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话题——民主何时再崩溃?
方励之
物理大会的非物理话题
3年一次的M.格罗兹曼(Marcel Grossmann)广义相对论大会,今年(2006)是第11次,轮到在柏林召开.算是选错了时间.7月下旬的会期正赶上欧洲70年不遇的热浪天气。加之柏林的防暑降温设备实在不发达.高温高湿万分难耐。会场设在柏林自由大学,它位於原西柏林的美国占领区,应当是发达的地方。但各个会场(即大小教室)不但没有空调,而且连电风扇也没有。第一天的6-700人的大会场,当地组织者祇找到一台直径20英寸的家用落地式电扇,放在讲台上。似乎想让大家“望扇止汗”。不少与会者纷纷照像,用email发向世界各地的朋友。图注是:“信不信?这是在2006年的柏林,祇有一台电扇!”。第二天电扇增加到三台,第三天增加到十台,但会场中的人数还是一天比一天少了。当然,与会者幷没有离开柏林。而是三五成群自找同行交流去了。这种近千人大会的功效之一,本来就是让多年不见的同行有机会自由交流。同行见面,首先谈物理界的事。但往往(或一定)会从物理问题扯到非物理问题.今年扯到的非物理话题之一是“民主何时再崩溃?”
7月23日,星期天,ICTP(国际理论物理中心) 的D教授,李淑娴和我一起重游国会大厦、勃兰登堡门等旧地,也看看施普雷和哈韦尔河边的最新建筑.游人如织。多为慕名而来。这里的名气当然因为它是20世纪的世界历史的一个地标。从1945年5月苏军攻克柏林,红军军旗插上国会大厦和勃兰登堡门,到1961年修筑柏林墙,再到1990年面临撤退的穷困苏军在勃兰登堡门下变卖军衣军帽,是民主资本主义和专制共产主义两大意识形态冲突的标志.特别,当柏林墙倒塌的主要推手被认为是美国人的总统里根后,这一段历史被写进了教科书,证明民主制可以战胜集权制和元首制。D教授,很早就来过柏林,当时还是中学生。它看到过被战争(主要是两个星期的惨烈的坦克逐屋战)毁成一片废墟后的柏林。他还知道那里是战后最早开张的大百货商店。李和我两次来过这里,穿越过1983年柏林墙,看到过1990年贱卖军徽的红军。多少也都算这段历史证明的目击者。
集权制也可以战胜民主制
如果不把重大历史事件解释为偶然,那末,20世纪30年代的国会大厦和勃兰登堡门也证明,集权制也可以战胜民主制。民主与集权或专制之间的逆变换也是可能的。民主制幷不总是稳定的,它会崩溃。至少,它曾被纳粹元首制摧毁过.既然崩溃过,那末,就有理由问:将来,民主制会不会再崩溃?什么时候再崩溃?在什么条件下再崩溃?D教授的谈兴来了。先吃午饭再说.我们找到勃兰登堡门前着名旅店Adlon的临街餐厅.三个人坐下来。看菜单后,知道旅店果然有名,奇贵.三人不约而同地祇点了一种最便宜的冰激淩,15欧元一客,与其他小店2-3欧元一客的冰激淩没有不同,祇多了一片极小的巧克力,上用奶油写着Hotel Adlon,一字母一欧元。一个市场总有少数饭店很贵.一个民主社会也总有少数直接反对民主的势力。这都不足虑,因为不是主流,不影响整个社会的政治经济大局。我们没有遇到崇拜纳粹的光头党徒。倒是看到一个模仿德国旧军队的乐队。会议的正式宴会,是在柏林的Ritz-Carlton旅店举行的。在宴会上献艺的是一支铜管乐队,12个人,11个乐手加一个歌手。均为男性,均着军服。当然不是二战时的德军军服。李和我一看,就想起一张照片—1900年在前门箭楼下的行进的由瓦德西率领的德军。乐队军服同那时的德军一样。乐队奏的是清一色的进行曲,唱的是军歌或准军歌。我不知道德国是否有在正式宴会上要听军乐和奏进行曲的传统文化。李淑娴在1949年之前受的是上海同济中学的德语教育,知道德语很适於唱军歌,但似乎也没听说军乐伴饭的习惯.当然,该乐队不像有宣扬八国联军的意思,他们可能根本不知道拳乱的历史,而祇是在怀念德军一度曾是西方诸军之首的旧日荣光。
民主再崩溃的模型
由东方的拳乱谈到西方的拳乱,“民主再崩溃”的模型有了。一个可能导致民主再崩溃的因素,就是义和团那种群盲或群氓式的恐惧和邪念,特别当它们成为社会主流或主导的时候。这就是D教授的主要论点.这个论点幷不新。很多人知道,纳粹制战胜民主制,靠的就是二、三十年代德国的“拳乱”—排犹、种族主义.问题是:在民主制已如此稳固、教育已如此发达的今日之西欧,难道还有群盲式的恐惧或邪念吗?有,可能不止一个。其一是核恐惧。
西欧能源短缺。D教授所在的ICTP有IAEA(国际原子能委员会)支持的。按能源专家估计,地球总储油量祇够全世界消费50年左右了。现在看来,在短短的未来的半个世纪里,各种寻找石油之后的能源的方案,都没有一定成功的保证.核聚变能源已经研究了半个多世纪了,仍然步履维艰.有人提议到其他星球上去採油,那是科幻。迄今,唯一可靠的替代者是核裂变能源。
不幸,1945年核裂变能源一进入公众的视野,就得到了恐怖的印象。对核武器的恐惧(这是理性的),已经发展成了对整个核裂变能源利用的非理性恐惧。而且,愈来愈普遍化。在意大利,早年已有40%的人反对发展和使用核裂变能源,现在则高达80%.可怕的主流!(D教授语)。这才是真正令人恐惧的数据。为了争取选票,不少政客迎合核恐惧,利用核恐惧,鼓吹核恐惧,不顾长远,甚至提出取消所有核裂变能源利用等竞选口号。结果是强化了非理性核恐惧。D教授预言,如此下去,也许祇消3-50年,当油资源将尽未尽之时,社会就要大变了。或者,为强行发展核裂变能源,政府变成专制。或者,少数储油国(专制的或半专制的)控制一切。无论那一种前景,民主都难免面临崩溃。
消除非理性的群体核恐惧
D教授的理论模型有点危言耸听。不过,有数据,也有逻辑。支持这个模型还有另一段历史,欧洲之所以能废除奴隶制,原因之一是油煤等能源的发展最终使重体力能源(奴隶劳动)变得不再是必要的。勃兰登堡门前还有人力拉的三轮车(我在文化大革命时拉过),但比烧油的Taxi汽车贵得多了。能源不是社会进步的充分条件,但是必要的。如果油能源告罄,又拒用核能源,社会的走向将如何?也许,设法消除非理性的核恐惧,应是一个当务之急。可行方法似乎祇有教育,特别是科学教育。然而,科学教育的力量极为有限,如果不是零的话。对此,D教授悲观.因为,科学教育的不是信仰,而是怀疑和弄懂。此外,政客极少兴趣。50年的时间尺度,对政客来说,就不是“当务”了。
各类重大的科学发现及发现者往往都会得到公众的纪念。独独核裂变的发现和发现者迄今不在此列。除了物理化学等学界以外,大多数柏林的公众,大概不知道Lise Meitner(迈特纳)这个名字。是她和Otto Hahn 30年代在柏林的威廉皇帝物理和化学研究所的工作,最终导致了铀核裂变的发现.当年的威廉皇帝研究所即位於我们今天开会的柏林自由大学里.核裂变(nuclear fission)一词也是Lise Meitner最早创造和使用的。Lise Meitner一生坎坷诸多。她在1926年是柏林大学教授,但是无薪给的。1944年Otto Hahn获诺贝尔化学奖。Lise Meitner被不公正地漏掉。她发明的核裂变一词如今又不幸地被多数公众(可怕地高达80%)误读成了灾难.按照D教授的理论,误读的代价也许正就是民主行将遇到的坎坷。
我们回到Lise Meitner的故地继续开会。可能是沾了她的坏运气,要继续遭受热浪的煎熬。民主又何尝不在遭受着煎熬!
(2006年8月3日,Tuc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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