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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中诗草.............(河南)马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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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中诗草

(河南)马云龙


    序

    1975年1月10日至1979年1月19日,共计1470天,我经受了今生第一次难忘的狱中生活,罪名是“现行反革命”。可我一直拒绝这个罪名,看守所的狱卒每年让填表时,我总填上“思想犯”三字,他们居然也认可了。每当这时,我总是快意一阵,觉得在坚持“思想无罪”这个原则上,我打了个阿Q式的小胜仗。

    说是第一次,因为至今难保不会有第二次。在入狱30周年的日子里,我把当年在狱中写下的部分闲诗整理出来,不仅是为了怀旧,而是因为我时时感到铁窗的阴影似乎还是那么切近。30年来,中国的进步实在有限,言论自由、信仰自由和新闻自由仍是写在宪法上的空话,离我们遥遥无期;因追求思想和言论自由而入狱,甚至被杀头的可能性依然随时都存在,一柄寒光闪闪的专制之剑始终悬在中国人的头顶上。谁也不敢打包票说林昭、张志新、王申酉、遇罗克等人的惨剧再也不会发生了。我在狱中听到打倒四人帮的喜讯后写下的那些诗句,和最后那首诗中欢呼的“禁果初尝民主味”,已被证明是太乐观了,中国的专制时代似乎还没有穷期。

    当年入狱时我是30岁,平反出狱时已35岁。辗转几年后,当我走上新闻岗位时,已届“不惑”之年。大器未必,晚成乃定。每当面对2、30岁的年轻记者时,我常对他们羡慕不已。

    从40到60岁,迟到的改革时代给了我迟到的新闻生涯。这二十年中我当过记者、编辑,上过老山前线,漂过长江黄河,报道过六四风暴,特别是最后十年,我曾参与创办过洛阳晚报、大河报,成为都市报发展的推动者和见证人。2001年5月因直言贾祸被免去大河报副总编辑后,又先后在香港文汇报、经济视点报和河南商报任职,虽然干的时间都不长(长则一年多,短则一个月),但所组织、策划的重头报道在我的新闻生涯中却是最集中、最有震撼力的。当然,代价也不小:四年中三次被免职。

    我不后悔,反而自豪。因为在这个狗日的犬儒时代,我选择了做人;在这个谎言横飞的社会里,我选择了说真话。而我能做出这样的选择,显然与三十年前这次炼狱教育分不开。经过苦难的中国文人,幸存后大约有三种态度选择:一种是被狼伤害后选择也做一只狼,嘴里说着“娘打儿儿不记仇”与专制制度和解,却把利齿呲向新的受害者;一种是从此远离社会是非,躲到田园僻巷去吟唱“小桥流水”,以求从此平安,终老床牖;最后一种是用彻悟换来坚定,把信念变成行动,使劫后余生放射出永不屈服的人性光华。做出最后这种选择的斗士是我所仰慕的,最近我有幸名列先行者刘宾雁先生的治丧委员会,尽管会给我带来些麻烦,却是我十分乐意的。

    此生我的经历可谓坎坷,但起起伏伏的人生曲线却与国家衰荣、人民苦乐的曲线基本吻合。我祇是一个凡人,没能力干多少轰轰烈烈的大事,但国家有难时,我没有去发“国难财”;人民受苦时,我没有飞黄腾达,这是最令我欣慰的事了。一句话,与百姓共命运,这样活着才对得起良心。

    我虽然上过北大,读过文学,却没有文采诗才。正常情况下绝不敢舞笔弄诗,但在铁窗下当政治犯的日日夜夜实在太寂寞了,于是便试着写了些叫诗的东西,平仄不论,韵脚不协,手头又没有资料,更没有老师指导,实在不成样子。写成后记在纸条上,藏在被子里,怕查号时被发现,随手撕掉的也有。出狱后从棉絮中检出一些,大大小小有几十首。这些年一直忙于工作,扔在一边再没有看。去年闲了才想起整理了一下,共得47首。水平不高,但是一段特殊生活的记录。30年后看看,还有点意思。其中有些诗句反映了当时的认识水平,保存原样,也算是尊重历史吧。

    说到尊重历史,有些话如骨梗喉,不吐不快。近年来,经济在发展,但对思想的禁锢却日益严酷。政治理论不说,就连中国的近现代史,也大段大段地被划为言说的禁区,共和国建立后的历次政治运动,如镇压胡风集团、反右、大跃进、反右倾、文化大革命,乃至四五运动、六四风波等,都成了报刊上的“雷区”。当权者一面义正辞严地谴责日本人否认历史真相的丑行,一面却想让中国人忘记自己刚刚经历的历史。这种倒行逆施告诉我们:有人为了他们屁股底下那张椅子的“稳定”,正在对中国人大规模地实施“洗脑”手术,企图把一页页血淋淋的真实历史从人们的记忆中删除,以继续维持他们那早已破产了的“伟光正”神话。遗憾的是,这种反动的政策居然有了些效果,不少人真的对这些用鲜血和生命铸成的历史淡忘了,年轻一代甚至对自己上一代人走过的血泪之路一无所知。

    专制制度这个笼罩了中国两千年的恶龙,它的法宝其实就是两个:一是以铁血恐怖来吓人,二是用愚民手段来骗人。一旦到“吓”和“骗”都不灵了的那一天,就该是这头恶龙 “升天”(或下地狱)的日子了。因此,哈姆雷特王子那个有名的选择“生存还是毁灭”,在当代中国可以改成“记忆还是忘却”。保持记忆,拒绝忘却,捍卫对历史和现实的知情权,就是争取中国人权和社会民主的前提。我深知,60年来我的经历,祇是无数中国人中极平凡的一例,并无特别的价值。但对当前和今后来说,这段历史的真实记忆,不仅对于我自己,也对这个时代有其微薄的价值。起码这是真实历史的一个段落,是后人研究这个时代的一个切片。我所以把这些30年前写于黑牢底下的小诗整理出来,就是要宣示一个姿态:我拒绝忘却,更拒绝与专制和解!

    在狱中,读苏轼的七绝《唐道人言天目山上俯视雷雨,但闻云中如婴儿声,殊不闻雷震也》,很喜欢他的超然逸群,把这首小诗录下,作为我《狱中诗草》的序言吧:

    已外浮名更外身,区区雷电若为神。

    山头祇作婴儿看,人间无限失箸人。

    (写于2006年春)

    蛰龙

    丰城古狱蛰龙愁,盘踞衔烛烛泪流。

    涩眼开合迷昼夜,暗烟吞吐辨春秋。

    自伤绿锈蚀鳞甲,谁解紫光射斗牛。

    长待阿衡遣雷焕,惊车辘辘频抬头。

    〖注释〗烛龙《辞海》说,这是古代神话中的神兽,在西北无日处,人面龙身,衔烛以照幽明。《山海经。大荒北经》载:“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暝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烛龙。”可能是以此为本,有了关于烛龙的种种传说。说这种在黑暗中蛰伏的神龙,眼睛一开一合,就是人间的一昼夜;嘴巴一呼一吸,就是一个春秋。屈原的《天问》中就有关于它的一问:“西北辟启,何气通焉?日安不到,烛龙何照?”有趣的是,近来有人研究说,这是上古人对北极光现象的理解。当时我的联想却不是如此有趣:在幽暗的牢底,睁眼闭眼,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寂寞度日,倒有点像那头可怜的蛰龙了。

    斗牛紫气《晋书。张华传》载:华夜观星象,见斗牛之间有紫气。遣异人雷焕任豫章丰城令。焕到县,掘狱屋基,入地四丈余,得一石函,光气非常,中有双剑,并刻题,一曰龙泉,一曰太阿。我当时祇是一介书生,却蒙冤入狱,一股牢骚不平之气,郁塞于胸。虽无大才,但年轻的生命也不愿在地下生锈朽烂。无奈在当时的中国,并没有正当的渠道来申诉,于是祇能希望当政者中有人能像张华一样知道我的沉冤,派个“雷焕”来救我于水火。“阿衡”是对名相伊尹的称呼。这里指我幻想中的清官。

    惊车辘辘杜牧的《阿房宫赋》中有句:“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说的是三十六年不得临幸的宫中佳丽盼望秦皇的情景。我不是佳丽,住的也不是阿房宫。但被扔进牢房就长年无人理睬的心情和宫女们有点相似。总指望有辆“宫车”为我在狱门前停下来,过问一下我的事。

    无题

    洞府幽深市井间,非人非鬼亦非仙。

    屁股坐暖半席地,枯眼望穿一线天。

    壁下扪虱读马列,窗前把扇忆凉炎。

    夜阑万里风吹梦,碧水晴云映锦帆。

    〖注释〗洞府:四年多的时间,除了前三个月我是在长葛县看守所关押之外,后来一直关在许昌看守所。这是个有上百年历史的老监狱,有点像山西洪洞县的那个“苏三监狱”。其位置在许昌市中心,出两道大门就是闹市区。街头的声浪隐约能传入牢房。这种环境很刺激人的神经,使人常有非人非鬼的感觉。2001年,我曾旧地重游。但这里已经成了市中心的“春秋楼”(据说就是关羽夜观春秋的地方)公园的一部分。当年的看守所已被夷为平地,原址新建了一个绿色的大草坪。所幸原监狱最靠东南角的一间小牢房当时还没拆,1976年我曾在那里住过大半年。唐山地震、毛泽东去世的消息我都是在那里面听到的。不过,现在这间小屋大概早就没影了。

    读马列:在狱中,开始时书报不见。后经反复要求,准许家属送书进来,但仅限马恩列斯毛著作。开始,我读的是马恩选集、列宁选集和资本论,后来,我以要看“毛主席爱看的书”为理由,要来了资治通鉴、李贺诗选等文史书籍,读书面渐宽了。

    桐

    朝朝暮暮谁为朋,墻外几株郁郁桐。

    才遣紫云慰倦眼,又舒碧叶映栏栊。

    雨垂珠泪似含恨,风送翠声如有情。

    君叹窗前我寂寞,我悲霜后君雕零。

    〖注释〗紫云:监狱中没有树木,大概是怕妨碍警卫的视线,或怕囚犯爬树逃跑。但高墻外却有几棵泡桐树,我天天可见。初见时枝叶刚过高墻,后来已蔚然成大树矣。这种河南到处种植的树,易活,速生,树冠大,凉阴浓,春季开紫花,不艳不香,木材也不值多少钱,很平民化。这是几年中我仅见的绿色。直到现在,我对这种树还有着特殊的感情。出狱后我到了号称“绿城”的郑州,当时这个城市满街是高大的泡桐,夏天浓荫蔽日,煞是喜人。可惜这些年来为了扩路,大部已被砍了,“绿城”早已徒有其名了。可惜,可惜!

    (作者是河南省《大河报》原副总编辑,因报道真实被撤职。本文发表时有删节。——编者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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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马云龙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06年5月30日1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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