舞台创造的热情的所谓‘大师’”。在《“大导”林兆华》中,我又看到“濮存昕说你换个表达方式可能就会没事,少说多做会取得更大的成就”的介绍。作为一名普通观众和戏剧研究者,我真诚希望林兆华能够把包括《白鹿原》、《赵氏孤儿》在内的主要作品更进一步地经典化,并且创作出更多也更加成功的新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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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张耀杰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06年7月30日2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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