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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中日记......................熊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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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中日记

熊 焱


「编者按」作者熊焱,原北京大学法律系硕士研究生,1989年民主运动时为北京大学学生自治会筹委会主席,同时为参加高校对话代表团的北大代表,六四大屠杀后被官方通缉,被捕后关入北京秦城监狱,1991年释放,1992年来美,积极参与海外民运,1994年加入美国陆军,1995年退役,在大学读英美文学,1998年开始就读神学院,2003年加入美国陆军军中牧师团,2004年奔赴伊拉克战场。这是作者在战场所写的日记选载。从2004年3月至7月,作者一共写了172篇,大都在炮火连天的战场,在膝盖上写就,甚至站着写成。


2004年3月12日与海军陆战队战士一起看电影

由于昨天执行任务连续18小时,到今晨5点多才回营休息,今天的时间就可以自由支配。发电机大吵大闹,早晨八点多我就醒来了。洗澡完毕后,我就利用今天白天的时间在整个营区里遛达起来,由于在科威特的任务已近完成,也为了节省战士们的精力,上级决定我们可以在休闲时间不穿防弹背心、不带钢盔,这一下我们就成了小鸟自由轻松了。

上午去买东西、发电邮、打电话,中午饱餐了一顿,把昨天未吃的补上。下午2点多回到营区开始写作。这一天是10多天以来难得的一次小休息,是昨天连续18小时劳作的补偿。下午4点半又跑到打电话的地方去,突然碰到一个战士说隔壁的帐蓬正在放映电影,并有下棋打乒乓球一类的游戏。我走进放映厅,里面坐满了百十几人,大多数是海军陆战队的战士。电影演的是Black Hawk Down ,这个电影以前我看过,是以一个真实的故事为基础的军事题材片,里面有流血牺牲、流血奋斗的镜头。在我们的军事生活中是蛮真实的。至于电影里所描绘的战斗场面人物性格、武器装备、战术等等则真是一点不假,但毕竟电影是艺术。我坐下来看电影,一边联想起这十几天来的军事生活,颇有一番感触。电影作为艺术,它服从于一定的规则。任何一部电影,军事题材更是这样,总要在一、二个小时的短时间里讲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来,塑造一、二个主人公来。在这部电影故事里,每分钟都是开火的场面,流血的场面。作为观众,我们不自觉地在电影艺术的感染下,与战士们一同经历那次战斗,完成任务,受到熏陶,得以在这段时间里娱乐、受教育、学知识等等,这是艺术的潜移默化的作用。

我注意到坐在厅里的战士,绝大部分是海军陆战队的年轻士兵(从制服上看),他们的训练很特别,不像装甲师以飞机、大炮、坦克为武器,浩浩荡荡向前迈进。他们多凭一己之体力和作战训练,以完成其使命。故他们较年轻,特别强调身体的训练和近距离作战,他们个个全身肌肉发达,其勇猛就单个而言要胜过陆军士兵(论整体力量,当然无法与陆军相比)。我见他们好多人受到感染。这是一部爱国影片,也是一部战斗军事片,片中流血的场面是很残酷的。有趣的是,在片中军人们的矫健动作,勇猛,开枪时的痛快淋漓却和现实隔有一定的距离。

在现实生活中身处那样的战争,人实际上不可能是所向无敌,如虎如狮,人的体力和耐力其实相当有限。就象我们看拳击比赛,看得心里痒痒的,恨不得出拳比拳手还快。实际上,对于那些没有受过拳击训练的人,带上手套,上了场,打几拳就已经不行了,更何况在炮火中呢?人其实就是如此地真实,但艺术里的故事必须讲究,艺术里的人必须有形象和性格,对观众有启发和鼓舞,这样的故事乃是艺术规则所必须。但真实的人又是怎样的呢?真实的关于人类的故事又是怎样呢?人类文化的终极关怀乃是关于人的故事,但是除去圣经外,没有哪种文化关于人的故事能与圣经上关于人的故事媲美。

圣经关于人的故事是如此的清楚。起初,上帝创造人类,乃是一切创造中最美好的,后来始祖犯罪堕落,人被罪和死亡所统治,但“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John3:16)神亲自来拯救人类,战胜死亡和黑暗,人类得以拯救,这拯救在耶稣第二次再来之前,以信心的形式赐给我们,这是一个真实完整的关于人的故事,是神说给为我们听的故事,是真理是启示(Revelation),一切人的文化只是(Speculation)这两个概念对我们中国文化和中国人来说是陌生的,故中国文化思想中也没有罪(Sin)的概念。很可怕,许多颇有聪明才智的人,一生都在挣扎、在探索,但是倘若没有圣经真理的光照,真的是读是读了而不明白,听是听了却不懂得。年轻时,我读康德、黑格尔的书,对这两位哲学史上的大人物可以说是五体投地的佩服,乃至进了神学院,读了圣经不说,读了马丁路德、加尔文等之书后,康德、黑格尔与他们比起来只是小学生而已。虽然他们的聪明才智已是非凡。

关于人类之真实故事,还得由人类的创物主来写才真实可信,这其实是最简单、最颠扑不破的逻辑。电影快近尾声,影片中流血的场面,炸得血肉模糊的场面,引起了我们深切的同情,这就是战争,就惨烈程度而言,真实的战争可能比艺术家的战争还要惨烈。一切关于人类的故事,喜剧和悲剧都真实地发生在人类,将来也不会减少直到世界的末了,只是那些有幸的人,在听了造物主讲述的关于人类的故事以后,借着神赐给我们的信心,就能在艰难的时世,喜乐度日,并以信心、希望及爱心来感悟造物主赐给我们生命和历史的恩泽。身处不同时代就背负起不同的使命,奋力而行,这就是美好有盼望的人生。

电影散场了,影片有振撼的力量,结尾时,以一个战士对战争的不可理解而告诫我们,虽然战争是我们不得不进行的,血也是不得不流的,但是战争和流血却不是理所应当的。

走出大厅,天已微黑,众人一起涌向每餐有一万人吃饭的大厅,这厚厚沙尘上的电影院也会在我的生活中留下美好的回忆,尤其记得陆军上尉牧师坐在海军陆战队的年轻士兵中与他们一起观看战争影片 Black Hawk Down.


3月14日战地第一次心理辅导

下午一点多,我正从饭厅回来,坐在行军床上与助手探讨这个礼拜去伊拉克前的一次聚会。指挥官D.P走进来说:Chaplain, where is a soldier SP? 我与助手立即赶去战士SP工作的地方(M‘pool),此地离营房大约有15分钟路程,找到他们的班长,班长Smush简单地把SP的情况介绍给我,他刚从韩国驻地回来,来到此地不到一个月,也刚结婚不久。班长说半小时前,我们送他去电话亭打电话回家。

从M‘pool到电话亭,大约有三十分钟的路程,我们一边走一边聊,排长说这是第六次参加海外作战训练,三十分钟后我们来到这个我们吃饭、买东西、看电视电影、理发的地方,逐个帐蓬寻找皆不可得,我们就向营地帐蓬走,他还没有回来。时间已近三点半,我们连续走了一个半小时,我们又去他住的帐蓬,见到士兵的连长, 连长是我们的好朋友,我从他那里又了解到一点关于士兵的情况,他们建议我们在我们的帐蓬等,他们负责把他送来。等到五点多钟仍不见人,我们就又去他住的帐蓬,仍不在,我们决定先去饭厅吃饭。吃饭时,我与助手说,我们吃完饭就去他的帐蓬等,不见到他,今晚我们是不能睡觉的。刚等不到五分钟,他的班长来了,说他已在我的帐蓬等我。我和助手立即回到我们的帐蓬,终于见到了他,SP,20岁。由于在战地,牧师包括指挥官在内,我们尚没有自已独立的房间。心理辅导要求在单独的空间。我说,我们去一片那边的空地里。当时天已微黑,我的助手背着枪跟在后面,距我们十米左右。我们试图找一个离发电机远一点的地方坐下来,脚下是黑的尘土。夜已临,可以看见对方的眼睛。

战士SP是一个身高1.75米,较强壮,长得十分英俊的20岁的小伙子,也戴一副眼镜,他的泪水已经流出,情绪也很激动。从中间说起,我要回家,我不喜欢这个环境,我要离开军队,我忍受不了,在这里我一个朋友也没有。从他的泪水里,我可以看出他是真很沮丧,很有挫折感。

我仔细倾听他所说的,我们相隔的距离比平时要近,一则马达太大;二则我们在室外;三则这位战士其实最缺的是有人真心关心他,我用眼睛友善地关切地专地倾听他的交谈,待到他一古脑讲出来后,我知道得比以前多一点。他结婚不久,刚从南韩服役完毕,未能和妻子相处很久,又来到这沙漠之地,更重要的是他新到这支部队才一个月,只认识一位战友,他们曾一同在南韩服役,除以之外,不熟悉其他的战友了。因为这两个月,战友们极忙,尚未来得及相互认识,就来到这个极艰苦的环境。作为牧师,我虽然不是学医学心理领域的专职辅导师,但我的博士学位的训练有很大一部分是关于心理辅导的,当然我们的圣心作为主要中心。面对这种情况,我心里也早已有了辅导模型,当然在这样的环境,不允许有专门的花几天时间的那种辅导,只能对症下药,简单明了。除了倾听以外,我们以轻松对话的方式进行,首先营造一个十分信任、友好的气氛,感谢主的恩典,给我这方面的恩赐,能在很短的时间内迅速营造一个和谐友好的气氛。下面是我们对话的主要内容。不过,友好的气氛,信任度的不断增进是纸上文字所能描述得生动的。

Chaplain: Dear Brother(平时在公开场合战士们叫我sir,或Chaplain,年长的指挥官这样称呼我,很熟悉的其他军官叫我yan,士兵则一律叫sir,我们在公开场合称呼士兵和士官是在他们的姓氏之前加上军衔,如中士……上等兵强森等,称呼军衔比自己高的为sir,对与自己同级的军官和低军衔的军官,则叫名字First name,John,Dan 等)但是我在称呼士兵时,则喜欢称呼他们的Firstmame或叫Brother sir. CH:Dear brother,兄弟,我知道这地方很艰苦,但是,我们能改变这个形式和环境吗?

SP:看着我不说话。

CH:就是美国总统也不能改变这环境,取消这次任务,任何一个将军都不能取消。(但我始终是以一种极亲切而友好的语气,带着爱心发出这些问题。)

SP:看着说。

我鼓励他把自己的心里想说的尽量说出来,他又重复了一遍,他已说过的,这个地方我不喜欢,我要回家。这位战士从身体上讲,十分活泼健康,手脚灵活,不用说没有任何疾病,但是从他的眼泪和他所描述的壮况看,又是一位很需要安慰鼓舞的战士。这里的生活不是一般人所能想像的,如果没有良好的训练,不是心理强壮,一天也过不了。我知道他的问题不是出在身体上,而是心理上的。

CH:接着我们刚才谈的,如果我们改变不了现实,我们只好改变我们自己,改变什么呢?改变我们看问题的方法,改变我们的心境,改变我们的想法等。

12个月后,我收到在伊拉克的一位牧师发给我的E-nmail,其中有一句我还记得“在这里你可以想任何事情,就是不能想回家的事。”

我给他举了一些例子。

假如说我们现在想回家的事,这回家的问题就完全缠住我们,如果这样,这个环境里的一小时也不能呆的。

第一,家中安静舒适,这里马达发出24小时,发出不可容忍的噪音。

第二,家中干净,有美好的食物,这里脚下尘土,饭食也不可口。

第三,家中有和美融洽的安定生活,这里的人忙碌,个个灰头土脸,没有好颜色。

第四,家里的厕所很干净,这里就只有天晓得的事,如果你回想家的问题,环境就成为你最大的改人。这里的环境?都把你的精力吸干了,当然就毫无心思和力气工作了。

但是如果你不想回家的问题,想任何一件其它的事。譬如说,想你过去最得意的事,想将来你的理想,这个环境坏的环境就成为你的祝福。用我们中国话说,叫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使你强壮,使你成熟,使你更加有忍耐。脚下的火把你的双脚炼得更坚强,满脸的灰尘,使你更加坚毅,风沙使你更加强壮,与妻子的分离,使你更加明白,家庭是多么大的祝福。

SP:他看着我,脸上有许多和蔼之色,眼睛比以前稍为专注,心也平静下来了。

我们的相识了一点时间。

然后就问?

现在你太太在哪里呢?他在墨西哥?你有孩子吗?还没有。

CH:你能不能谈谈你现在心理想什么?看我可不可以帮助你。

SP:他又重复说他要回家,他不喜欢这里。但是这一次已经是非常平静地表达,语气舒缓得多了。很明显他的情绪已有很大的好转。

我知道的情况较为特殊,他曾在南韩一年。回到美国后,既又派来沙漠,已经与太太分开了一年多,现在又要这里呆一年。我对他表示十分的同情,鼓励他每天打电话、发电邮、写信给他的太太,我也提到自己过去的件事,我1989年1月7日结婚,半年后就被投入监狱,坐了十九个月牢。他听了后。略为感动。

当然,我也告诉他这个情况特殊,等我们到了目的地,各方面的情况要大大好转,那里我们可以住在正常的房子里,洗澡,打电话却要方便得多。还有半年后,我们有机会回美国休整两个星期等。

我问到你理在主要想什么,他说只想回家的问题。我建议他莫提这个问题。想像将来要做的一件大事,如进大学,开创自己的公司等,转移头脑中想像的图画。

战士的情绪已经很稳定,40分钟已经过去,我又简单重复了我们所表达的。并为他祷告。这是第一次战地心理辅导。

大约一个小时,我们的交流结束,我送他回营,然后我回到我的帐蓬,指挥官正在等我。

平时帮助他,我也答应他随时可以来找我。

我的助手M把今天的过程写成报告送来,这样的事情很重大,因为一个心情沮丧,情绪不稳的战士又太疲劳很可能带来坏的结果。厌战自杀甚至擦枪走火都有可能。因为这是一个真实的战争环境。人人身上有真枪真弹药,所以事关重大,牧师必须及时处理这样的问题,对这样的战士必须有爱心去教育帮助关心他们。


4月24日今晨又有五位战友牺牲

24日凌晨,敌人的火箭炮送来炸弹轰然一响。我们正在酣睡中,我立刻看表还是5:01分。经验和规则告诉我们必须穿上防弹背心戴上头盔走出房间,在房外的走廊里集合(前文已写那里可以充做掩护体的),可是天未亮正是困睡之时,心中的困劲让我有点慢腾腾的意思,直到走廊里已有了响动,有人把头盔掉在地上,咣当一响,我们才行动起来,参谋中士Ssg Reynaldo Serna 已经敲我们的门了。

这不是演习,我们也已习惯这种情况。出房后,走廊上已经站满了人,要是非军事人员可能没有严格规则所限制已懒得迅速行动了,而军人还是不一样。天未亮,战士们的精力还没有恢复过来,走廊里的人都很安静,外面的炮声又响了几下,这都是“萨达姆”的火箭炮送过来的,最近一个月,扰得我们不得安宁。火箭炮火力不少,可以掘地三尺,骚扰我们甚久,看来有必要简单给读者介绍一下。

“萨达姆”的大炮有十几种,诸如M116 75-mm Pack Howifier,M56 105-mm Howifier,M-56 105-mm Mowtaim Gun,M1977 100-mm S-60 57mm 等等。都是些军事术语,估计读者不会有太多兴趣。顾名思议大炮,火力强大,须七八人操作,射程可达2万米,现在伊拉克的主要武器,差不多不存在,他们就有时候制作“简式大炮”用来发射火箭炮弹。

我们呆在走廊里,十几分钟后,CSM Drtiz告诉我们可以回房子了。其时天尚未亮,我和其他一些战士顺便出去上厕所。CSM Drtiz见战士外出,问他们做什么?待知道是去上厕所才放心同意。我们走出走廊,天虽未亮,依稀的路灯尚可隐约见路,马达有些低鸣,风较凉。离走廊30米远处有一排简易厕所,我们让给跟出来的女战士们,我独自向100米处的厕所走去。走了30米,一种奇怪的感觉慢慢爬出来。我向后看,只有我一人继续向前走,我手中晃着一个小小的电筒,继续行走在沙路上,突然轰然一炮,在我们右前方炸开了,虽然离我们实际距离尚远,这凌晨的一炮确实吓人一跳。我停住脚步,回头一看,有的战士立刻回跑,有的停住,我心里可犹豫了,要是往回跑,未免太胆小了吧,若是不跑,规则要求这样。尽管犹豫,我的脚还是往前迈。读者朋友,这一犹豫,加上一秒钟前的轰然一炮,再加上凉风一吹,我竟有点害怕起来,但我还是继续向前迈脚,这可能由于平时我不怎么知道害怕的心理习惯使然。四、五秒钟后,前面的厕所已经在目,突然接下来更大的炮声连响三下,这才把我从犹豫害怕中彻底解放出来,返身回转奔向大走廊。

我的妈呀,我是又好笑又好气,一生中我也曾经历过许多大场面,特别是1989年6月3日晚上、4日凌晨,我在北京木樨地、长安街亲自目睹,中共军队屠杀手无寸铁的北京市民和学生,我还抬过尸体,那晚是怒火满胸,害怕却是一点也没有。今晨这凉风一吹,大炮一响,竟有两三秒钟让我心中一惊。分析起来,原因主要有三:第一,天未亮正是人精力最疲困之时,敌人每每选择这个时间轰炸,恐怕也是这个意思;第二,我的警卫员没有跟上,让我有“犯规”之嫌,听了炮响还不往回跑,更是违反规则。心理学家告诉我们,人在犯规、犯法、犯罪时,最容易生恐惧之心,所以人心中的恐惧、害怕之感,其实主要不是因为外在危险之物,乃是来自人内心。圣经中完全向我们启示,叫人成圣,乃是要先归正人的思想,人的情感,从而会有正当的行为,害怕感也就自然消失。

我回到大走廊,灯光之下,人群之中,害怕感当然就没有了,但我的思想还停在刚才那几秒钟的事上,当连续三炮巨响时,我的意念和脑海中立刻幻想出下一发炮弹就打在我的脚前,当这样幻想时,倒是没有恐惧之情,反而有点兴奋感(读者可能不能理解,其实我自己也不很清楚,这属于深度心理学家之事),想像十分之一秒内,我就来个匍匐在地,把多年来练成的军人素质用它一用。当然人的思维比电子还快,一下就回到现实中来。那两三秒钟的恐惧感使我迷惑了一阵。十几分种,我们才回到房间,天已亮。上午我在抽时间写这篇文章。

亲爱的读者,当我快写完这篇文章时,警卫员Michand Fitrpatvick破例帮我从食堂把饭打来,请我到隔壁他的房间去用中餐,屋里还有其他几位年轻战士,我顺手带了几包朋友们从纽约寄来的中国食品,中饭吃到一半,Major Williams的司机下士Bras进来告诉我们,今晨敌人的火箭炮打来,第39步兵旅有五位战友倒在血泊之中,六位战友受伤,我们无法再吃下去。我回想就在我那两三秒的恐惧的同时,有五位战友牺牲了。亲爱的读者朋友,我无意在这里构建一种什么“心理感应”的场面,不过真的生命是独特的,绝不是属于简单的唯物主义的范畴。当我结束此文时,我的心有点痛楚之感,因为文章的表达让我提取记忆中的信息,这本身属于一种深度的精神活动,不过这种痛楚已不属于恐惧之类的情感,比那要深得多。有关恐惧之类的情感美国名将巴顿将军写得更正确而豪迈,他说:“All men are afraid in battle. The coward is the one who lets his fear overcome his sense of duty .Duty is the essence of manhood.”

我们为牺牲的战友哀悼,为他们的家人向上帝祷告,求上帝安慰他们。


4月25日星期日将军来视察

上午10:50,我同往常礼拜天一样,准时走出房间,去300米之远处的礼拜堂参加11:00的崇拜,一出门就碰上指挥官LTCDavid Parker和副指挥官Major Calvin Wlliams,他们也很准时,每个礼拜天上午,我们都几乎是步调一致,去教堂敬拜上帝。一路上我们互相聊起来,最重要的话题是今天下午第一装甲师副师长准将BGHamman要来视察,他将出任这个军营Camp Taji)的指挥官。

将军来视察,这是一件不算小的事,也是一件高兴的事。我们虽然不至于象电影里那样把营房打扫得干干净净,把机枪、步枪、飞机、大炮、坦克擦试得一尘不染,战士们也没有脱下破旧的脏衣服换上新装,等待将军带着白手套,在随员陪同下一路走来,东摸摸西敲敲,这些形式都没有,但将军来时,我们自然是要把办公室整理整理,把几个月以来的工作,简单总结汇报,以示尊重,此乃人之常情。

文学和现实生活有一点点距离。在文学中,我们对将军的描写与现实生活中的将军有些出入。作家可以把将军写成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或权威很大生杀予夺,或者叱咤风去不可一世,要么就是把将军写成遍地皆是如过江之鲗,甚至象地窑里数烂红薯一样,见一个扔一个,让年轻的读者不知真假。其实,在实际生活中不是这么回事。首先军队中的将军并不多,旅以上才有一星的准将,有的旅长还由上校担任,可以想见,美国军队里的将军屈指可数。

今天这位准将来视察,乃是一万多人中几个而已。这样讲来将军已经有很大的权威了。有许多重大的决策他可以制订,有许多政策他可以发出,人人都得举手向他敬礼,以他说的话为重而尊重他,但另一方面,将军也是和战士一样的普通人,有家庭和孩子,有梦想有挫折,有精力充沛之时,也有疲困之时,有他特定的职责和使命,也必须服从军队的一切法纪和规章。作为人,他就更和常人一样了,他内心充满矛盾挣扎,有傍徨,有生老病死,有权力欲和野心,也有对欲望的自控和升华,有拯救、有希望、有信心、有服务的勇气和品格。

我十分赞赏美军的传统及特色,尤其是军中用人的规则和制度。将军成为我们敬仰的人物,因为他走过战士们一样的路并成为战士的表率,他从最低一级岗位做起,兢兢业业。他曾受过必要的高等教育,受过最严格的军事训练,他曾别离妻子儿女远赴异国,他曾在风中雨中雪中站岗放哨查岗查哨,他曾负伤流血住进医院。他也曾深夜不能安歇,黎明即已工作训练,他也曾对上级毕恭毕敬,服从命令为天职。他是将军,不仅因为他功勋卓著,英勇善战,也因为他在各方面都是他周围下属的榜样。他的体能还是一流的,他的风度十分标准优雅,甚至他站出来,可以对他周围的人说,他服役的年龄比他们都要长,就象他脸上的皱纹也不输给他们一样。他认识总统和许多参众议员,更记得更多战士的姓名年龄籍贯。他谈笑风生,枪法绝不输给后生小子。因此将军更是一个有资格、有功绩、有经历的称号。今天的这位将军是如此,你若碰上其他一位也莫不如此。故这样的军队,这样的人才,这样的制度,乃叫人人心悦诚服。这是美军的优良传统,我深以为然,心中十分舒畅。这里没有名人效应,有的是各方面优秀的素质和心血汗水的贡献。军队就如此而稳定持久,而且百战百胜。我喜欢这样的传统。这些和善而威严的老头们,威严而不骄傲,自信而不刚愎,勇敢而不愚鲁,“轻视”后生而又知后生可畏。知道自己是蛮有权威的人,更知最高权威乃是上帝。由这些人统领军队,难怪美军强大。不过不要以为这些老头和善就想来点偷工减料,投机取巧,甚至裙带关系和歪门邪道,那是想都不要想的,因为将军知道法律是严肃的,只有高标准要求军人才能训练出优秀的军人。

将军今天来视察,(美军中没有改善伙食一说,食堂里营养总是过量,除饮料点心、冰琪琳外,其它食物的味道不敢恭维)他以和善而严肃的姿态出现,他有丰富的生活经验和军事经验,也知道自己的职责权限。他知道自己也是一个平凡的人,在总统的贺辞中,他是一个忠于职责的勇敢的军人,在天父的手中他是一个良好的管家,他为国为军疲劳工作,也为神国忠心效力,并以风趣和幽默显出人的可爱和柔和,以赢得战士的尊敬。


4月26日星期一Where is your weapon?(你的枪在哪里?)

每次执行任务前,战士们总要把枪擦得干干净净,铮亮铮亮,子弹也要装上,并把各种武器仔细检查一遍,以备万无一失。盖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武器也是这样,平时辛辛苦苦照料,长短枪天天背在身上,关键时若是打不响,那就不是简单叫苦连天的事,乃是掉脑袋的事。军队有很多教训,战场上因为枪平时保养不好,子弹打不出,敌人的子弹就飞来了。最近的教训就发生在去年,PFC JassicaLinch 她所在的车队遭敌人伏击,因他们的枪一时出了问题,而遭牺牲和俘虏。所以军人与枪乃是一个共存亡的问题,与生命一般重要。

每次战士们擦枪,指挥官LTC Parker 若是碰上我,总要诙谐地问:“ Chaplain, Where is your Weapon?”我就拍拍胸前子弹袋,他知道我把圣经放进了战士们用来装弹匣的盒子里。对牧师来说,圣经就是我们的武器。日子久了,战士都爱问“Where is your weapon?”我就拍拍子弹盒里的圣经,气氛顿时风趣幽默起来。

在军中,军牧是唯一不带武器的人,军中的医生也是要自己带枪的(一般是手枪,系在大腿外侧),故军队中特别地为军牧配备一位带枪的警卫员,以保护牧师的人身安全。

今天上午10点多,我的助手走进我房间,我见他神色有些慌张,问他找什么?他说在找他的枪。这在军中是很少见的事,我知这一定会出大事,当事人急得吐血不用说,旁观者都要心急,因为军中纪律很严,出现这种情况的人都要作纪律处分。军中纪律规定枪是不能离手的。极少数偶然疏忽的人,总是会尝到痛苦教训的。一般是别人把枪(或其他敏感物件)捡起来交给上级。失枪者心急如焚,运气好的,很快知道枪在哪里,等着处罚吧。我心里知道他的枪是不会丢的,不过枪若是离了手,哪怕一分钟也是规则不允许的。现在助手找枪,看样子他有点出汗了,我比平时要严肃,但也不想让他出大事,正在这时,中尉H过来说,是指挥官碰巧路过发现了枪。助手听了差点晕倒,因为他心里肯定在想,千错万错最好不要错在丢枪上,千人万人知道,最好不要让指挥官知道,怎么碰巧呢?其实也不是碰巧,因为他们房间里住的全是年轻的司机,是指挥官、副指挥官和军事长及军牧的司机,今上午几分钟前指挥官找他司机时,发现了那支枪。助手向我解释说他正帮助一军官搬一箱子书,因此就把枪放在床上,才几分钟。我也是军人出身,对这种情况,我以特别严肃的口气对他说:此种事情发生,没有任何理由可讲,等会你去见指挥官时,不要讲任何理由,而且你现在要祷告,真的吸取教训。助手见我十分严肃,立刻领会。结束时,我还是鼓励他:“这是件好事,因为我相信你永远不会再犯这种过失了。”

他的排长很不错,来到我房间,我就把助手交给他。半小时后,助手拿到了枪,并告诉我,他必须值14天的夜班,作为“惩罚”。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我知道助手心中如汤煮,中午也不去吃饭。我硬起心肠也不理他,因为我也有些经验,这时的大剂量痛苦其实是人生最宝贵的丰富经验,用钱都买不到的。

论个人兴趣爱好,其实我是最喜欢摸枪的。当年在中国大陆醉心梦想要摸一摸,是很难的,甚至是违法的。人就是这样,越不可能的事就越想试一试,直到有一天,一个司法界的朋友偷偷借给我并陪我去一个没人的地方,连发五枪才过瘾。奇怪,当我1993年来美国时,枪随处枪店可买,我却不再有以前醉汉一般的兴趣了。究其主要原因,乃是基督教的信仰在我生命中发生了影响,圣灵归正我许多兴趣和行为。但我还是很有点喜欢枪。94年2月我加入陆军时,行军时很艰难,一摸怀中的枪立刻劲头大增,最后枪法也练得不错,百步穿杨没有问题,但有一件小事我很受震动。99年夏天我回北卡大学分校完成我的最后英美文学课程,第一星期结束时我回St. Louis,那天清晨,一位美国基督徒弟兄送我去机场,在进门时,我把行李拿出来,其中一件是我给一岁多的儿子天枢Abraham买的漂亮的玩具枪,我的朋友一见,就把玩具枪检出来,用温柔的眼光看了我一眼,我立刻明白领会,并且脸红了起来,因为先天晚上我和他聊了大半夜,他的信心、行为和言语都十分规范,合乎圣经的教导。从那件小事后,我就不再给孩子们买玩具枪了。2003年4月,进入军牧学校,第一天的第一个规则就告诉我们,军牧是不能摸枪的(当然法律是规则,是指穿制服的时候,以牧师身份在公众场合出现的时候),这一条规则就完全地结束了我对枪的兴趣,且在第一天就完成这一重大转变,因为这不仅关乎信仰,关乎规则,也是铁的纪律,更是信仰在生活中的具体应用。

如今的我,已对枪支弹药不感兴趣,但我却生活在武器群落之中,这是神要我在这个特殊的环境里,在特殊的人群中,完全以神赐我们的爱心来工作、来关怀、来生活。所以每当战友们幽默地问:“Where is your weapon.”我就坚定而又风趣地拍拍子弹盒里的圣经,引来轻松愉快友好的气氛,而他们无不知道军牧的武器乃是那本圣经,其实岂止是军牧呢,对于每一个相信上帝的人来说,圣经是我们最佳的武器,警卫员还在自责内疚之中,他人很年轻,是一位很好的基督徒,我相信他一定会从中学到教训,做为军人,枪乃是与生命一般重要,必须时时不离手,那么圣经对于每个基督教徒来说,其实也是不能离口离手离心的,也是与我们生命一般重要的。

“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诗篇23:4)


4月27日星期二与战士谈生死

今天上午9点钟,我们在大饭厅参加了第三次追悼会(Memorial Tribute),来自阿肯色州的追悼纪念步兵旅四位牺牲的战友。他们是:上尉Caplain Felder,三级准尉CW3 Kordsmeier,参谋中士Drfon,和参谋中士Brandon,他们都来自阿肯色州国民警卫队(Nafiond Guard),自愿来到伊拉克为国为军效力。

追悼会在十几声鸣枪声中结束,最后是战友们向牺牲了的四位战友行最后一次告别军礼。我站在后排,看到一个个战士缓慢行完军礼后,退出会堂,他们的脸上都有泪水。这些都是体格硕壮、身材高大的年轻军人,当然也有头发花白的将军和英姿戎装的女战士。中国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平时是满不在乎的硕壮军人,这时候都为牺牲的战友泪流满面,眼泪是悲哀的表现,也是忧伤的表现,是温柔、是爱、是同情、是坚强,与软弱没有关系。我曾经作文“有眼泪的地方也会有美丽”。

我也哭了,并不是因为看到我周围的人在哭而受感染,而是看到几张关于他们生前的照片而引发流泪的,在大饭厅的后面竖着一小墻板,上面有一些这四位倒下的战友的生前照片,其中有一张是上尉Capptain Felder出发前在体育馆里照的,他身穿戎装,抱着幼儿,眼睛看着妻子,另一张是准指挥官在出发前坐在体育馆的长凳上。我被这些照片震惊了,因为这是我们最熟悉的镜头,每一个战士都经历过,也有这样的照片。战友们之所以情谊深厚,因为我们有共同的训练,共同的阅历,共同的生活经历,共同环境背景,在一起生活摸爬滚打,还有许多相类似的生活画照。如今倒下的战友离去,自然唤起我们内心深处的情愫,泪水是止不住的,对于那些生活在同一个营的战友来说,更是曾与倒下的战友朝夕相处。

每次参加追悼会,每次都要看到、读到和听到诗篇第23篇:“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它是经典名篇,也是我们生者和死者的安慰。

下午4:00,我们来到Motorpool 与战友们交谈起来,自然就谈到生和死的问题。战士W平时与我交流甚多,他见了我就直接问:牧师,我们的信仰告诉我们,当死后,他(她)与上帝同在(“When a christian dies,he or she gets to be with God all the time”),那是好得无比的事情,为什么上午我们参加追悼会时,我和其他战友还是忍不住伤心流泪呢?

这当然是个很复杂的问题,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楚的,不过我十分欣慰,战士W心里很清楚他的信仰,因着救主耶稣基督赎罪的死和复活,他已经战胜罪和死亡,那些信靠他的人,不至灭亡,反得永生,象诗篇二十三篇所说“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但是作为人,作为生活在具体时空中的人,我们有人的情感、视野、经历、软弱、局限和识见。当战友倒下时,我们会失去他们的友情、关爱,也会自然联想到自己的命运,更主要的是,我们会为他们的亲人难过,因为亲人们失去更多,所以,伤心落泪乃是自然的事情。但是随着我们信仰的深入,我们会对死亡有更深刻的认识。在对圣经中,上帝为我们启示了关于死亡的真理,我们可以简要地表达如下。

第一,对于基督徒来说,死亡并不是一种惩罚。保罗在罗马书第八章第一节说,“如今那些在基督耶稣里的就不是罪了。”

因为耶稣拯救了我们,他为我们付出了一切,把我们的罪赦免。所以对基督徒来说。“罪的工价乃是死”,这条律已因耶稣基督的救赎而脱离。所以保罗接着写第二节,因为赐生命圣灵的律,在耶稣基督里释放了我,使我们脱离罪和死的律了。

第二,虽然死不再是对基督徒的惩罚,但死亡还是这个世界堕落的必然结果。耶稣的拯救已经一劳永逸,但是神的智慧深奥难测,神的拯救逐渐赐予信靠他的人,在时空中,人还是会经历到死亡这个事实,直到历史的结束。主耶稣基督第二次再来时,信靠他的人将得着完全的救赎的恩典。

第三,对死亡的经历还是信徒成圣的一步。

虽然基督徒的罪已赦免,但罪的残余还在我们生命之中,而成圣的过程乃是一步一步完成的。对于信靠神的人来说,借着肉体的死亡而完成至圣,效法基督。不过必须小心明白,死亡毕竟不是生命中所应有的,乃是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堕落的世界,死亡既成为生命的敌人,神就以战胜死亡来超越死亡。正如腓立比书第三章十节所说:“使我认识基督,晓得他复活的大能,并且晓得和他一同受苦,效法他的死。”

第四,经历死亡乃是完成我们与基督最后的联合。

神之所以还允许我们经历死亡,乃是借着经历死亡我们与基督最后联合。正如保罗在罗马书第八章十七节所写:“既是儿女,便是后嗣,就是神的后嗣,和基督同作后嗣。如果我们和他一同受苦,也必和他一同的荣耀。”因为耶稣曾经死过,曾经顺服父神,我们也效法他,顺服父神。死亡已不再怕,因为耶稣基督已完全改变了死亡的意义。

以上这些都是圣经中向我们启示的关于如何看待死亡这件事。在现实生活中,当我们思考这件事,必须回到这些真理。当我们对圣经真理认识越多 ,我们心中的力量就越刚强,对神的信心也就越大。当然,作为人我们肯定还会有悲伤,有眼泪,只是我们知道神是我心里的力量,是我的褔份,直到永远。如此我们就能成为他人的安慰,自己心中也大得安慰。

战友们与我很熟悉,给他们一起讲圣经的真理,既是我的职责,也是我的福分,借着今天上午追悼战友这件事,今天下午我就与战友们分享圣经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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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熊焱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06年2月28日1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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