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帝国的覆灭与北京奥运的奢华
(武汉)乔新生
北京2008奥运会开幕式华彩的乐章绕梁不绝。在这举世瞩目的夜晚,许多中国人都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中国成为世界的焦点,而中国的气派,则让世界感到惊讶。这是一个狂欢之夜,不少中国人彻夜难眠。他们从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的奢华,看到了中国的现在和未来。但是也有一些有识之士清醒地意识到,在兴盛的背后隐含危机,在繁华的背后是中国几千年从未有过的大变局。
繁华背后隐含危机
此时此刻,不能不使人想到宋代的情景。当赵匡胤黄袍加身,缔造庞大封建帝国的时候,没有人能够想到,这个封建王朝会出现自由市场经济的萌芽;也没有人想到在清明上河图所描绘的繁荣景象背后,一个封建帝国岌岌可危。
宋朝的富裕,远远超过唐代。宋代首都汴梁作为世界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海纳百川,空前繁荣。然而在市场经济萌动的同时,帝国的腐朽正在逐渐加速。不间断地宫廷斗争和效率低下的官僚体制,使资源的配置远远赶不上帝王的铺张浪费。越来越沉重的税收负担和无功而返的经济体制改革,非但没有缓和社会矛盾,反而使不同阶层收入差距越来越大,少数富裕起来的阶层,不但能勾结官府,获取垄断利润,而且可以控制中下层手工业者,使刚刚兴起的自由贸易逐渐地变成依附于官府的垄断贸易。
在帝国财富不断增加的背后,是弱势群体的边缘化;在统治者刻意营造和平景象的同时,来自北方的铁骑已经渐渐逼近了首都。宋代话本小说向社会展示了道德沦丧、社会失范的图画;而历史教科书则告诫人们,一个国家财富的增长,并不意味着国家的富强。财富的不断集中,使得社会动荡不安;缺乏居安思危的意识,使得整个国家不再安全。当内忧外患接踵而至时,这个世界上最富裕的帝国忽然倒塌。
回顾这一段可悲可叹的历史,人们不能不遗憾地发现,中华帝国总是在最兴盛的时候,显示出衰败的苗头;那些杀伐不断的帝国反而能苟延残喘。这不仅仅是中国历史发展的规律,也是世界历史发展的规律。强盛的罗马帝国,当士兵和将军沉浸在华丽的澡堂子中,这个帝国不仅失去了征战的勇气和毅力,而且也失去了繁衍子孙的能力。
中国的近代史就是一部屈辱的历史。改革开放之后中国人几乎倾尽全力,追求财富,在不到30年的时间,重新成为世界上最为富裕的国家。然而,国家的富裕是以贫富差距不断扩大为代价的。在奥林匹克盛宴之外,是各种各样的利益和冲突,以及由于利益分配不公而产生的群体性事件。在奥运会期间采取极其严厉的安全保卫措施,仿佛是一种隐喻:它标志着这个国家在兴盛的背后潜伏着巨大的危机。
对于美的追求,使我们很容易忘记美丽背后的哀愁;在享受这个万众瞩目荣耀的时刻,我们往往会对中国所处的时代作出错误的评估。当前最大的问题就在于,试图借助于奥林匹克,向世界展示中国的富饶和美丽;但是不知道这样做祇会加剧社会矛盾,而无助于缓和意识形态和利益分配领域中的分歧。
中国五千的文明史有说不尽的话题。回顾中国的历史,我们不能不深刻地意识到,在历史发展的每一个关键时期,中国总是试图以宏大的场面向世人显示力量;可是,当被时代一次次抛弃之后,人们才猛然发觉,这种孤芳自赏的态度,实际上是在自取其辱。
清明上河图,把目光投向了市民社会,让我们以平等的视角仔细观察这个繁华的都市。当没收了升斗小民赖以谋生的工具,把所有那些杂乱无章的建筑通通拆除之后,在当代的“清明上河图”上留下的是大片的空白。即使着意渲染国家的富强,但是在华丽的幕布上很难向世界展示一个真正的国家。如果把中国古代的写意手法变成了虚幻的构图;如果把杂乱无章视为国家的耻辱,在铁腕统治之下追求国家的秩序和暴力的美学,那么,这个国家虽然在表面上依旧强大,但是,国家的主体已经不复存在,国家的栋梁将会轰然倒塌。
国家繁荣与个体侵犯
关注民生,不仅仅是一个政治口号;重视个体,也不是西方国家的专利。各国发展的历史表明,祇有强调自我才会有强大的国家。如果祇是沉浸在国家繁荣的梦幻之中,而没有看到社会发展中每一个人的个体需求,并且千方百计地满足公民的各种正当需要,那么,这个国家就是一个脆弱的国家,一个不堪一击的国家。
宋代的兴盛和衰落足以说明,在一个强调社会秩序,而社会秩序就意味着把所有财富集中到国家手中,那么,这个国家就是一个被掏空的国家。从上个世纪的90年代开始,中国实行分税制改革,把绝大多数税收资源都集中到国家手中。各级地方政府为了攫取财富,进行大规模的房地产开发,结果导致沉睡亿万年的土地成为引发各种上访事件的策源地。假如我们没有从根本上改变这种资源国家集中的作法,仍然沉浸在“集中力量办大事”的错误思维之中,那么,中国将会陷入到万劫不复的深渊。
在这个万众欢腾的时刻,发表警世恒言,未免有些耸人听闻。但是,如果我们祇是在口头上表达对公众的关切,而没有采取切实的措施,改变不合理的法律制度,那么,我们除了延缓或者掩盖社会矛盾之外,不可能会有其他的效果。现在,连中央官员都在呼吁修改个人所得税法,尽可能地减少公民的税收负担,从上个世纪90年代开始的中央集权的财政制度,再也不能持续下去了。在中国实现真正的经济体制改革,必须首先加快行政体制改革,减少政府官员手中的财政、税收、金融支配权,让居民通过民主的方式,自由地选择法律制度,然后以市场配置资源的方式,自由地配置社会资源。
当宋代的碾玉观音手工业者被王府收编之后;当娱乐行业变成政府牟利的重要行业,这个国家不可能是一个有希望国家。不要被国家表面上的繁荣所迷惑,也不要被气势磅礴的宏大场面所震撼,在没有得到人民支持的情况下,这个国家将会不堪一击。
中国正在发生变化,公平、正义、包容、民主这些曾经被定义为西方价值观念的东西,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官方言论之中。但是我们必须承认,当改革发展到一定程度,行政官员必须自我改革的时候,中国的改革就会遭遇瓶颈制约。我们不要被少数政府官员的慷慨陈词所诱惑,也不要对某些官员所作出的亲民举动而感激涕零。这是一个十分艰难的选择,要么由人民通过选票选择自己的领导;要么由领导代替我们选择代表。在这个历史的转折时期,如果我们操之过急,那么很可能会激化矛盾;可是如果我们循规蹈矩,那么有可能会错失改革的良机。这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我们必须以正义的程式来实现正义,而不能为了追求现实的结果,而放弃了程式正义。
当宋江揭竿而起的时候,社会变革的正当性就不复存在。倾巢之下,岂有完卵。我们不希望我们的改革成为一次暴力流血冲突,我们不希望天安门城楼前的那一段历史重演。在这场历史性的变革之中,我们必须在体制内部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案。即使我们暂时无法得到切实的利益,我们也要争取可行的法律。因为祇有法律才能重建秩序,也祇有法律才能实现对权力的约束。
“成年舞会”背后的不公平
现在中国知识界正在出现截然对立的两种观点:一些人希望以极端的方式,重建社会秩序;一些人则希望在财富不断增加的同时,逐渐地培养具有政治意识的中产阶级,而中产阶级依靠自己的力量,彻底改变社会秩序。我们不能对政治革命家或者政治幻想家过多指责,我们祇是提醒他们注意,暴力革命首先牺牲的是弱势群体的生命;而中产阶级并不是一个可以信赖的改革队伍,在超稳定的社会结构之中,中产阶级往往不思进取。对于中国来说,建立中产阶级几乎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中国庞大的农民阶层决定了中国不可能有西方国家才有的中产阶级,中国的农民是决定中国未来的根本性力量,但是他们不可能成为中产阶级,更不能成为大资产阶级,他们要么分化为小的庄园主,要么成为赤贫阶层,不得不在城市打工谋生。所以,重温马克思关于亚细亚模式的论断,对于改造中国,特别是重塑中国未来的社会结构不无裨益。
奥林匹克被赋予了太多理想的色彩,有人说这是中国的成年舞会,有人说这是中国的加冕礼——它预示着中国已经进入世界大国的行列,还有人说这是中国向世界展示中国力量的最好机会,但也有人说这是中国好大喜功、社会结构不稳定的最好例证。
不要被这些简单的判断所左右,奥林匹克是体育盛会,它不可能给中国带来根本性的变化,但却能让世界更好地了解中国。在奥林匹克盛会召开之际,回顾中国宋代那段屈辱的历史,我们不能不惊讶地发现,中国的现在与当时的宋朝是何其相似乃尔。当然,在社会发展史上,任何简单的类比都是十分蹩脚的。但是,我们不能不深入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当政者在夸耀中国改革成就的时候,是否考虑过财富分配不均衡的问题;当外国友人惊诧于中国繁荣景象的时候,是否能够体会到普通中国人内心深处的不平等感和不公平感。
据外国媒体估算,北京2008年奥林匹克运动会开幕式最保守的估计要花费1亿美元,这对于拥有10多万亿元外汇储备的中央政府来说,祇不过是沧海一粟。但是,考虑到中国的人均收入水平,特别是考虑到中国中西部地区的贫困状况,我们有理由怀疑,这样一个铺张浪费的开幕式,是否真正体现了中国的国情?这种举全国之力,刻意地营造歌舞升平幻象的做法,难道不是强奸民意的又一次表现吗?不要被动人的景象所感染,他们毕竟离中国普通的老百姓很远很远;也不要被少数执政者关注弱势群体的举动所感动,因为在固有的体制下,他们些许的改革很难最终取得成功。
这个国家正在走向十字路口,如果我们没有透过历史的迷雾,看到远处的景象,那么,我们就无法到达理想的彼岸。扩大民主,是中国未来发展的唯一坦途,任何附加在民主发展之上的各种条件;任何扭曲民主的制度设计都是不能被接受的。这是一个非黑即白的选择,海内外的学者不要被某些西方的政治蓝图所迷惑,强行将中国的民主推向西方国家的老路。祇有自下而上,不断扩大中国的民主,以直接民主的方式而不是议会的方式,实现主权在民,那么,我们就可以避免从一个歧途走向另一个歧途。无论是增加专职人大代表的比例,还是政府官员差额选举,都祇不过是延缓社会矛盾的无奈之举。祇有把权力直接交到人民手中,让人民用选票来换取钞票,重新配置国家资源,才能彻底地扭转当前这种表面上进步、实际上倒退的民主发展局面。
宋朝帝国的灭亡是历史的宿命,中华民族的复兴则是中国人的历史使命。假如仍然沉浸在唐宋元明清的历史画卷中不能自拔;那么这场改革很可能会画虎不成反类犬。
(作者为中南财经政法大学社会发展研究中心主任、教授,湖北省法学会传播法研究会会长。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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