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照事件与诚信危机

（香港）漳流


    最近一个时期，有关陕西农民周正龙所拍虎照真假的讨论逐渐升温，事情由单纯的传统话语（“用人头保证”）闹到了要国家级乃至世界级（“神探李昌钰”）鉴定的程度。事情到此，仅仅以为是媒体小题大作或恶意炒作，就太天真了。笔者的观察是，事件真相无论如何，所反映出中国大陆官方的信誉度已经低到这个地步，连与民众利益不直接相关的领域，都已经是危机四伏了。

    在中国大陆，对媒体包括互联网的严密控制是尽人皆知的。然而，这远不是说所有的话题都有严密控制（恐怕在技术上操作也有问题，总不能屏蔽所有词条吧）。无论是当局有意还是无意，客观上存在着一部分舆论空间可以表达某些方面的民意，特别是在互联网上，在看起来与核心政治纲领不直接冲突的那些领域。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体育，比如足球。在各大网站，不仅仅是运动员、教练员和裁判员可以被品头论足，而中国足协的官员们在这里早已被骂得狗血喷头，被冠之以“猪协”等恶名，而与之相关的体育管理体制也一再被大批特批，直接间接的批评，已涉及国家体育总局——中国“正部级”官阶的衙门。另一类例子是“触犯众怒”，即在很短的时间内牵动极多网民神经的议题，例如“孙志刚事件”与“宝马撞人案”，这两个事件由媒体托起的声势浩大的民情，最终分别导致“收容遣送办法”的更改与黑龙江省省级官员整体换班。最后一种是“大风起于萍末”，最初可能祇是接近娱乐性质的普通话题，逐渐升温直到“高举高打”的地步，后效直逼省部级大员。这次陕西的“虎照”事件，就是后一种情况。


事情的来龙去脉


    2007年10月3日，这一天，被认为是整个故事的开始日期。陕西省安康市镇坪县城关镇文彩村村民周正龙，后来据报在这一天拍摄到了为野生动物学界称为已经“功能性灭绝”的中国一类保护动物华南虎的野外照片。当月12日，经“有关专家反复考证”后，陕西省林业厅“像展示宝贝一样”将这组照片中的几幅对外公布。新华社同日以野生动物保护的名义发出新闻稿，并公布了署名为“周正龙、谢坤元供图”的这几张照片。照片开始流传，反响一般，但当日即有网易北京网友表示存疑：“这是在动物园拍的照片吗？”。次日，更有广东中山网友于早晨表达自己的直觉：“照片上的老虎怎么看起来象假的？大家有同感吗？”。

    这之后讨论进入技术层面，网民开始提出，“照片明显是用软件PS出来的”、“拍的是‘纸’老虎或‘假’老虎”……一时间有关真假之说流传得沸沸扬扬。开始出现挺虎派与打虎派。

    挺虎派除了少量网民外，还有陕西省镇坪县林业局局长覃大鹏、陕西省镇坪县县长吴平、陕西省林业厅野生动物保护处处长王万云、西北濒危动物研究所研究员许清涛等“七专家”、陕西省林业厅宣传中心主任关克、陕西林业厅副厅长朱巨龙等等。

    10月16日，陕西省林业厅出面反驳照片“造假说”，称网上流传的照片大部分为翻拍。不久，陕西林业厅欲申请自然保护区的计划与百万元大奖征集华南虎照片的举动被陆续带出（据报周于报告发现后先拿了两万），由于有“经济账”、“利益链”的卷入，网民开始警惕。同日，陕西省镇坪县主管农林业的副县长杨高则表示，相片确实经过处理，但当地有华南虎的事实不容置疑。

    10月19日，中科院植物研究所研究员傅德志网上撰文，以其从事植物研究20余年的权威科学家的身份，“敢以脑袋担保虎照片有假”。争论开始升温。值得一提的是，“打虎”众人中，镇坪县林业局野生动物管理站李评站长也在其中。在众多媒体中，网易、《南方都市报》《羊城晚报》和《广州日报》（总部均在广州）对厘清真相最为倾力，而《华商报》、《三秦都市报》（均为陕西当地报纸）则有机会披露较多挺虎派的看法做法。

    10月21日，回应傅德志的质疑，周正龙激动地表示：“要是照片有假，当场把我头砍掉！”

    10月23日，陕西林业厅以及周正龙就在当地发现野生华南虎向国家林业局进行汇报。国家林业局并未就周正龙拍摄的有关华南虎照片的真伪发表意见。一位国家林业局人士对记者说。“意外发现已近灭绝的野生华南虎，的确是件令人兴奋的事情，（但）网上众说纷纭的意见，我们也会认真考虑”。可以说国家林业总局比较明智，保持中立，也可以说其与此项目利益无涉。

    11月2日，傅德志称已向国家领导人和最高学术机构递交了一份关于“伪虎门”事件的报告。该官员表示肯定要查清真相。此时加入打虎阵营的已有中国科学院的动物学专家了。

    1月7日，法学硕士郝劲松认为陕西农民周正龙所拍华南虎照片系伪造、欺骗了个人感情，在山西省定襄县人民法院对周正龙提起民事诉讼，要求周正龙公开道歉并赔偿1元精神损失费。同日，傅德志网上撰文，称“如果我倒下，请千万个我站起来！”

    11月9日，世界权威科学杂志《科学》刊出周正龙声称拍到的华南虎照片，并在该照片的右下角配了一句说明“平面的猫科动物？”，表示对该照片的质疑。至此，“正龙拍虎”案大步走向国际展台。

    11月12日，郝劲松向国家林业局特快专递对华南虎照片进行鉴定的行政复议申请书。随即有律师指出，这在法律程序上无意义，仅可作一般信访处理。

    11月13日，周正龙明确表示，他愿意向国家林业局提出申请，要求重新鉴定华南虎照片，确认华南虎照片是否属实。

    11月14日，陕西省长袁纯清在香港对媒体说：“论证照片的真假不重要，找到华南虎才重要……”。此后，镇坪县委宣传部副部长苏怀春称，网上关于华南虎照片真伪的争论“结果导出了以一张照片真伪来质疑一个物种是否真实存在、以及一个地方政府的诚信，这是在钻牛角尖。”

    11月16日，四川攀枝花网友发现了“周老虎”的原形，就在他家墻上的年画里！打虎阵营一片欢呼。关克回应称，老虎年画可能被PS过。之后，网友找到年画印刷厂——浙江威斯特彩印包装公司，并查明年画首次出品日期为2002年7月10日。在虎照网上广泛传播的影响下，挺虎派阵营开始变化，陆续有人反水。

    11月18日，镇坪县文采村一村民反映，周正龙在拍老虎前曾委托当地几位村民帮他买老虎画。同日，陕西镇坪县经贸局局长谢坤元表示，虎照不是他拍的，照片是真是假要问周正龙。

    11月20日，周正龙被镇坪县林业局叫去谈话，具体内容周正龙不肯透露。此前由于镇坪县各宾馆持续停电，全国涌来的媒体记者不得不撤离，仅有少数人坚守。

    10月21日，《人民日报》在人民时评栏目发文：“‘华南虎事件’让谁蒙羞”，各路强势媒体相继跟进声讨，包括《中国青年报》、《北京青年报》、《南方日报》、《东方早报》等。

    11月24日，陕西林业厅副厅长朱巨龙接见周正龙，对其表示慰问和声援。

    11月26日，网易网上公布全套华南虎数码照片，网民的关注度再次提升。网易是通过特殊渠道，并非自周正龙手中取得，后者曾试图以一万元一张出售全套照片。随后，周正龙表示已向镇坪县公安局报案，郝劲松则表示如有需要会无偿为网易提供法律援助。

    11月27日，陕西省林业厅副厅长朱巨龙表示，照片通过这种方式公之于众，有正本清源的积极作用。

    11月28日，朱副厅长称，即使镇坪没有华南虎，把保护区建立好，客观上也保护了其它动物。

    12月2日，正在广西讲学的“神探”李昌钰对（网易送呈的）“华南虎照片”发表了初步意见，他表示，照片中的老虎长时间保持静态不合常理，而照片中的老虎和年画中的老虎斑纹形状相同，姿态也很相像。当日晚，来自六个方面的鉴定报告和专家意见汇总到网易，华南虎事件水落石出，照片中的老虎是假老虎。这六方面的人士是：中国摄影家协会数码影像鉴定中心，华夏物证鉴定中心，野生动物学家胡慧建，神探李昌钰，中国刑科协指纹检验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刘持平，广东省图像图形学会副理事长、中山大学电子与通信工程系教授赖剑煌以及他的5人博士团队。

    至此，虽然“正龙拍虎”案尚未进入司法程序，但公众舆论的主流导向已经非常明显，更多关注投向如何“善后”、“谁来负责”……


更深一步的讨论


    虎照事件的更深层思考，在网民的讨论中与媒体的报道分析中已有体现。聚焦起来可归于一点，就是全社会诚信度的危机。与诗人北岛当年“我不相信”所代表之知识精英的怀疑年代比，现在已进入了以大众媒体为平台的全民怀疑时代。诚如打虎将郝劲松所言，起诉周正龙和国家林业总局，是希望借助司法系统的调查，确认照片是真是假——“诉讼祇为弄清真相”。话语中，明确表示了对官僚机构与利益集团的不信任。

    所幸的是，尽管虎照事件涉及成串的利益集团，但由于保护环境、可持续发展、人与自然和谐成为当下的官方主流话语，有关虎照的全民讨论仍得以完整地呈现给各方读者，而真相也相应临近大家。不幸的是，这种情况并不是普遍现象，不用提及治国方略等政治学概念，就在此前后，几件影响不逊于虎照案的事件，同样反映了社会上这种诚信危机，但相关的讨论却难以如此展开：


    1、彩票亿元大奖事件


    11月27日，甘肃省嘉峪关一位彩民创下我国彩票有史以来单人中奖的最高纪录：总奖金1.02亿元。但随着中奖消息的公布，网友对双色球开奖真实性的质疑也随之而来，各种传言此伏彼起。特别是当得奖人迟迟不露真身时（尽管这其实可能是自然之事），质疑的温度开始急速升高。鉴于过去不长的历史上，中国的彩票业有一系列臭名昭著的舞弊记录，包括湖北体育彩票案、西安宝马彩票案、贵阳福利彩票案等等，有关部门（包括公证处）的管理能力甚至经营理念开始受到彩民与媒体的大幅度质疑。

    由此，虽然有关部门信誓旦旦保证清白，并动用某些舆论劝说不要“太在乎巨奖”云云，网上依然舆情汹涌，要求查实，要求说明真相，有关中奖者的身份各种版本不胫而走，关联利益交换的说法广为传播。彩民反应之猛烈，甚至可能已经超出了正常管理可以澄清的范围。为此，许多网络主动或被动收紧了口径。

    需要说明的是，中国大陆彩民的人数远大于股民（来自上海的调查显示，大约70%的适龄人口曾涉及彩票投注），社会分层上也更靠近低端，所以一旦爆发完全的诚信危机，其结果比股市、房市影响更巨，后果不堪设想。从“和谐”、“安定”的角度看，现有管理体制的实质麻烦，也为执政者提了高难度考卷。


    2、产妇医院死亡事件


    11月21日下午4点左右，孕妇李丽云因难产被肖志军送进北京朝阳医院京西分院，而肖志军自称是孕妇的丈夫。面对生命垂危的孕妇，肖志军却拒绝在医院剖腹产手术上面签字，医生与护士束手无策，在抢救了3个小时后，孕妇因抢救无效死亡。

    事件被媒体曝光后，各方观点炒至高温。其中一派观点引人注意，就是现时代病人对医院的根本不信任。也就是说，当医院通知病人家属病人有危险，必须做剖腹产时，病人家属认定医院就是要借机额外收费，因此执意不签，拒绝被“敲诈”。或许，这个理论未必真正适合肖志军，但医疗系统多年来曝光的腐败与医务人员身上明显可见的对病人冷漠，无疑是这类事件发生的大背景。试想，连国家药监局长都敢作奸犯科，国家卫生部长都可以满口谎言，病人及其家属即使有极端行为，也不会令人过于奇怪了。

    由于相关讨论很容易成为对孕妇命运的感叹，对肖志军的道德谴责，和对医-患间法律问题的推敲，所以网络的讨论主题，尚未集中于对整个医疗管理体制的反思与批评，故而对卫生部门的压力还不太大。


    3、月球三维图像事件


    在长江三峡大坝与南水北调工程都不大可能再成为中央级的“政绩”工程时，不满足于“奥运”形象工程的决策高层与官方媒体，一直把绕月工程（向前沿伸就是“神五”和“神六”）作为宣传鼓吹的标志性主打项目。

    2007年11月7日中国国家航天局正式宣布：自成为月球卫星以来，通过第二、第三次制动，嫦娥一号卫星从近月点高度212公里、远月点高度8617公里的椭圆轨道，成功调整到周期127分钟、约200公里高度的圆形轨道。由于美、俄在探月工程上仍然优势明显，所以，真正的形象工程要点在这里：通过在这条轨道上的凝望，中国将绘出世界上第一张完整的月球三维图像。

    12月2日上午，题为“嫦娥奔月华夏盛举……讲述中国‘第一幅’月面图像及其背后的故事”科学对话活动在国家科学图书馆举行。活动由中国科学院探月工程应用系统总体部、《中国国家天文》杂志等部门主办。主办方在活动中公布了嫦娥一号所拍摄的月球三维图片，以及其他几张目前尚未对外展示的图片。我国绕月探测工程地面部应用系统总设计师兼副总指挥李春来研究员、地面运用系统主任设计师刘建军、苏彦和国家天文台党委书记刘晓群是活动的主要嘉宾。

    活动中，主办方向在座近三百位青年科技工作者、大中学生等依次展示了第一幅月面图像局部区域的假彩色地形图、嫦娥一号CCD相机三部摄像头拍摄的三条连续的二维影像、及中国首次月球探测工程第一幅月面图像的飞行效果图。

    然而，就是这个令国人骄傲的月球三维图像，成为一轮新的网上焦点。一个神秘来源的网民指称，三维图像也是人工的合成产品，有涉及舞弊以及相关的向国家诈取钱财之嫌。一石激起千层浪，网络媒体顿时跟帖讨论蜂拥而至。开始有更多人表达了自己的不信任态度。

    不过，与虎照事件、亿元彩票事件和孕妇身亡事件不同的是，由于这是中央级的形象工程，所以有关资料被迅速封杀（是否追查不得而知），而国家航天局的主任也不得不出面澄清，该图为真实的。虽则如此，仍有零星网民陆续质疑。

    这次，没有媒体的监督、没有监管的部门，即便首次质疑者是恶意中伤，一般网民也得不到讨论情况的机会。谣言止于智者，而智者的智慧来自充分的资讯与自由的讨论，否则，人的智慧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这是又一轮重大的诚信危机。


诚信危机的背后


    2007年年底前这几轮媒体传递的重大诚信危机，集中反映了网民对缺乏有效监管官僚体制的不信任，以及对由江-朱体制下推进的医疗、科技改革所投的不信任票。

    中国大陆的专家和教授，伴随着诸多丑闻和弊案，在越来越多的网民眼中，是趋炎附势、见钱眼开、信口开河的“砖家”和“叫兽”。这样，除去经济因素和政治待遇不论，纯粹就形象而言，知识份子于今的尊容甚至低于文革前的17年，以及文革时代后期（在周恩来、邓小平略占上风的时期）。

    更重要的是，在几十年统治之后，在对外交往与资讯流通相对通畅的今天，越来越多的网民（也就是公民）看透了这个体制，这与文革前和文革后期的人们才是真正的差别，虽说看透了一时也无可奈何。毕竟，让人家不能反抗和让人家全盘相信是两回事，而不相信的人，最终采用怎样的形式应对谎言与暴力，历史已经做了回答，历史也不排除新的答卷。

    最后，引用网易江西新余网友就虎照事件所做评论作为本文收尾：假的就是假的，不要以为叫得声音大，有人背后支持，别人就会认为你是真的了。

    我现在谁也不相信，就相信自己的眼睛！

    谎言重复万遍还是谎言！！！

    赞！中国大陆越来越多的网民、越来越多的公民认识到这一点的话，一个相当程度靠暴力和谎言维持的政体，就要好好想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