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5月号-中国政情 傅国涌简介 傅国涌文章检索

 
自我解放告别衰世中国..(浙江)傅国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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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解放告别“衰世”中国

(浙江)傅国涌


一、当下中国处于“衰世”

    身处不同社会阶层持不同观点的人们,都不会否认当下中国正处于一个转型时代,是一个“前途光明还看不见,道路曲折不知几时走得完”的时代,很多人想为这个时代找一个恰当的命名,什么“后极权主义时代”、“新极权主义时代”、“次法西斯主义时代”等,我自己也曾为这个时代找到一个词“本能时代”。其实龚自珍在190年前提出的说法仍然能精辟地解读这个时代,他把“三世”重新分为“治世”、“乱世”和“衰世”。在他看来,所谓“衰世”就是“文类治世,名类治世,声音笑貌类治世。黑白杂而五色可废也,似治世之太素;宫羽淆而五色可铄也,似治世之希声;道路荒而畔岸隳也,似治世之荡荡便便;人心混混而无口过也,似治世之不议。左无才相,右无才史,阃无才将,庠序无才士,陇无才民,廛无才工,衢无才商,巷无才偷,市无才驵,薮泽无才盗,则非但鲜君子也,抑小人甚鲜。”也就是说放眼望去,举世都是平庸窝囊之辈,浑浑噩噩,祇知道吃喝玩乐。表面上看起来典章制度俨然,等级秩序严密,礼仪规范分明,一切都像模像样,十字街头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官方的统计数字处处让人感到繁荣昌盛,似乎前程一片大好。看上去一切都像是“盛世”,然而人的廉耻心、上进心、作为心都被束缚、剥夺殆尽,整个社会在骨子里失去了生机和活力,祇剩下按本能行事,一片“万马齐喑”的局面。朝廷没有像样的宰相,军队没有像样的将军,学校没有像样的读书人,田野没有像样的种田人,工场没有像样的工匠,街市没有像样的商人,就连像样的小偷、强盗也都没有。不要说找不到真君子,连真小人也变得稀罕。这就是他概括的“衰世”现象。今天读来依然惊心动魄,有着强烈的现实感。这个社会所有的强大都是表皮的,内囊已被蛀空,“盛世”祇是虚幻的画面,是官方通过电视、报纸排演出来的。

    想想以下三个层面的变化就足以令我们触目惊心,这些变化日复一日,正在我们的身边悄无声息地发生着:一是意识形态几乎失效。没有一个成年人会把那些玩意儿当真,哪怕是弱智,也知道那是哄小孩的把戏。权势集团轻易不敢挥舞意识形态的大棒,批判他们的思想异端,因为被批者一夜之间可能就会成为道德英雄、时代骄子。官方已失去道义的合法性,不再掌握意识形态的主导权,而祇能模模糊糊、得过且过混日子,在精神上拿不出一套有效的说辞,除非转换意识形态,重新给自己定位。二是社会结构重新洗牌。以往作为立国基础的所谓“工人阶级领导、工农联盟为基础”早就成了黄花,现在新兴的暴富阶层掌握了大量的财富,与凌驾在整个社会之上的权贵阶层暂时分享最大多数的利益。依附于权贵阶层的知识阶层分得一杯羹,其中不少人脑满肠肥,成了食利阶层。占人口绝对多数的工人、农民、农民工完全被边缘化,在不公正的市场化改革中急速被抛弃,所有政策几乎都是按强势阶层的意志出台的。中产白领、自由职业阶层在新的社会经济背景下的出现,是半个多世纪以来前所未有的新生事物,他们带有更大的独立性,有追求自由、幸福的内在动力,是不容易约束的力量。这些新的社会阶层很可能会在新时代前夜扮演日趋重要的角色,这也是权势集团先前没有想到的。三是道德信仰全线崩塌。现在这个社会赖以正常运转的就是利益,不同的人追逐大大小小的利益,按趋利的本能而活着死去。道德的沦丧有目共睹,信仰的真空众所周知,现在家庭教会大兴,官方教会也是信众云集,各种寺院、庙宇、道观、庵堂无不香火旺盛。据说不少权贵求神问道,祈求官运亨通、财源广进。这当然是一种畸形的、扭曲的贪婪、愚昧和迷信。在这样的时代,无论官方提出的口号多么美妙,构想的理论说教多么漂亮,再也不可能成为全民的一种信仰。

    我们今天面临的最大问题不仅是腐败的大肆蔓延,制度的根本缺陷,而且是道德的衰亡,信仰的崩溃,人心的离散,整个社会在人的意义上不断下滑。以往我们总是习惯于把一切责任都归咎于极权专制。这样做当然最简单,也最容易自我安慰。专制强权诚然是导致社会大面积糜烂、人心溃败的重要乃至是最重要的根源之一,但并不是全部根源,所有人、包括打着动人旗号的人在内都负有或多或少的责任。换言之,这个社会之所以进入“衰世”,不光是强者、富豪、小人、恶徒要为此负责,弱者、穷人、好人、善良之辈也同样要为此负责。长期以来,正是不同的人们以种种藉口、理由为自己卸责,才导致我们的社会沦陷在小人、恶人、无耻者手中不能自拔。要想在人心的废墟上重建社会,确实步履艰难。如果因为艰难而止步不前,那么我们注定了走不出“衰世”的迷局,继续在虚假的瞒和骗中苟且下去。这个社会也完全可能在灰色专制强权的手中拖下去,至于拖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没有人能预知,《推背图》也好,唐德刚的“二百年峡谷说”也罢,都不能为我们指点迷津。归根结底,重建社会的前提是从每个人自己开始。世上本无救世主,我们不能期待毛泽东式的救世主来拯救我们。变化时刻在我们的身边发生,如果要加快变化的进程,祇有靠我们自己。


二、告别“衰世”中国,自己解放自己

    有朋友看了上面这段之后,婉转地对我说:“你这篇文章是不是有点灰暗?”我解释说:“其实,我想就这个题目写一系列文章,这祇是个开头,还没有展开。我心目中现实图景也并不都是灰暗一团。”在我的这个题目中,最核心的关键词其实不是“衰世”,而是“变化”。因为“变化”,这个长期以来似乎命定的铁板般硬化的社会开始松动了,旗帜鲜明的专制变成了含糊其辞、潜规则的专制,社会统治方式也正在悄无声息地转换,原来那种血淋淋的方式虽然没有彻底退场,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更有弹性、更技术化、更摆不到台面上的随时可以变通的手段。统治方式的变化在骨子里不是自愿的、主动的,而是被迫的、被动的,是因为整个经济和社会结构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不是一夜蜕变,而是在数十年的历史进程中,在世界大势面前渐渐地发生变化的。虽然迄今为止变化的还不是大部分普通人,但毫无疑问已有一部分人摆脱了蒙昧状态和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感,像一个人那样独立地思考问题,独立地看世界,独立地面对现实。“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这个口号背后,实际上就隐含着另一个往往被忽略的非口号:“让一部分人先自由起来”。这个进程早已启动,到今天愈来愈明显。从这个意义上说,作为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中国人,我并不悲观。

    有好几件事连日来在我的脑子里萦回,年年春运要涨价的火车票,今年出人意料地不涨价了。骄横不可一世的“铁老大”终于在民意面前,在长期的舆论批评面前作出了一次正面回应。汽油价下调了,尽管幅度太小,民间和媒体对此继续保持着高度的不满,但总算也是喜讯。接着,中国移动发布了8项服务承诺。这些掌握着国家资源的垄断部门、垄断行业,多少年来它们飞扬跋扈,什么时候都不顾民意、民心,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即使怨声载道、时刻面对仇视的目光也无所忌讳,因为它们都是国家机器上的一个个齿轮,没有人奈何得了它们。它们今天的举动或许也祇是装样子,做门面,但不可否认的是,它们面对的是当下正在变化中的社会,沸腾的民怨借助互联网不断表达出来,如果不能及时疏导,民怨最终将累积成不可抗拒的洪水,吞没一切。这将是一个玉石俱焚的结果,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在这个变化的“衰世”里,那些貌似强大的东西之所以显得强大,乃是因为没有人去戳一下,有时你祇要对着庞然大物轻轻一戳,就是一个窟窿。神圣的油彩剥落了,虚幻的光环褪去了,剩下的不过是一具丑陋的空架子。这就是“衰世”。

    “衰世”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腐败的无孔不入,腐败的大面积扩散,腐败主导一切,连反腐败本身也成了腐败的主要方式之一。这样的“衰世”表面上看去就像“盛世”,而且也确乎有它畸形繁荣的一面。“衰世”之所以要鼓励全民娱乐,就是希望借娱乐转移全民的注意力,让人们把生物属性发挥到极至,耗尽有限的精力,顾不上去戳一下纸糊的巨人。但也祇是暂时的瞒和骗,至多是糊弄人罢了。如果一个人想在娱乐之外确立自己的生活方式,寻找一条新的道路,完全是可以按自己的意愿进行的。尽管强权依然能独家通吃,依然很强大,但头上已没有光环,身上缠着MM,脚下绑上了沉重的黄金。“衰世”毕竟是衰世,人们轻易就能看到强权的光屁股,看到强权的无能、贪婪和口水横流的谗相,看到强权子子孙孙、七姨八姑、鸡犬升天的图画,以往在暗夜里扭扭捏捏上演的那些戏如今都在光天化日之下招摇过市。换言之,强权的神秘性没了,欺骗性没了,强权再也洗不干净了。从一部分人开始,在心底里蔑视一切强权和强权逻辑,不认同强权、强势、强者,不相信强权宣传的一切,强权就会渐渐驯服。在这样一个色彩渐渐模糊的灰色时代,不愿继续跪在强权脚下的普通人,完全可以有足够的自信把自己这个独一无二的个体生命看得是至高无上的,在这一意义上,每个人都是一个政府,每个人都是自己的政府。

    《大国崛起》这个电视纪录片之所以得到强权的认可,首先是“大国”神话满足了“衰世”时代迫切需要的虚荣感,其次是它所宣传的强烈的国家本位导向。这种国家本位意识正是与作为现代文明社会基础的个体本位意识相对立的。离开了个体本位,既没有“大国”,也不会有“大国崛起”。西方主要国家近代以来的历史最好地证明了一点,英、美等国的制度就是充分保障个体权利的制度,正是这种制度使这些国家成了名副其实的世界大国。这是本,其他的一切是末。在国家与个人的关系上,90年前的陈独秀就已悟透了,他在《爱国心与自觉心》一文中指出:“人民何故必建设国家?其目的在保障权利,共谋幸福,斯为成立国家之精神。”人民为什么要爱国?“爱其为保障吾人权利谋吾人幸福之团体也。”所以他才会说“恶国家甚于无国家”,“自觉心”要先于“爱国心”。在《我们究竟应当不应当爱国?》一文中他说得更清楚:“我们爱的是人民拿出爱国心抵抗被人压迫的国家,不是政府利用人民爱国心压迫别人的国家。我们爱的是国家为人谋幸福的国家,不是人民为国家做牺牲的国家。”

    《大国崛起》的“国”显然还祇是“人民为国家做牺牲的国家”。尽管这个纪录片也有许多值得肯定的地方。《大国崛起》选择航海,从西班牙、葡萄牙开始,而回避了意大利,我不知道这是有意还是无意。实际上,近代文明是从意大利的佛罗伦萨起步的,文艺复兴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题目。最近,国内的报纸网络都在讨论“中国的文艺复兴”,其中也有不同观点的讨论和争辩。“文艺复兴”的主题就是人的解放,就是个体本位、个人价值、尊严的确立。今天我们面临的重大问题之一,确实就是如何从根本意义上将个体本位建起来,这是破解千年不动的国家本位(本质上就是帝王本位、权力本位)的关键。毛泽东在57年前大言不惭地宣称“解放”了中国,实际上祇是解放了他自己,今天我们说“文艺复兴”也好,说个人维权也好,“抱团维权”也好,都是指向个人解放,这个解放不是指望某个包打天下的救世主,不是要披上宗教的外衣,而是我们自己救自己。国家的根本在于人,在于每个具体的个人,任何时候,个人都比国家重要,否则就是本末倒置。国家首先是文化认同意义上的,然后是政治认同,以强凌弱,不经我们的同意,不尊重我们自主的意愿,以国家机器强迫我们接受某种统治,这样的“国家”不是我们自己的“国家”。在这个意义上,强权的“国家”与我们的国家不是同一的。亚里士多德早就断言:“国家起源于生活,它为美好生活而存在下去。”科学巨人爱因斯坦也无比清晰地表达了同样的观点:“国家是为人而建立,而人不是为国家而生存。”在本民族的知识分子中,陈独秀也早已作出过透彻而明白的阐述。即使在当代中国,肖雪慧、崔卫平等一流的学者,对此都有过精彩的论证。祇有认清了国家和个人的关系,在个人本位的基础上,我们才有可能迎来真正的自我解放。告别“衰世”中国,祇有自己解放自己。


三、笑傲强权:如何解放自己

    我们如何解放自己?网上也有很多朋友提出相似的问题。一天我突然想到一个题目“以生活的姿态笑傲强权”——解放自己不就是要把我们从形形色色的桎梏中解放出来,把我们头上强权的枷锁砸得粉碎吗?那祇有回到生活中,回到最初的起点上,而不是指望一种新的强权替代旧的强权。在这里,我们是谁?我们首先不是群体,而是每一个单独的个体,是我,是你,是他,不仅包括像我这样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包括所有受到不公正对待而且求告无门的人,包括千千万万边缘生存者,也同样包括在主流社会呼风唤雨、体面光鲜的人,甚至包括掌握着公共资源的人,祇要他们愿意,他们也一样可以参与这一潜移默化、无时不在前行中的自我解放进程。我们必须记住这个世界上所有伟大的创造都来自独一无二的个人,所有善、爱和美也都源于个人。我们这个民族自古重视群体、集体、组织(比如家、家族、姓氏、党派、单位、国家等等),总是害怕单个人面对世界,也很少有人记得夜晚独自抬起头看看星空,有的祇是对人际关系的在意、琢磨和深究,把生命中的大部分时光都消耗在各种各样复杂的人际关系中。为什么几千年来每一次改朝换代、翻江倒海之后,我们都得回到原来的秩序当中?为什么一个打天下集团一旦成功总是会出现一个独一无二的、不可一世的绝对君王?其中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就是个人永远不被发现,祇有依附于某个外在的强势集团,依附于某个神化的领袖,依附于一套等级森严、无视人性和道义的规则和潜规则,一句话,依附于一切外在的权威,惟独没有自己。从古代文明向近代文明转型,其中一个重要特征就是每个人公民身份的获得和确认。然而公民身份不是天下掉下来的,是要靠千辛万苦甚至流血流汗才能争取来的,绝不是某个人、某个党、某个政权可以简单地恩赐给我们的,他既然可以恩赐给你,也可以照样收回去。 不久前,我在一个朋友的博客上看到巴西教育家保罗。弗雷勒的一段十分精辟的话:“公民身份——尤其是在我们这样有着专制与种族、性别与阶级歧视传统的社会里——真是一种发明!在这个意义上,遭受某种歧视或所有歧视的人并不喜欢把公民权当成和平权,以及公认的权利来行使。相反,它是一种目标的权利,其实现能够使民主极大地发展。公民意味着自由——工作、吃饭、穿衣、穿鞋、在住所里睡觉、支持在自己及自己的家庭、爱、生气、哭喊、抗议、支持、走动、持有这样那样的信仰、参加各种政党、教育自己和自己的家庭、在本国的任意海域中游泳的自由。公民身份不是偶然获得的,它是一个要求我们为之而战的没有终点的历程。”我们在当下中国的生活,我们的公民身份是残缺的,因为我们祇拥有不完全的一些权利,大部分重要权利,不仅缺乏制度保障,而且完全被漠视、践踏、剥夺,我们许多人也许已经有满足生存需要的部分自由,工作、吃饭、穿衣、穿鞋、在住所里睡觉、支持在自己及自己的家庭、爱、生气、哭喊……但是我们没有合法的信仰、思想、言论、迁徙、出国、抗议、自愿结社等自由。我们有部分物质层面上的自由,精神层面的自由是被压制和反对的。因此,伸张真实的公民身份、要求完整的公民权利就是通向自我解放的一个起点。这个起点最终将导向一个真正的公民社会。我们每个人的职业角色可能不同,我们赖以安身立命、养家糊口的方式可能不同,但我们共同拥有一个社会角色,那就是我们现在还写在纸上的公民身份。公民,在我看来就是一个个具体的天然拥有各种权利(不限于本国宪法确认和列举的那些)的个人。有这样的清晰认知,我们就有底气,即使在我们的大部分权利被架空、无法落实的情况下,我们也完全可以以公民的身份、公民的心态、公民的语言,像一个真正的公民那样说话、行事、生活。当我们在生活中受到具体和抽象侵害时,我们都可以起身捍卫。生活,在我的心目中,不是什么深奥的哲学意义上的概念,生活就是最基本、最朴素、最实在的日常生活,包括物质层面和精神层面的。就我本人而言,因为不可抗拒的原因,这个特定时代所限定的条件,注定了生活在社会最底层,所有前行的、上升的通路都被堵死了,做教师不能,考公务员、考律师资格没门,甚至连开报刊亭的资格都没有。但我并不抱怨,并不怨天尤人,我坚持以自己可能的方式谋取生存,在经过无数的曲折和艰难困苦之后,我终于得到了青菜、豆腐、萝卜条的生活。我喜欢乃至热爱这样的生活,这本来就是我所追求的生活,并将继续这样生活下去。我读书、写作、爬山、走路,脚踏实地地过我的每一天,不虚度,不浪费,不存侥幸之心,不求天降馅饼,平静安详地面对日起日落,季节轮替。在凌驾在我们头上的无所不在的强权面前,我生活并批判着。总之,我反对世上一切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强权。自我解放的最大敌人就是形形色色的强权和准强权、潜在的强权、强权心态。

    有鉴于此,千万不能相信什么英雄、伟人、救世主和政治明星,无论他们打的是什么旗号,政治的、宗教的或者文化的。半个多世纪以来,为什么本民族在面对强权时,总是屡战屡败,重要原因就是我们从来没有找到一个可靠有力的支点。今天我要对自己说,这个支点已经找到了,那就是生活。祇有生活本身才有可能最终消解强权的戾气和毒素,将所有不同包装的强权送进历史的垃圾堆。如果我们能在观念、意识层面抛弃改朝换代、取而代之,抛弃“打江山,坐江山”、成王败寇,抛弃权力崇拜、权威崇拜、明星崇拜,我们就完全可以在生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找到自我的价值和尊严,找到未来社会的崭新方向。你当然可以卑怯地说,强权如此强大,不可战胜,个体势单力薄,形同蚂蚁,根本无力反抗,强权的任意一个齿轮随时都可以将你碾成齑粉。但是你忘记了,世上最弱小的也就是最有力量的,以水之柔弱尚可滴穿石头,淹没一切,何况人乎?悠悠万事,贵在认知,贵在坚持,两者合一,无坚不摧。祇是需要时间。没有耐心的人自然不屑于作出这样的选择,因为他们祇争朝夕,朝夕中有现世的权位、利益和荣耀,朝夕中有鲜花、掌声和喝彩。他们因此会轻蔑地转过头去,他们需要的是复制强权的方式获得另一种强权,即使是采用不同的意识形态,高举不同的旗帜,强权的本质不会根本变化,我们的公民身份可能还是写在纸上。

    作为一个不愿继续做奴隶的个体生命,至少可以在三个层面直面强权,一是在心理层面藐视一切强权,不相信强权以任何花言巧语编织的花环,不畏惧强权放出的各种恫吓和威胁信号,不迎合强权施展的种种手段。二是在言论层面,孤岛作家柏杨在封笔之前有两句话:“不为君王唱赞歌,祇为苍生说人话。”说得非常漂亮。我们至少可以做到无论在私下还是公开场合都不为强权说一句好话。进一步,我们可以保持对强权的批评、监督和公开的轻蔑。英国物理化学家、哲学家波兰尼说过一句话:“公众监督力量实际上是社会里个体首创精神的守护神,它也是防止个体堕落的粘合剂,就像防止来自国家集体主义趋向的压迫一样。”三是在行为方式上,坚定地与一切强权、准强权保持距离,不帮凶、不帮忙、不帮闲,走自己的路,吃自己的饭,靠劳动的双手立足,不吃嗟来之食,不幻想天上的馅饼落在自己碗里,不奢望天降大任于自身,做普通人,过平常生活。这比什么都重要。上述三个层面提供的其实祇是底线意义上的抵抗,但能做到这几点,已经足够了,因为这是以生活的姿态笑傲不同的强权,是获得自我解放的可靠保障。

    老实说,在几千年皇权崇拜、权势崇拜、以官为本的土壤上,在这三个层面当中,最难的恐怕还是第一个层面,就是对强权、权势和人间权力真正保持一种藐视、蔑视、轻视的心理。任何生杀予夺和分配资源的权力常常都是由官员承载的,官不论大小,都是主宰者。几千年来这已经成了民族生活中挥之不去的鬼魅。说到底,今天弥漫全社会的道德败坏、羞耻丧尽,即便不是全部由权力专横和官员腐败造成的,现存权力体制和这个体制赖以转动的官员都要负绝大部分责任。通向解放的一个极为重要的步骤,就是必须逐渐造成一种新的风气,就是对官的蔑视、轻视、藐视,使官本位渐渐让位于人本位,使长期以来的反仆为主的公仆回到应有的位置上。要真正形成这样的观念,各级官员无论是官多大,权有多重,都不过是为我们普通公民服务的公仆,仆人而已,公民才是真正的主人。官员一旦离开公职,就是与其他公民平等,作为一个人,他也和其他公民一样享有平等的权利,但作为官员,他就是一个服务者,天然地处于公众的监视、监督之下。民至上,官至下。正是中国数千年来官权太重,民权缺位,不砸碎官本位,中国就永远走不出古代。自我解放进程的第一步,就是要在观念上把世世代代重官转为轻官。

    同时我们要知道,在朝的强权固然可恶、可憎,在野的潜在强权、强权心态一样可怕,笑傲强权,要面对的不仅是在朝的强权,否则我们即使赶走了在朝的强权,迎来还将是另一种形式的强权,祇要心中的强权崇拜情结没有根除,这是难以避免的。因此,祇有把抵抗强权的支点定位在生活中,才有可能找到历史的方向。不要指望某个旧强权的倒台会给自己带来什么翻天覆地,不要幻想旧强权完蛋之后自己一步登天,改变普通人的生活。祇要恪守这样的基本心态,也就是平常心,明天早晨,无论是风雨还是阳光,我们都将一如既往地生活。我们就有足够的底气批判一切强权,笑傲一切强权,我们要给强权上笼头,我们要在强权的牙齿上戴护套。换言之,做一个普通人,一个真正拥有公民身份的人,过平常的生活,这比什么都重要。

    这毕竟是一个变化了时代,一个不过是貌似“盛世”的“衰世”,在底线意义的三个层面上抵抗强权,是所有具有公民身份的人都可以做,并有可能做到的。千千万万普通人的认识、醒悟是开始和完成社会重建的根本前提。有人认为中国没有宗教,在政治上一定没办法搞民主。去年夏天,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遇到一位孤岛出生的香港人,我们为此辩论了两天,谁也没有说服谁。其实,说民主社会也好,说公民社会也好,一个现代文明社会的出发点和归结点就是生活,普普通通的生活,一个在家里、在街上免于恐惧的社会,一个可以充分表达自己见解、可以批评政府和各级官员的社会,一个人人享有尊严的社会,这样的生活才是普通的日常生活。

    我想起歌德说的“生活之树常青”,想起哈维尔说的“信仰生活”,从少年时代起,我用了几近20年的时间,经过无数的痛苦、磨难和曲折,才渐渐明白了生活的道理,彻底告别了那些继续在我们这个时代滋生繁殖的传统观念中的毒素,回到了最简单的生活。我,我们要做的,不过是沿着生活的道路往前走,——祛魅,祛除形形色色的魅而已。


四、以头立地的博客时代

    博客最初就是网络日志,现在当然已超出这种功能。中文网络从“论坛时代”进入“博客时代”是一种必然趋势(接下来也许还会有什么“播客时代”和其他的时代)。如果少一点商业侵染,少一点权力干预,如此发展下去,通过网络的公民表达很可能会在虚拟空间出现公民自治雏形。每个博客都是一个独立的主体,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面孔、言说和姿态,娱乐也好,学术也好,草根也好,在这里众生平等,完全是一派千姿万态、万花齐放、千家争鸣的局面。博客与博客之间没有高低上下尊卑之分。虽然有些门户网站基于商业目的炒作个别明星和名人博客,吸引了不少盲从的缺乏独立思考能力的网众。但是,真正有头脑的人会有自己的判断,自己的选择。随着时光流走,网络也一样大浪淘沙,该淘汰自然会淘汰,该沉淀下来的还是会沉淀下来。

    据我所知,真正高端的、原创的有思想、情感和文采的往往不是名人博客,而是那些普通人的博客,他们真正把博客当成自己的精神家园,每天将自己的所思所想所经历写下来任何力量都遮掩不住人类表达自己意愿,求真求美的内在冲动。外在的锁链终究是要脱落的,就像最美丽娇艳的花朵也免不了要雕谢一样。这是个个体的时代,千万个体以头立地的时代。“以头立地”,意味着我们用理性思考,按理性行事,我们不再盲从,我们不再愚忠,我们不再乖顺,我们要伸张自己的愿望,我们要用自己的尺度衡量眼前的世界,我们要用自己的标准重建生活,不仅是私人的生活,也包括我们从来匮乏的公共生活。我们要把一切权威、明星、大人物、豪门大款毫不留情地踩在脚下。博客时代的开始就是一个小小的信号。一个个体尊严的时代将从博客开始,从现在起,以博客为证,我们从容淡定地过自己的生活,记录自己的生活,发出自己的声音,从现在起,众声喧哗,而不是众神喧哗。在这里,每个人都是一个政府,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尺度,每个人都可以发出独立的声音。国家起源于生活,任何国家都建立在个人信从的基础之上,而不是反之。那些异化的“利维坦”貌似庞然大物,骄横地凌驾在每个人头上,凌驾在整个社会之上。“是时候了”,50年前,北大学生沈泽宜以澎湃的激情写下了这一诗句。50年后,我们能做什么?最重要的就是要打造出千万条绳索,去缚住桀骜的“利维坦”怪兽,去驯服从来不受约束的苍龙。第一步,就是不相信一切怪兽、一切不受束缚的苍龙,笑话它,藐视它,不理会它。第二步是在内心深处、在价值层面建立起个体本位,义无返顾地告别国家本位。我们要的是能够保障每个人追求生命、自由和幸福权利的国家观。第三步是从自己做起,从身边做起,从当下做起,在日常生活做起,开始为新社会的出现准备条件,那就是在行为方式上以做公民为荣,做一个普通人、一个平常的劳动者、过寻常生活为荣。也许我们每个人势单力薄,影响不了这个世界,但我们至少可以要求自己,生活就是从自己开始的。千千万万小小的支流最终将汇成茫茫江河,归入浩渺的海洋。这是一个最简单的道理,是最初的起点,也是最后的保证。

    权力本是人类自身的产物,而从它产生的那一刻起就是一个不断被异化的过程。人类进入近代文明以来全部的努力不过是要把异化的权力驯服,将它安置在有程序可循、可以监督约束的正常轨道上。在许许多多国家包括亚洲在内,这一努力早已成为现实。我们也会有这一天,用千万个体的打造的绳索、用制度的链条将权力从头到脚捆缚起来。历史不会有例外。所有过去和现在的努力不会白废。今天的网络和大地一样,至少表面上还是娱乐的天下。总有一天,大地之上也和互联网一样,娱乐的归娱乐,严肃的归严肃。人需要一点茶余饭后的娱乐,更多的时候我们要严肃地面对生活,这是一个老大民族避免在“尖脚猫”游戏中沉沦、毁灭的唯一出路。泛娱乐化事实上就是以生殖器立地,本能至上,将灵魂掏空,将感官快乐当作人生全部目的。因此,我们可以理解大大小小的贪官污吏在捞得脑满肠肥的同时,总是在情妇、二奶那里消耗生命,贪官总是与色情丑闻联系在一起。在当代中国,官已经沦为邪恶的化身、糜烂的化身、无道德的化身。尽管如此,我仍然相信,这个产生过林昭、顾准的民族早晚会告别“尖脚猫”游戏,从头再来。我有时候会想,最难的其实不是结束这样的时代,而是重建一个以基本人性为底线的新社会。虽然我不是一个乐观主义者,但也并不完全悲观,毕竟一部分人已经站起来,不仅包括迟暮之年不断呼吁民主的老一辈知识分子,如科学史家许良英、医生蒋彦永,律师张思之,作家章诒和、沙叶新,“天安门母亲”群体的代表丁子霖夫妇,党内民主派的代表李锐、胡绩伟、朱厚泽、鲍彤、李普等人。即使在中青年中也已产生了教授贺卫方、艾晓明、肖雪慧、崔卫平、秦辉、徐友渔等,作家胡发云,人大代表姚立法,民间记录片制片人胡杰,电影导演贾樟柯,报人程益中、卢跃刚、李大同,油画家陈丹青等。在各个行业,各个领域中实际上都已经产生了认同普世价值,并且为推动中国的转型努力着的人,这在以往都是很难想像的。在各个行业,各个领域中实际上都已经产生了认同普世价值,并且为推动中国的转型努力着的人。更重要的是,在太石村,在许多因环境污染、土地征用等引发的群体性事件中,我们都已看到普通民众正逐渐学会用理性、合法地维护自己的权利,哪怕在现实中屡遭失败,他们也将赢得尊严和荣耀。前些日子,温州龙湾区的养殖户在两起“民告官”的行政诉讼中,告赢了国家环保总局。在杭州,一个普通的退休教师刘进成首创了以宪法盾牌抵制强行拆迁的模式,被北京、河南等地的老百姓所效仿,对于抵制野蛮的拆迁产生了很有力的示范效应。这都是民间社会以头立地的一个个标志性例子。在网上,比那些个案维权更值得关注的无疑是成千上万普通人的博客,有根底、有底气的博客,一个个有思想能力、健全心智的个体正在挺起来,即使在网络的寒冬中,他们也显示出了足够的智慧、勇气和见识。

    这一切日复一日告诉我们,随着一个以头立地的博客时代的到来,新的生活已离我们不太遥远。但这种生活不会主动地自天而降,而要靠我们自己创造,有待于我们对一种惯常的异化生活进行坚韧持续的抵抗。基于生活的抵抗,就是底线意义上的,也就是退到墻角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抵抗。不问成败,祇问生活。这样的抵抗在意的不是成败,而是尊严;在意的不是功利,而是人性。生活,合乎人性本来面目的生活,是抵抗的出发点和终点站。(2007年1月31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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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傅国涌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07年4月29日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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