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中诗草

（河南）马云龙


（接上期第99页 续完）

秋晓

一夜蛩吟听渐疏，
晓凉如水梦魂苏。
银河波隐秋桐外，
铁箅影寒曙色初。
恨满古今三字狱，
愁空天地五穷哭。
难怪殷浩咄咄事，
以手向空终日书。

〖注释〗
蛩吟：蟋蟀秋鸣，夜起而晨衰。
三字狱：《宋史·岳飞传》载，岳飞被秦桧等奸臣陷害入狱，另一位爱国名将韩世忠不平，找到秦桧责问原因。桧答曰：“飞子云与张宪书虽不明，其事体莫许有。”
世忠曰：“莫许有三字，何以服天下？”这里说的“莫许有”就是“恐怕有”、“也许有”的意思。以这种脆弱的理由将岳飞治成死罪，所以人们就将这一冤案叫做“三字狱”。古往今来，在专制制度下这类冤案何其多也！
五穷：唐代文学家韩愈有《送穷文》一篇。说自己被五个“穷鬼”缠身，驱之不去。幷列五鬼之名曰：智穷、学穷、文穷、命穷、交穷。欲以纸船明烛送之，以变自己的困顿之运。其时我的处境比韩愈又等而下之，已经走投无路，“穷”到连性命都难保了。安能不一恸！
殷浩书空 《世说新语·黜免》载：殷浩被废（罢官）到信安，终日用手在空中写字。人们很奇怪，就偷偷地在一边看，原来他是在不停地写“咄咄怪事”四个字。


秋思

物换星移万事遥，
人间又是风萧萧。
清宵寒梦蝴蝶舞，
闲日愁吟黄叶飘。
老骥酸嘶塞草远，
枯鱼怅望星河高。
此时此地能无恨，
似火年华付逝涛。

〖注释〗
梦蝶：《庄子·齐物论》载：“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遽遽然周也。”一个人祇有在梦中才可能像蝴蝶一样自由飞舞，而且还真的以为自己是一只自由的蝴蝶。可醒来才发现自己真实的身份，真实的处境，这很有种失落感。我在狱中每次从梦中醒来，总要想半天，究竟那边是真的。
老骥句：唐刘禹锡有两句我最喜欢的诗句：“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眄青云睡眼开。”战马思边关，雄鹰盼青云，活画了处在逆境中的人对自由和事业的梦想。
枯鱼句：《庄子·外物》载：……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辙中，有鲋鱼焉。周问之：“鲋鱼来，子何为者耶？”对曰：“吾东海之波臣也。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此言，曾不如早索我於枯鱼之肆。”后人因以“涸辙之鲋”比喻困境中人。

游仙

落松满地霜满天，
苔侵石床一局残。
忽惊浩歌三山下，
狂尘怒海换人间。

〖注释〗
游仙：这是古诗中常用的典故。《述异志》载：信安郡石室山，晋时王质伐木，至见童子数人，棋而歌，质因听之。童子以一物与质如枣核，质含之不觉饥。俄顷，童子谓曰：“何不去？”质起，视斧柯烂尽，既归，无複时人。这里引用此典，喻“洞中才数日，世上已千年”之意。
浩歌：上面这首写於１９７６年１０月初。１０月１日国庆节深夜，两年没人过问的我，突遭法院秘密开审，主审官为许昌中院亓姓院长。一连七天，日夜加班，特急审讯，显然来者不善。我的直觉是，在毛泽东去世后的这个特别时期，又按照惯例要大开杀戒，以震慑社会了。横下一条心，我将此作为最后发言的机会，把法庭当成辩论场，条条辩护，竭力申明思想无罪。但审讯刚过半，突又中止，莫名其妙。
后一夜，一站岗小兵名黄建庄者，见周围无人，走到窗前，神秘地悄悄问我：“你是政治犯，中央打倒了四个人，你能猜出是谁吗？”我再问是几个人，他肯定是四人。於是我说：“是王洪文、江青、张春桥、姚文元吧。”黄大惊，问：“谁告诉你的？”我回答：“你呀。你说四人，非此四人还是谁？若说五人，我可能要猜别人了。”黄面露敬佩之色。第二天上岗，偷偷扔进两个白麵馒头。我由此知风云突变，峰回路转矣。因为我的“反革命言论” 中百分之八十是“攻击”这四人的。兴奋异常，夜不能寐，当晚写下这首诗。
１９９７年，在我担任大河报副总编辑时，一天，忽有一名黄建庄者来报社找我，说是在报上见了马云龙的名字，来看看是不是当年那个政治犯。此时他已复员近二十年，在焦作老家开了家皮革厂，当起经理了。说起当年事，两人均感慨万分。饥饿时的馒头固然难忘，但他在我濒临死亡时给我带来的喜讯，更是我毕生难忘的。

十月情思

十月霜天十月心，
香山红叶梦中亲。
胸间高塔开八面，
万里长风入我襟。

〖注释〗
长风入襟：即指黄建庄给我带来的四人帮倒台的喜讯。


闻四凶倒台狂歌四首

（一）

欢声四起凯歌扬，
万里奔雷入铁窗。
半信半疑意似痴，
大惊大喜乐如狂。
疾风劲扫萧萧叶，
捷报涤除郁郁肠。
岳立海腾天地转，
人间正道是沧桑。

〖注释〗
奔雷入窗：１９７６年１０月１９日，忽闻街头人声如潮，阵阵传入铁窗。仔细听去，原来是人们在欢呼打倒四人帮。身在囹圄中，无翅出高墙，於是写了这一组七律，以与万民同庆。

（二）

惨淡经营几十载，
阴毒险狠四狼豺。
黄粱香饭精心煮，
左派红裙着意裁，
欺世盗名真伪乱，
张牙舞爪掀妖霾。
重足侧目万人怒，
白骨如山是债台！

〖注释〗
黄梁：唐《枕中记》载：卢生在邯郸客店中昼寝入梦，历尽富贵繁华。与万民同庆。梦醒，主人炊黄梁尚未熟。
重足侧目：《史记·汲郑列传》：“令天下重足而立，侧目而视矣。”形容人们因恐惧站不敢站，看不敢看的样子。

（三）

哀乐未停泪未干，
阴风浊雾笼山川。
牝狐妄呈弥天欲，
国运民生一线悬。
全赖豪杰挥长剑，
擎天镇海挽狂澜。
金辉重照妖云散，
多少冤魂笑九泉。

（四）

十月狂飚洗山河，
心潮汹涌泪滂沱。
两年犴狱艰辛备，
一报捷音感慨多。
历史有情天有眼，
人心难侮日难遮。
铁窗寂寞寒灯暗，
高唱金鶏夜幕薄。

〖注释〗
犴狱：狴犴是古代神话中的神兽，是龙生九子的第四子。古代监狱大门上往往以威武的狴犴形象来装饰，故称犴狱。

元旦听歌

悠扬一曲洪湖水，
勾起十年风雨情。
鸱枭横行百鸟寂，
华光初照万歌腾。
是非自有真诠在，
功过且听历史评。
莫笑楚囚铁壁下，
惊涛骇浪是人生。

〖注释〗
洪湖水：１９７７年元旦，狱外高音喇叭忽然传来“洪湖水，浪打浪。”的歌声。文革开始以来，此为禁歌，不闻久矣。这些信息都告诉我，坚冰开始融化了。
鸱枭：恶鸟猫头鹰。

魏忠贤生祠

自古事多相似情，
奸邪偏似忠贤名。
路人侧目香尘乱，
夜语无声缇骑行。
欲试黄袍悬发断，
惊闻霜剑落中庭。
黄泉若与魏阉遇，
当告生祠一旦平。

〖注释〗
魏忠贤：明代臭名昭着的权奸宦官。原名李进忠，万历年间自宫为太监。明熹宗时赐名魏忠贤，任司礼秉笔太监，后兼掌特务机构东厂。他大权在握，结党营私，排斥忠良，连兴大狱，残酷迫害有正义感的知识分子东林党人，杀人无数。一时权倾朝野，自称“九千岁”。崇祯皇帝继位后，将其罢黜，命其安置凤阳，接着又下令对他逮捕治罪。他在途中闻讯畏罪自裁。
缇骑：原指贵官的卫士，特指明代东厂的特务。
生祠；魏忠贤生前，全国各地官员为了阿附他，纷纷建立了为他立功纪德的生祠（活人纪念馆），他倒台后，这些生祠又纷纷被毁。

七七年孟春

春花又伴春风去，
绿树荫浓百草蓁。
美景良辰天外事，
枯木朽株洞中人。
一啼杜宇千行泪，
三尺铁窗万里云。
浩荡劫波终有尽，
闲翻书卷养精神。

〖注释〗
杜宇：传说古蜀之王杜宇死后化为杜鹃，因此杜鹃也叫杜宇。
浩荡劫波：经历粉碎四人帮后的一段兴奋之后，我的心情又进入了新的低沉期。原因是虽然大部分“罪状”已经解脱，但还留下了１３条所谓“攻击伟大领袖”的言论，而这在“两个凡是”时期仍是不可饶恕的大罪。从此，我又在牢房中苦等了两年多。不过，心情比过去好多了，因为希望在前。

秋夜

深夜秋虫闹小园，
长吟短唱伴无眠。
幽思缥缈星光远，
肝胆清滢月色寒。
四载劫波离骨肉，
三双泪眼同源泉。
莫悲铁壁无情厚，
滴水穿石会有年。

〖注释〗
三双泪眼：我入狱后，妻以“反革命家属”从学校派往农场、工厂劳动。小女也因日日被人呼为“小反革命”而无法在当地存身，不得不到石家庄投奔祖母。一家三口星分三地，殊为惨痛。


绝句三首

神鹰

老拳摩铁柯，
疾眼察云色。
一啸击重霄，
纷纷鹏羽落。

雁阵

云际军歌震九垓，
沖风披雨雁行开。
窗前翘首送清影，
热泪几滴挂冷腮。


枯树

虬枝如铁根如铜，
抖擞精神斗冷风。
历尽严霜疾雨后，
浮华摇落一身轻。

雪夜惊梦

醉舞狂歌玉女前，
醒来犹自意飘然。
雪光映壁疑天曙，
朔气透衾觉骨寒。
年事蹉跎心未悔，
情亲契阔鬓空残。
遥托云雁问明月，
肯借清辉照我还?

〖注释〗
契阔：久别的情愫。《后汉书·范冉传》：“行路仓促，非陈契阔之所。可共前亭宿息，以叙分隔。”

迎新年

岁暮炊烟飘狱门，
依稀笑语杂刀砧。
翻天已录千秋史，
覆地更开一页新。
禁果初尝民主味，
快风横扫积冤云。
夜深扳指细细算，
平反出监已几人？
〖注释〗
岁暮：指１９７８年底，新年将至，狱外传来家家包饺子的刀砧声，飘来炊烟的香气。当时十一届三中全会开过不久，全国开始平反冤假错案，右派也开始纠正，狱中的政治犯相继出狱。这一形势使我乐观地感到自由在即。
翻天覆地：翻天指上层政局之变，覆地指民间平冤。
禁果初尝：我当时乐观地认为随着平反冤假错案的进行，必将导致对专制制度的反省和批判，这应该是中国民主进程的开始。没料到几年以后，这个进程就被中断了，当年的那种乐观已被证明是太天真了。
这是在狱中写的最后一首诗。写下此诗后不久，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狱吏突然打开牢门，命我带上衣物回家去。是为１９７９年１月１９日。当时给了我一纸“免於起诉”的裁决书，一个多月后，又送来一纸“彻底平反通知”。 四年多的牢狱之灾就这样结束了。

（作者是河南省《大河报》原副总编辑，因报道真实被撤职。本文发表时有删节。——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