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与中国传统文化——读苏绍智先生《民主不能等待》一书
任不寐
中国掌权者比国故派和东方宗教团体更了解中国传统文化的性质,因此,每当政治危机关口,振兴国学、扬佛抑基就成为“先进文化的先进方向”。中国新极权主义尤其热衷于周孔释道,意识形态危机和政治危机使中南海再一次有病乱投医。毫无疑问,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确蕴涵着支持东方专制主义深厚的精神资源,并因为民族主义的局限性,这种政策复古打乱了知识分子和民间舆论的阵脚——“公共领域”不知道应该对政府的保守主义回归表示赞同还是反对。一些标榜独立的国故学派或宗教团体为了与北京划清界限,祇能不断强调他们的复古与中南海大相径庭。然而事实如此昭然若揭:两造热议的周孔释道就是一个周孔释道,圣人真人就是一个圣人真人,肉身成道就是那一个肉身成道——内圣外王,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于是,当代中国政治文化生态出现了一个荒诞的景观:朝野两下表面上互不相容,但在祭孔典皇方面,完全不谋而合。因此我们可以知道,中国当代意识形态的分歧不仅是世界内部的争吵,而且是中国文化内部的共同一致。同行是冤家,冤家路窄。
然而,毛泽东主义为在野国故派提供源源不断的理论动力,他们力图通过强调毛泽东的罪恶与西方文化(马克思主义)的联系,通过强调毛泽东对传统文化的断裂和毁坏,来论证:当代中国共产主义运动不仅与中国传统文化无关,相反,复兴中国传统文化才是中国的出路。这一老生常谈是20世纪后期汉语思想最大的政治神话之一,其唯一的归路不是自由社会和开放社会,而是重建李唐家族统治和秦汉郡县专制。遗憾的是,一些知识分子也愿意附庸和讨好某些宗派的政治文化胡说,从而造成了“孔子加宪政”、“教主加民主”这种文化笑谈。事实上胡锦涛所代表的新极权主义在思想上正等待这种公共舆论,因为这一新极权主义恰恰建立在以下的意识形态基础之上:第一、经济无限开放,而经济自由不仅不是政治自由的基础,反而是政治专制的基础。这不是不可能的,法西斯主义和波拿巴主义,以及中国千古秦制都奉行“经济自由主义、政治专制主义”的政策。换言之,经济开放在中国不仅不是政治专制的颠覆,反而是政治专制的合法性。第二、娱乐文化无限开放。这一文化自由主义不仅没有推动社会自由和政治公义,反而鼓励道德虚无主义,并因此进一步赞助了专制主义。第三、政治文化无限复古,帝制是最高目标,所谓传统文化是载体、是道路,是象征。
值得庆幸的是,中国知识分子中仍不乏一些清醒之士,八十多高龄的苏绍智老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位。2006年一月,美国21世纪中国基金会出版了苏绍智先生的专着:《民主不能等待》,该书重新阐述了这一政治常识:中国实现民主和自由,必须向国际主流文明学习,民族主义对朝廷来说是一个政治阴谋,对民间来说则是一种文化幼稚病,一种文化上的的故作姿态。
《民主不能等待》一书的编排是非常有智慧的,因为全书的论述建立在这样一个基础上:“毛泽东不是马克思主义者”。这是第一部分的标题。这个标题等于宣明:如果毛泽东不是马克思主义者,他就是一个秦始皇主义者。而如果毛是一个秦始皇主义者,超越党文化和共产专制体制的出路,就不在于否定西方返回中国传统,而在转向西方扬弃中国传统。这个论证过程虽然在逻辑上是不完全周延的,但是,在毛时代或中国当代的政治罪恶中,中国传统文化不仅是受害者,而且是共犯。这一判定是无可辩驳的。这一无可辩驳的的结论不是由党外民间做出的,也不是由东方某宗派团体做出的,而是由一位在党文化之内浸淫多年,最后因政治良心被迫流亡美国的老知识分子做出的,这无疑更有说服力。没有人比苏绍智先生更了解党文化,更了解毛泽东与传统文化的亲密关系。苏绍智先生简要总结共产主义“错误的根源是没有民主”,而没有民主恰恰是一种“封建传统”,这一传统“像基因一样深深根植于中共的肌肤之内”(P12-14)。诚然,苏文也重视“列宁的建党理论”对党专制的影响,但是,作者没有进一步研究,为什么“列宁的建党理论”能够在中国如鱼得水,即使今天苏共崩溃了,中共“仍屹立在世界民主之林”?在《毛泽东不是马克思主义者》一文中,苏绍智先生的观点似乎更为彻底一些。他首先谈到:中共“一个领导人逝世,中共当局在讣告和悼词中向来要给予称号,犹如封建专制时代给帝王和大臣的谥法”(P25)。其次,他重点谈到“毛泽东思想”的主要内容都是从传统来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毛显然对中国的古籍比马克思主义的著作更感兴趣。他曾读过几遍《资治通鉴》,曾全部读过《二十四史》。从中西文化对比观察,人们很容易发现,毛泽东是崇尚中国传统文化的,对于他接触很少的资本主义文化则一般采取虚无蔑视的态度。甚至可以说,他对中国典籍的熟悉程度超过对马克思主义的熟悉程度。毛泽东从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史籍中吸取经验教训,尤其是从中探索斗争的策略、统治的手段、乃至权谋诡计。……毛曾经形象地说自己是“马克思加秦始皇”。实际上,毛对马克思懂得不多,应该说是“斯大林加秦始皇”。(P35)
苏绍智先生还引述毛的秘书李锐的观点证实,毛更多是秦始皇而不是斯大林。笔者在与李锐先生接触的过程中,以及与《人民日报》总编辑胡绩伟先生的访谈中,都证实了这一观点:毛不过是秦始皇加绿林。毛时代的所谓破坏传统,恰恰是以传统的方式在进行破坏,是一种传统型破坏——对前朝文物古迹打砸抢烧,这在历代都层出不穷。换言之,毛时代的反传统绝非中西之争,最多是儒法之争,背后是灾民理性领导一切。一些国故派大言不惭地攻击西方派:你们不了解国学的博大精深。坦率地说,这些国故派没有一个人比毛更了解国学的博大精深,他们不可能象毛那样熟悉《二十四史》,并将东方宗教之“血”溶于史家文化的“水”之中。然而这血与水所繁殖出来的所有政治文化和精神文化,从先秦封建时代到后极权主义时代,始终如一。用一位政治学者的话说:中国人在五千年的所谓文明中,从来没有建立起一个民主政权。一些国故派在理屈词穷之际,祇能祭起孟子亚圣的泼妇之术,诅咒论敌“数典忘祖”,“无父无母是禽兽也”。这些古董虚伪之处在于:第一、他们忘记了自己在番邦享受着西方的民主与自由,而这民主与自由与中国传统文化没有任何关系,并且他们因“父母在而远游”是真正的“数典忘祖”。国故先生很少乐意生活在国故社会,这是耐人寻味的。第二,从理性上看,他们的“祖宗”在道德和智慧上也不是什么圣人,不过是普普通通的“罪人”,纪念之乃人之常情,奉为神明纯属神经错乱。对于国故先生来说,他们并非愚蠢,乃是虚伪。这虚伪之病首先需要一点点道德诚实,然后需要基本的宗教启蒙——祖先也是人,而不是神;如果祖先也是普通人,他们的一切言论习俗没有必要成为复兴大业。
不过需要强调的是,苏绍智先生对马克思主义的看法同样也受到个人经历的影响,显然对之评价过高。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理论和政党理论必然产生极权主义,而其历史主义和唯物论同样是极权主义的意识形态,并不是西方文化的主流。同时,该书对西方民主的理解大致属于启蒙式民主,而这一无神论民主观念与马克思主义有扯不断的联系。另外,作者未能充分注意中西 “封建社会”之不同。当然,全书更多政论多有看点,如对胡锦涛、江泽民的评论,对民族主义、西方主义的评论等等,都展现了一位老知识分子的真知灼见。民主不仅不能等待,也不能回头;如果民主化继续等待,专制就会进一步回头。这本书也是党内知识分子流亡海外的心灵日记,它是一份难得的文化见证:一个自诩伟大光荣正确的党,就是这样不断将良心逼上梁山,并间接地创造出了中国当代汉语的反省事业。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的这些迟到的洞见,在为一个世纪的黑暗作出道德总结的同时,也把世纪之初的朝阳重新放在西方的地平线上。在夕阳和白发之间,一个脱离东方假神专制主义黑暗的黎明,隐约可见。
(2006年4月26日星期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