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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难中的麻木与冷血.....(山东)杨宽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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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难中的麻木与冷血

(山东)杨宽兴


哀悼日有人无动于衷


    2008年5月19日下午走在一条省级公路上,14时28分广播中传来举国鸣笛的提示,赶忙停车在路边,打开车门,肃立于车旁,右手则伸进车窗按响了喇叭。此时路上行人稀少,左侧是一座山,右侧是一条干枯的河道,在这一角偏僻的土地上,我却感觉自己是站在亿万个悼亡者中间,泪水不由滑出眼眶。想到世界上所有的五星红旗都在为汶川大地震的遇难者半降,自19前的六四屠杀起,第一次对这面血色的旗帜恢复了一丝好感,内心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不过在这几分钟时间里,更多闪过脑海的还是从网上看到的地震现场的悲惨照片:散落的书包和鞋子、挣扎着伸出瓦砾的手、遇难儿童在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那一刻抓紧铅笔的画面、扑倒在亲人尸体上恸哭的地震灾民……

    3分钟尚未过去,猛然间意识到这喇叭的鸣响有一点尴尬:20多辆汽车呼啸而过,而且无一鸣笛。相隔千里之外的山东,人们不会将四川地震作为一个十分重要的话题,自然也体会不到地震灾区的悲痛,聚会的餐桌上有人甚至说:“中国人多,地震减轻了计划生育的压力。”

    两天后的5月21日,济南,走进一个朋友的店铺,对面饭店的音箱声嘶力竭地吼着快乐而高亢的音乐,朋友说这是哀悼日的最后一天,下午连歌舞厅和夜总会也迫不及待地正式开门了。事实上在这条被称为“小红灯区”的街面上,前两天歌舞厅也没有停止营业,祇不过关掉了霓虹灯,放低了包厢内的音量,小姐们依旧等待客人的小费,客人们依旧大把地花钱。

    歌舞厅是歌舞厅老板和小姐们的维生场所,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权指责他们在“国难日”里笙歌依旧,但就在前一天夜里,当一个沈阳苏家屯的少女张雅用污秽的语言问候四川震区的灾民时,整个网络世界愤怒了,很快张雅被沈阳警方刑事拘留,据说张雅的视频录像本祇是一对一聊天的私下内容,却被与她聊天的网友录下后公开到网上,如果这一说法属实,那么对张雅的刑拘在法律上可能存有争议,但无论如何,张雅对地震死伤灾民的冷血让人震惊。

    这3天的哀悼日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第一次为平民而降,但是,在中国,却少有肃穆的悼念仪式,那些涌上城市广场喊“中国加油”、“四川加油”的人似乎搞错了时空概念,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是要通过高声的喊叫、鲜艳的红旗、嘈杂的场面表达什么情绪,要知道,地震中死去的既不是中国,也不是四川,而是迄今数目不详的地震遇难者。

    当然,四川很远,很多人一生都没有机会去一趟四川,那些逝去的人不是我们的亲属,也不曾与我们有过任何交往。对那些混淆了哀悼和“中国加油”概念的爱国者来说,他们与死难者唯一的共同点是同为中国人,而不是同为人类的一员。更重要的是,地震刚刚发生,官方就为这一悲剧定下了宣传的调门——正面引导舆论——于是,一次巨大的地震灾难成为一次伟大的抗震斗争,领导这次抗震斗争的领导人则成了官方媒体歌功颂德的对象。坏事变成了好事,悲伤急不可耐地转为振奋的力量。

    这是什么样的逻辑?!


死亡的灾难而变成了抗震的伟大胜利


    这种逻辑的力量是强大的。普天之下,莫非CCTV:我们看得到救援官兵的忙碌和奉献、看得到灾民一次次感激“党和政府”,但我们看不见一排排的尸袋、听不见遇难者家属悲痛欲绝的大哭,一天天,地震祇是意味着死亡数字的增加——干巴巴的数字,而不是一个个父母的孩子,一个个孩子的父母。极少数死亡者被官方媒体提及,祇因为在最后的时刻他(她)们用脊梁和奶头为孩子撑起了一片等待救援的空间。这仍然是乐观和充满了爱意的故事,是乐观而积极向上的。从这些故事里,我们嗅不到任何一丝死亡的气息。温总理在灾区奔波的身影令人感动,但就是这样一个人性化色彩较重的高官,当他面对遇难者家属时,也一再要他们不哭。然而,在这个时候,为什么不哭?哭是对逝者最深切、最真诚的哀悼,也是生者迫切需要的心理释放。中国为什么不能在灾难面前放声大哭一场?!

    总之,CCTV口中的四川灾区充满了秩序、关爱、充满了人与人之间的真情,却远不是一次数以十万计的死亡事件。地震发生在中国,但官方媒体控制下的中国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看不到地震造成的死亡和悲伤场面的国家!

    而任何一次领导的指示和视察都会被CCTV轮番播放几十次,这样的宣传策略在很大程度上会使人对有关地震的“新闻”产生反感。无远弗届的CCTV说了太多的废话,却一直回避这场地震的本质——死亡和伤痛。什么是死亡?死亡就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个体从此不复存在,当死亡降临时,梦想、爱情、亲情、事业、家庭……都会戛然而止,世界结束!而那些不幸逝去的人和我们没有什么不同,唯一的不同是他们在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和我们站在不同的地理位置上。

    生命是什么?它来自何处?这似乎无法论证、也不必论证,重要的是每个人学会思考和说话的时候已经作为一个生命而生活在其他生命中间。如果锋利的刀子割破了手指,你会疼痛,其他的生命也会;童年时代,你会对着一本小儿书眼巴巴地望着父亲的钱包,其他人也会;每个月领到工资的时候,你会想到给母亲买一件棉衣,给孩子买盒巧克力,其他人也会怀着同样的喜悦在工资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生命主要是由一点点的快乐或者对快乐的希翼组成。祇有活着,我们才能享受生活的一切酸甜苦辣。存在主义说:向死而生。今天我们远离四川,我们不必承受切肤的疼痛,但在亡者及其亲人的眼泪面前,我们应该可以体会到生与死的界限意味着什么:当一个人死去,你再不能鼓起勇气对他(她)说你爱他(她);当一个被你伤害过的人死去,你再也不能对他表达迟来的歉意;当一个人死去,他身后的整个家庭可能从此失去欢笑……

    这祇是常识,无须任何人告诉我们。祇要见识了死亡,我们就能明白——但这正是关键的一点:我们需要看见死亡的发生,而不是抗震斗争的伟大胜利和党的关怀。


中国需要哭泣而不是官员的微笑


    在这样一个悲伤的日子,我不想谈什么政治,但又不能不承认,在一个人权、自由概念视为洪水猛兽的政治体制之下,确立生命重于一切的观念是困难的,这一体制用它所控制的媒体曲解着生命与死亡的含义,在死亡刚刚发生的时候,它不是向死难者表示哀悼,而是首先考虑打击谣言、正面引导舆论。

    我不会对此感到奇怪。有个故事是那个在饭桌上对我说“中国人多,地震减轻了计划生育的压力”的人告诉我的:在他生活的地方,不久前,有一个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孕妇,外出躲藏很久以后,自认为已经到了预产期,便放心地回家生孩子。可腹中的孩子是个不知好歹的慢性子,预产期已过去两天,他(她)还留恋母亲的子宫,迟迟不肯降临人世,但是他(她)不知道,由于这两天的耽搁,他(她)已经失去了降生的全部可能,闻讯而来的计生干部前来抓走了他(她)的母亲,或许再有一天就要生产的母亲被带往医院做了引产手术,于是,离法律意义上的生命仅一步之遥的婴儿就这样胎死腹中……

    类似的故事可能每天都在发生。祇要这种非人性的做法还在继续,空洞的爱国主义口号就注定会超越“珍惜生命,敬畏生命”的意识时时刻刻准备控制舆论。在一个不把生命视作至高道德的社会里,竟然连自然灾害也被引向爱国主义或什么抽象口号的歧途,尽管灾害是全人类的敌人,抵御灾害根本与爱国主义无关——这一点,境外捐款和海外救援队伍能够说明问题,2008年5月19日外籍人士的眼泪也能说明问题。

    阅读中国官方有关这次灾难的新闻报道,我们会发现2008年5月的中国根本没有发生地震事件,而祇是形成了一次抗震斗争。在有关灾难的新闻面前,原本的主语是地震,宾词则是人类的死伤,但在中国特有的正面舆论引导下,主语成了党和政府,成了人民解放军,而宾语是那些感恩戴德的灾民。

    这时候,你会觉得新闻是那样无聊和难以忍受。对未曾抵达地震现场的人来说,他通过现代传媒了解一切,错位的新闻报道使他们眼前祇有救灾事件,而不存在什么地震和地震造成的巨大伤亡。于是,那些祇看官方电视报纸的人、那些想像力较差的人,自然难以感受到地震给人类造成的巨大伤痛。

    没错,2008年5月的全国哀悼日里,有人用泪水、烛光、默哀与逝者道别,他们用宁静的方式体味着“人”和生命的真实含义,但我们不宜高估这种悲伤的情绪,事实上,有太多的人认为四川的地震与己无关(即使他们参加了单位组织的“捐款”),就连身处震区的绵阳市委书记也随时准备好了开心的微笑,我不知他怎么能够笑得起来——而且,透过CCTV因大人物的出镜而被迫放行的新闻画面中,我们可以看到在灾区哈哈笑的官员远不止绵阳市委书记这个级别!

    我猜测,那些笑得开心的官员和离题万里的“爱国者”一样,从来不懂得一个道理:地震就是地震,它体现了人面对自然和命运时的无奈,这是全人类的命题,突如其来的地震让我们意识到生命是如此脆弱,有时候,一根断梁和一个小时,就是永远的生死相隔,在坍方的山体面前,无论“贱”为平民,还是“贵”为总理,任谁都没有办法,任谁都祇能哭泣,而这样的无奈和哭泣,不正是人的共同处境吗?在这样的死亡面前,人类还有什么理由互相仇视、迫害和仇杀?

    请记住,每一个人的死亡都是一个悲戚的故事,每一个人的死亡过程都让人物伤其类。大地震及其造成的伤亡应该让我们懂得珍惜自己的生命,也珍惜他人的生命,自然灾害无可避免,但人类至少不要相互仇杀——不要六四屠杀,不要动辄对不同政见和信仰者施以迫害——每个人的非正常死亡都是令人难以接受的,如果我们出自人的本性为地震遇难者而悲,我们就会发自内心地为我们的每一个朋友、邻人、乃至于敌人的死亡过程感到难过。祇有在这一意义上理解了生命,一个信奉相互斗争的社会才会成为一个彼此友爱的社会。


让中国重新审视生命与人性的含义


    面对自然灾难的哭泣必将导向这样的思考。这便从根本上质疑了人与人之间、权力与民众之间对立和仇视的理由。我们可以问手握大权的政治人物:如果在这样的死亡面前你仍有悲痛和哭泣的本能,那么,有什么理由不在另外的场合停下针对无辜弱者的迫害与虐杀?在这次地震灾难之后,中国的国旗第一次为死难的平民而降,但我们不要忘记,5月过后是6月,而从1989年起,6月就是一个令人悲伤的季节,19年前,许多怀着一腔爱国热情走上北京街头的公民最后倒在了血泊之中,他们的死亡和汶川地震的遇难者一样,让他们的家人哭干了眼泪,但天安门母亲的呼吁至今仍不为强大的政权接受,中国的国旗从未因六四死难者而降,不仅如此,在去世19年后,他们的头上仍然顶着暴乱分子的大帽子。

    确实,2008年5月的中国需要眼泪,哭泣中的人是善良的,一个从不哭泣的硬心肠不值得信任。哭泣让人心地温存,哭泣让坚硬的政治化为柔软的人性。但我们为汶川地震的遇难者而哭的时候,同样应该为六四死难者而哭。否则,我们的哭泣就会显得虚伪而矫情。

    我相信每一个人内心都有这种哭泣的本能,但喝狼奶长大的人却会染上狼性,人性的善良本能需要外部环境的呵护与涵养。如果死亡不是事件,而祇是数字,如果死亡不是震惊,而祇是被偶尔提及的特例,如果一些人的死亡成为另一些人自我标榜的机会,如果官方垄断了舆论,进而用各种舆论引导策略规划民众的情绪轨迹,又如何能够避免这么多人在死亡事件前表现出的麻木和冷血!

    3天的哀悼日已经过去,这等于宣布了救援的基本结束,而近在眼前的体育盛会可能需要人们尽快地忘记地震造成的灾难和痛苦。于是,麻木者依旧麻木,悲哀者则被舆论引向逐渐遗忘的方向,那么,这场伤亡惨重的大地震会让中国重新审视生命与人性的含义吗?我怀疑。

    (2008年5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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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杨宽兴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08年6月29日2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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