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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梦: 我身边的文革.......(江苏)夏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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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梦:我身边的文革(续三)

(江苏)夏韵


    任何时代,祇有普通百姓的经历,才是这个时代的经历。这里,我仅想以我卑微的个人经历,折射经历过的那个时代的一斑。——作者


15

    “8.23”那天戴着高帽子挂着黑牌子的牛鬼蛇神被勒令去游街。在院长冯那高高的拖着长长飘带子高帽子引导下,一团龟缩在一起战战兢兢的牛鬼蛇神们,渐渐走成一条长长的队伍,蚂蚁般蠕动。我不敢左顾右盼,眼睛祇盯者我前面科研所的曹工程师,我看到那肮脏的系黑牌子的草绳把他雪白的衬衣领子弄得黑糊糊的。

    几个半大不小的顽童高喊:看牛鬼蛇神游街了。随后把路边的碎石子撒向我们。

    天,蓝蓝的。太阳,明晃晃的。我却分明感到天要塌了,世界到了末日。

    我们设计院位于大学校园里,两个单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要游街一定要穿过校园。要面对那些比狼还要凶的“狼孩”。我丈夫的同学是这个大学的老师,前不久刚割腕自杀身亡。校园内比比皆是被揪斗的“反动学生”——他们日后成了学生造反领袖,结局很惨,大多进了牢房——,跳楼的、跳江的、上吊的时有发生。大学里阶级斗争火药味更浓更残酷。没有经历过、亲身体验过那个时代恐怖的政治氛围的人,是无法理解想像的,那恐怖是来自自上而下的强权政治。

    游街队伍里挺着大肚皮的我最吸引人的眼球。我一定会成为狼孩们攻击肆虐的对象,在他们眼中我祇不过是个带“崽”的牛鬼蛇神。在文革倡导的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理论淫威下,对牛鬼蛇神无论怎么“扫”都不过分。人群里没有一个人有理由、或者觉得有理由去怜悯一个牛鬼蛇神,哪怕她是一个正在孕育着生命的母亲。

    我怕极了,我怕那些被“扫四旧”的快感陶醉,被伟大领袖接见踌躇满志,长着“左”眼四处寻找猎物,要砸碎“牛鬼蛇神”狗头的“狼孩们”——他们出身高贵、日后官场高官中常见他们的身影———。我本能的双手护住肚子,我不信鬼神,此时真希望有神能保护我母子平安,给我的孩子出生的权利,放他一条生路。

    突然我的邻居大姐走到我的眼前,凶狠狠的对我说:你态度太坏了,你昨天说什么了?说说清楚!我不明白她什么意思,她硬把我往办公楼里拖。直到游街的队伍走远了,她对我使了个眼色,转身而去。

    望着她的背影,我热泪盈眶。我强忍住泪对自己说:不能落泪,千万不能落泪。万一被周围,不要说“左”的眼睛,哪怕是一只怯懦的眼睛,一只虔诚的眼睛看穿,都会给她惹祸上身。怯弱的眼睛为保自己会去告密,虔诚的眼睛为表忠心会去邀功。人性阴暗的怯懦或者人性闪光的虔诚,均已化为这场全民大迫害的动力,这就是文革。

    我想借此对她当年对我的救助,深情说一声:谢谢!我的儿子说,大恩不言谢,祝救他的平安降临世界的阿姨,好人一生平安。


16

    今日不知文革为何物的青年人,可能会问:祇知道有造反派,你说的官场积极份子是什么人?他们是什么人呢,我想,他们是那些背靠政治权势要你死你就不能活的人。

    有关文革的记忆被当局高度政治化,划为禁区,官场认可的历史记忆控制了公众记忆。强大的社会舆论导向,一直把人群分为对党和毛主席有深厚感情的正统人群和以“牛鬼蛇神”国民党残渣余孽为主体的异类人群——造反派——泛指1966年底,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平反后参加造反的人。

    无论是中国官方,还是约定俗成的帮闲文化,对文革勾画脸谱,透着假气的解释是:文革是坏人作祟,毛泽东是犯了无产阶级革命家的错误。文革所有的恶都是仅仅风光了几个月的造反派做的孽。10年文革10年浩劫,牛鬼蛇神造反派是制造者施于者,共产党员老干部是承受者蒙难者。

    “好在历史是人民写的”,手举宪法保护不了自己,孤独地惨死异乡的一代大国元首刘少奇留下的这句话含义深远。

    斑驳重抹的文革场景不像孩子的画山是山水是水,简单明了。又像孩子的画,水可倒流,人可倒走,复杂得祇能颠倒过来看。

    一个政治治理有素,阶级斗争警钟长鸣的国家,一个政治运动连连,像篦头发般梳来篦去围剿坏人、连腹诽都是犯罪的国家,竟会有那么多“牛鬼蛇神”作祟了那么多年,把中国搅和的鸡飞狗跳,民不聊生。至少在我感知的范围内不是这样。

    社会由单位构成,单位是社会的基础,单位就是一个个的工厂、学校、机关、街道、公社、生产队,没有一个中国人不属于一个特定的单位。任何一个中国人都离不开单位。它实际上就是中央政权的延伸。

    那么10年文革真正主宰各个单位的是像浮萍一样被文革风暴从社会底层激荡起来的散兵游勇,乌合之众么?至少我的单位不是,我感知范围里其他单位也不是。

    10年文革,步步都是毛泽东的战略部署,主宰各单位的是那些在文革一开始就处于单位的权利顶峰、有权划人“左中右‘”的政工干部、官场积极份子。

    他们对他们认定的修正主义份子——哪怕你是革命干部;反动学术权威——哪怕你并不反动,确有技术威望;反革命——哪怕仅仅对他们稍有微词。出手最恨,威慑力最强,可以打倒你一次,再打倒你一次。可以把你赶到农村,可以把对你的揭发批判诬陷落笔成文,记入你的档案。就像中央的权利顶峰可以硬给刘少奇定上叛徒、内奸、工贼帽子一样。

    10年文革,中共中央文件汇编十二本,至今未认定那一件是非法的,但是执行者有的是合法的有的是非法的,有的是有功的有的是有罪的。比如1966年的‘扫四旧’‘横扫牛鬼蛇神’1968年的‘清理阶级队伍’、1970年的‘一打三反’1971年后的‘清查516’这几个整死人最多的时期,执行者有功、是维护政权的功臣。他们凌辱杀戮无反抗能力、身负政治原罪的弱者,实行的是强者对于弱者的从精神到肉体的剥夺。翻。翻昨日大小执政者们的历史,不是那时的积极份子,根本不可能为官。

    我蔑视那些10年文革9年处于整人位置,却反称自己是文革受害者,反省忏悔与己无关的人。

    我可怜那些因被整而反抗、因盲目而盲从、因无知而无畏,被政治家玩弄于股掌,被深深愚弄欺骗后,推进牢狱和坟墓的青少年。他们言听计从毛泽东,迫刘少奇下台,固然可恨可悲,但把一切罪恶都归于他们,把那些对刘少奇知根知底、却跟着毛泽东打刘少奇的政治家奉为圣贤,是否有失公允。如果。你要恨文革,恨文革的罪魁祸首去吧,别拿无知的孩子撒气,更何况他们已为此付出牢狱之灾。文革中中共上层政治斗争创中共党内斗争丑恶之最,领袖以革命的名义行其剪除异己的目的,既然你们这些刘少奇的战友、号称政治家的人物都跟着落井下石,有什么资格遣责这些涉世不深的孩子。

    毛泽东为了政治需要会动用一切手段,包括利用坏人,但手段仅仅是手段,王洪文能成为党中央副主席是毛泽东被自己的工人神圣化的理论感动的结果,王洪文本身就是保卫干部共产党员,那些凑热闹起来造反的平民小头头早就不死也都进了牢房。

    文革是由强大的思维定势“左”造就的强大的邪恶势力主宰的,它有广泛而扎实的社会基础,硬说这基础是牛鬼蛇神,是国民党残渣余孽,那是胜利了的政治家的游戏,是这些政治家们不能也不敢否定文革罪魁祸首毛泽东、不能也不愿意承认造成文革的制度性的原因的逻辑结果。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翻开中共党史可见,继国际共产的“左”,打AB团的“左”,延安整风的“左”,解放后,反胡风、反右、大炼钢铁、大跃进、人民公社、反彭德怀、直到文革的“左”……一“左”再“左”,代代繁衍,生息不止,愈演愈烈,它像幽灵一样无孔不入渗透中国的每一个角落。

    再坚强的灵魂都要接受它强制性的塑造,再成熟的性格也会在它的高压下扭曲。

    它让良知受到猥亵,它叫人性跌破底线。

    不容拂逆的“左”,左右了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从政治经济文化到人们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从最高权利层到社会的每个细胞,已成了中华民族的痼疾。

    可怕的是“左”会不断的翻新变换面目,身受“左”害的政治家人也会“左”,甚至“左”得天地鲜血淋淋。

    呜呼!10年文革清算,岂是一句,坏人作祟,毛主席犯了无产阶级革命家的错误了得?!


17

    1966年10月下旬,预产期将至,我行动越来越笨拙。拔草,清洗厕所里的蹲坑,祇能跪着趴着干。迈过了从人到非人的那道坎后,我自悟到自己已是“鬼”,祇能鬼一样卑下的活着,用艰辛驱走心中的苦痛,用汗水淹没难言的羞辱,除了低头干活,挨斗,写检查,我不能像常人那样昂首左顾右盼。我活在自己孤寂的世界里。

    杨老太看不过去,对我说:别再硬撑了,到职工医院要换三次车中间还要摆渡过江,搞不好会生在路上,还是早点去医院吧。

    我何尝不希望早点去医院待产,没有“左派大娘”首肯,我能自说自话走人吗?

    我知道几个月来,众人目睹一个孕妇在他们面前清厕所,扫大街,修马路一身泥一身汗的滚爬,不是没有人动恻隐之心,但是在铁面无私的政治面前,为良知而逆行,大祸殃及的决不是自己一个人,谁没有妻儿老小,谁敢为我说话。

    “再找她去说,就是敌人的牢房也允许人生孩子。”杨老太不平地说。

    这天我们没有劳动,在牛棚写交待材料,革命群众们在学习。

    我推开行政办公室的门,鼓足勇气嗫嚅地说:我想请产假……。

    里面地人在热烈讨论红旗杂志十三期社论“在毛泽东思想大道上前进”。有个声音在说:我看我们这里没有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我们这里地左派一直站在运动地最前线,没有受压,受压地是牛鬼蛇神。

    “左派大娘”身边的人拉了她一下,朝站在门口地我努努嘴,她脸上泛出一丝不悦,带搭不理地说:知道了,我们研究研究。

    我拖着沉重地身子又回到牛棚——一间破败不堪散发着霉味的水管工的工具库,围在一张残缺的钳工台边写交代材料的几个难友一起向我投来关切的目光,那写在脸上的希翼在问:允准了吗?我摇摇头。

    “不能再拖了”。杨老太指着我身子说“你看胎儿已经下行了,去找找刘书记试试看。”杨老太拖着长长的四川腔,她真是对书记刘“情”有独钟,给他找了那么大的麻烦,又出主意去麻烦他。

    “他祇是靠边站,去找找他,或许能帮上忙。”院长冯说。

    书记刘因杨老太的事,几个月前已被轰得靠边站,一直在他的办公室里关门反省。我和杨老太一样与他素昧平生,他祇不过对杨老太讲了句要相信群众相信党的宽慰话,便招来围剿,他是从面目全非的大字报上的“我”认识我的,会帮忙吗?

    我敲开他的门,站在门边未开口泪就下来了,说,刘书记,我要生了。他吃惊地站起来说:还不快去医院?

    “他们说要研究研究,我怕等不急了。”我边说边抹泪。

    “太不像话了。”他边说边走出来,要我回去作准备,转身走进政治处,我听到门里传来争吵声。


18

    终于得到了恩准,临去医院前,机关党支部书记——一个文化程度不高忠诚执行上级旨意,又苦于良知对我等人下不了狠劲、时时被政治处主任和官场积极份子指责“右倾”的好人——对我说:安心去医院,要正确对待群众运动,你对政工干部有些议论,不能算是反党。你写日记,诗什么的,小知识份子,小资产阶级意识,改了就好。你的问题关键是一封信,好好想想,你保留了夫妻间那么多的信——抄家抄走我们200多封信他可能都看过。他略停片刻,审视着我又接着说道:为什么没有这封信?

    “什么信?”我听不明白他的话。

    “一封你写给你爱人的有一句反动言论的信。”

    “不可能,我从来都没有写过这样的信。”我急切的辨白。

    “按照组织原则,我不能告诉你信的来路。为了帮助你回忆交待,我告诉你这封信来自你的档案材料,发生在几年前你工作的单位,你可能不记得了,必须认真想想,好好交待清楚。”他语重心长地说。

    “档案”二字吓得我一身冷汗,第六官感告诉,事情没那么简单,一定是某个环节出了状况,我怕是洗不清,道不明了。我还是忍不住问道:“能否让我知道,这句反动言论是针对什么事而言,就是定我反革命,总应让我知道我是反在什么事情上的。”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反问我:“抄家都抄了两次,不是急着找”米“下锅吗?要是找到”米“不是早就”下锅“煮了,上大字报了吗?

    原来,官版大字报上那句加在我学习毛主席著作讲用中、我自我检讨的一首小诗后面的那句反动言论:“这个世界还叫什么世界,简直不是人过的”还真有这么一说。祇是由于来路不那么光明磊落,才伪装伪装,凑成所谓的反动诗。


19

    我的那首小诗写于多年前的中秋之夜。那时我们夫妻还因工作需要分居两地。

    那年丈夫和我约定探亲假在中秋使用,夫妻北京团聚。近中秋还有一个月,他出差上海,来信告诉我,中秋前工作能结束,要我请准假后,给他一个确切的动身日期。他到车站接我。我请好假,便写信邮往上海家中,信是交给办公室收发杨淑英代寄的。她是我科长的爱人科长博学多才,仪表堂堂,她小学文化,矮矮胖胖的身躯和娇小秀气的鼻眼组合在一起不失协调,祇是两鬓发际直追眉梢,看起来前额十分狭小。

    科长为人厚道,是那种不图虚名,干实事型的人,不知何由从北京贬至内蒙。在他手下工作,感觉很好,坐在我对面的一个老同志,听说原来是个领导干部,57年落难沦为一般科员,他一天到晚沉默无语,学习会从不开口,科长从不为难他,还要我们善待他,副科长倒很霸道,我们大家都和科长相处的很好。

    可能是从繁华的京都来到荒凉的塞外的不适,科长爱人杨同志总是窝着一肚子火气,开口便是:鬼地方,不是人待的。她是工人,谁也不介意她的粗口。

    知道我爱人在北京工作,她似有几分妒忌,说:“女人还是有文化好,像我祇能跟着男人来这个不是人待的鬼地方。祇能老死在这了。我要培养女儿,将来也回北京。”

    我的宁波婆婆有几分审美灵气又爱我如女,为我选购的海派服饰如度身定做般合体,这也使杨十分感慨。说世上的好全被我占了。

    印象最深的是,她常脸贴在我们办公室玻璃窗上向里窥视的举止十分令人恶心。其实,她还是个十分热心的人,祇是有时有点莫名其妙地不讲道理和怪异。

    记得,那天我托她发信。她笑话我说:小夫妻团聚,看你乐得嘴都合不拢了。

    有谁知,我兴冲冲随着人流走出北京站,放眼望去,每次出站就能看得见的熟悉身影没有来。我环顾四周整个城市还像没有苏醒,寒意寥寥,裹着夜色伴着灯火阑珊的广场。人流散尽我仍痴楞楞半天没挪步,不知他为什么没来接我。

    我们那个年代,打长途电话是非常奢侈的,而且要到市中心邮电局,先交钱发号再按号排队等候。我没多想便乘车回家了。

    走近家,一把铁锁冷冷把着门,他没有回来,推开门,借着窗外流进的微光,我倚门迟疑一下,茫然不知所措,曾经温暖丰盈的家缺少了另一半变的静默空旷。

    旅途劳累,倒头便睡,被褥全是他的气味,我的心突然很疼,泪落了下来。

    迷迷糊糊看见他在云雾里问我为什么不给他信,忽然又变成杨淑英笑眯眯的脸,她捧着信对我喊:世上的好,都被你占了!占了!转眼化为狰狞,双手挥之,信变成了硕大无朋,遮天盖地的网被,把我严丝合缝的罩在里边,我挣扎着喊出声来惊醒了自己,已是斜阳浅照。

    去邮局发了电报回来,我把能洗的东西,统统洗了一遍,不让自己有一丝空闲。入夜,我还是被空气种飘逸着的“千里共婵娟”的氛围击中,透过碧绿的纱窗,那如水月光入心来,触景生情一首小诗流到笔尖——  满江红 赋中秋碧纱秋月,惜良宵,伊人不见。叹素秋,溶溶千倾,不照人圆。夜寒窗隙思难禁,清樽满斟影为伴。怎敌它,桂影东窗移,疏枝乱。

    无处说,相思怨,对孤灯,难成眠。望月人何处,难托素笺。啼鹃声切声声泪,未抵人间别离难。若明月与我肯相悯,应不圆。

    丈夫第二天赶回到北京,提包未放下,便侧身低头拜读压在玻璃板台面下的我的大作。他笑着把我拥入怀中,说:“没关系,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天我们补过中秋。也不能怪我,为什么不写信来。”原来,他没有收到我的信,临时决定留在上海家中过节。

    这是我们丢失的唯一的一封信,也是我们夫妻间少有的一封祇有一页纸的短信,因为重逢指日可待,心中溢满喜悦欢快,祇盼着早点成行,纸上的言语已多余了。

    1965年学习毛主席著作高潮中,人人要讲用。我把这首诗作为小资产阶级思想的反映对照毛选自我批判一番,上交给组织。其实,祇不过是知识份子挣不脱媚俗心理羁绊而为之的矫情。中秋节思念久别的丈夫,涂诗一首招谁惹谁了,毒害谁了,攻击谁了。

    文革把它蹂躏示众,还强奸原意硬加上一句当权者羞于道出来路的反动言论,以强权把它改头换面成反动诗。

    这一切均发生在阳光下,十分理智气壮,制造这首反动诗的政治处干事很得意地说;那句反动言论没头没尾祇能和这首诗合在一起才有批判力,才能看到阶级斗争的触目惊心。

    虚构罪名把人打成敌人,以维持“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八亿人民不斗行吗?”“七八年就要来一次”理论得英明正确伟大,这是何等的悲哀。

    我想冥冥中一定有法力无边的上帝,把每个人的人生路上的大大小小林林总总的尘世纠葛穿针引线连在一起,凡事既是注定的必然,又是随遇的偶然,这沉浮荣辱一丝一缕的玄机,有谁能解开其中的奥秘。那丢失的信,那怪异的梦,那篇赋中秋,是巧合还是禅机纤语暗露,又有谁能窥透这一切端倪。


20

    支部书记张的身份和他诚恳善意的语气,令我感激涕零,仿佛久违了的党组织的温暖又回到我的身边。一阵热流上冲,我真想剖开我的胸膛呈出我的心:我信仰共产主义,相信祇有中国共产党才能救中国,不要把我打成敌人。我愿狠狠的批判自己,竹筒倒豆子毫无保留的清算自己。但是这句可以作为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证,说是我写给丈夫信中的一句反动言论,究竟是写在什么时间,什么内容的信中啊。凡事皆有前因后果,一句话也应有上下文,这上不着天下不落地的孤零零的一句话,叫我怎么交待啊!

    这句颇似某个人的语气的话,似觉耳熟,从它在大字报上和我见面的那一刻起,就像钉子一样刺入我的眼中。这也令那个要置我丈夫于死地的他的顶头上司拍手称快。抄家抄走我的200多封信和几大本日记笔记后,他曾迫不及待的说:快快找一找一页也不要漏,肯定还有很多类似的反动言论。可是,事实给了他一响亮耳光,纵然是鸡蛋里挑骨头也没有从中挑倒一丝一毫的他期望的反动言论。

    文革来自虚假。毛泽东虚假自己身边有个赫鲁晓夫似的人物刘少奇,其实少奇同志是处处给他补台,苏联还没有斯大林主义之说,刘少奇在中国首推毛泽东思想,并写入党的文件。大跃进带来的三年灾害没有刘少奇补漏,毛泽东九泉下将会面对更多饿死的冤魂。但是,堂堂大国主席就轻易的被虚假了三顶大帽子,叛徒内奸工贼,客死他乡。

    在中国为什么会有上至国家主席、开国元勋、科学家、下至平民百姓的成百上千上万上百万人的平反昭雪。因为有人凭空捏造了上至国家主席、开国元勋、科学家、下至平民百姓的成百上千上万上百万的虚假。

    令我伤心的是我和丈夫200多封信件、几十万字的日记笔记构成的清白之墻,抵不过一句莫须有的没头没尾的污言。

    我亲爱的祖国,为什么你从古以来祇有平反昭雪伸冤的传统美德,却不能重实证辨真伪少酿些历史血泪人间悲剧。也许这就是中国封建文化的痼疾,文革的根源和土壤。


21

    下午,带着疑问匆匆收拾好衣物和婴儿用品,在丈夫陪同下去医院。

    拥挤不堪的公共汽车里满是山南海北大串联的学生,,他们衣袖上戴着红底黄字的红卫兵袖标,在异化的全世界人民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等待我们去解救的“左”的英雄主义教育下的一代,满脑袋理想主义信徒式的虔诚和热情,最不能忍受的是平凡。历史大潮推波助澜把他们推向弄潮儿的位置,不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是不心甘的。他们个个踌躇满志。

    车里挤得密不透风,车像老牛不堪重负缓缓向前,人紧贴着人,简直无立足之地。丈夫把我护在胸前,胎儿一阵躁动伸起拳脚,我提心掉胆念叨着:孩子啊,帮帮妈妈的忙,咱们可不能生在路上。

    马路边一片片写着“打倒”、“油煎”、“火烧”什么人的大字报从车窗前滑过,有谁知每一幅标题下都沾有一个家庭的血泪。不时有慢腾腾的敲锣打鼓的游街队伍被汽车抛在身后,那一声声鼓点叫人胆战心惊肝肠寸断。

    现实世界祇有一个客观存在,不同人却感受不同的世界。文革在不同人的心中有不同的文革。有人爱之若天堂,有人恨之如地狱。有人爱过又祇剩下恨,有人恨过又变成爱。得意者,颐指气使,说一不二;失意者,三缄其口,暗然神伤;落难者,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世事瞬息万变,没有一个朝代的君王如此左右着他的臣民的灵魂、生死。

    挤在我身边的这些年轻的学生组成的各路“诸侯”们,在狭小浊气逼人的车里,这边扯起嗓子唱着: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文质彬彬,那样温廉让……那边又唱着: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都要反对……。

    处于红卫兵如此零距离的包围和语录歌的威慑下,恐惧油然而生,我头脑里出现了幻觉,前面那个和红卫兵耳语着什么的人,越看越像是单位里的一个人。天哪,我会被告发吗?一旦指认车上有个女牛鬼蛇神,将会是什么结果,我脑子里闪现出一个血腥的画面。听天由命地闭上眼睛头靠在丈夫肩上。

    他问我:怎么回事?我指着前面说:好像看见一个熟人。

    过一会他说:你看错人了,有点像但不是。又安慰我说:这些红卫兵不是8月里的红卫兵。

    究竟红卫兵有什么不一样我没有深问,我祇想着把书记张对我讲的那些话告诉他,叫他帮助我回忆这是一封什么信。又怕增加他的压力,几次话到嘴边又压下去,直到办好住院手续,他要回去了,我决心问问他,开口却说;路太远,你早点回去。能住进医院你就放心好了,还是没有忍心问他。


22

    夜深人静,空荡荡的待产室里,6张床两个人,还有一副贴在墻上的毛主席像。我住6床,2床是个工人家属模样的初产妇,阵痛一来,她就哭天喊地。晚饭前打了她爱人几巴掌还不解气,嘟嘟着一定要和他离婚,再不受这份罪。

    我满脑袋都是关于那封信,那句话的一连串问号。苦楚无告的心疼得麻木了躯体之疼,见我一直没声响,她问:“6床,你不疼啊?为什么不喊啊?”

    我劝她安静下来深呼吸人放松,对她讲起了我听过的无痛分娩。

    忽然,她大声喊着:痛啊,痛死人了!扑通双膝跪倒在毛主席像前,头在水泥地上磕的砰砰响。

    她边哭边说:“毛主席啊,你老人家伟大。揪出了那么多牛鬼蛇神,你救救我吧,生孩子太疼了,你一定有办法……”一番折腾,地上浸出一滩湿,羊水破了。护士医生一阵忙乱把她送进产房。

    万籁俱寂的夜重新包围了我。我细心的走回了“过去”,搜索人生路途上的点点滴滴,陷入了深深冥想之中,一点点往回走,摩挲着过往岁月里自己亲手结下的每个“绳扣”,重新审视它是结左了, 还是结右了,是紧了,还是松了。

    从风和日丽的江南来到北国塞外是我亲笔在毕业分配表上填写了第一志愿;随后基层工厂里的一个小小技术员的日子长年与图纸车间为伴。不曾辉煌,不曾暗淡,中规中距没有偏移过时代大潮帷幄圈定的范围。我摸索着一步步走回过去,终于摸到了一个不协调的“扣”——那一年,有一次,我曾被保卫科传讯。

    大饥饿年代,我们技术科里的一位技术员去上海探亲赴香港未归。保卫科一个干事传讯我问:为什么对叛国的人不早点举报。那翻着鱼肚白一样的眼睛注视着我,仿佛已认定我是叛国犯的同谋。刹那间我的心紧揪住,像是被铁丝紧绕,硌得透不过气来,我甚至不敢理直气壮的反驳他。甚至有点理亏,有点张口结舌。心在惊呼,天啊!能说清楚我们3人的关系么?

    我急切的申辩,怎么可能呢?他的东西都还在,是去探亲的呀。我和另外一位同事还送他去车站,他还说,他回来时祇有晚班火车,希望我们去接他。

    保卫干事拉长脸说:“他的箱子都是空的,早有预谋。”

    我真的不知道,他回上海探亲怎么跑到香港去了,也不透点风,真是城府太深了。边埋怨边心里打鼓,深怕给我扣上知情不报的罪名。

    我们3人同是技术科的同事,所学专业相同,工作中不能分离,上班一起切磋,去车间解决技术问题,也常常是牵涉着你连带着我,我们各自的工作组成了产品的整体,给人一种错觉——三人是“一伙”。

    何况,我们又都住在集体宿舍,我与他两人是近邻。他们俩都毕业于上海交大和我丈夫是校友,其中一位我丈夫做研究生时曾辅导过他,他还调侃地称我为师母。我们的确病中互送过热汤问侯,假日共享过“美食”。一次我们一口气吃掉了3斤水焯菠菜。

    我们志趣相投,一起唱过苏联歌曲,谈过托尔斯泰,大仲马,陀斯托也夫斯基的作品。甚至还一起爬到大青山上去采过野菜,堪称过从甚密。

    这一切经“左”的思维想像提炼,一个铁定的什么集团不是就轻而易举的诞生了吗?庆幸那个大饥饿年代,头头肚子里也空 ,忙于觅食,放了我们一马。祇是调动了我的工作岗位和另外一位同志分开。“叛逃香港”的那位仁兄很仗仪,走前守口如瓶,走后杳无音讯,也帮了我们大忙。但是,潜意识里我总是感到,有个长长的阴影跟随着我……偷窥着我。

    “6床,6床!”我听见有人叫我,漫长的一夜我疼一阵,醒一阵,想一阵,东方微曦刚闭了一会眼。原来是2床生产后回来了。她喜形于色地告诉我她生了个男孩,她爱人不定多高兴呢。

    “6床。你告诉我生第二胎是不是疼得轻一些。”她满脸真诚的问道。

    “你不是要和爱人离婚吗?怎么想到生第二胎。”

    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我还想要个姑娘。”

    她神秘的对我眨眨眼说:“你说灵不灵,我给毛主席磕了头,就保佑我很快就生了,还是个胖小子。你试试看。”绝对的天真造就了绝对的迷信,我已不再天真,不置可否的对她笑了笑,没说什么。


23

    次日,我产一健康男婴,他落地哭声洪亮,穿透静夜,像是对着待他不公的天地呐喊。

    那是母亲耳中最愉悦的声音。一个新生儿开始了他新生命的里程,不知前面什么风风雨雨在等待着他,我为儿取名岩,以志我儿坚强如磐石。

    怀抱着粉嘟嘟的小儿,我心中溢满感恩:无论怎么说,大多数人的良知和正义感不会泯灭,祇是在强权政治高压下,不得不把它们暂时隐匿、有限的放逐。

    我感谢邻居大姐,感谢人后或塞给我一粒糖,或说句宽慰的话,给我一个提醒的眼神,在我枯涩的心田时不时撒进一屡阳光的好人们。

    苦难给了我不幸也馈赠我坚强,命运给了我霜雪,也给了我蓝天。我的小儿就是我的蓝天,是命运给我的最好的犒劳和抚慰。虽说是逆境雾漫漫,来途未卜,至少我的孩子已平安来到人世。

    病房静谧洁净,仿佛是远离喧嚣尘世的世外桃源。深秋柔和温暖的阳光洒进窗的一角,儿子眯起大眼睛,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可爱极了。

    医生护士的微笑关切,令久违了人间温情的我晃如隔世,我羡慕地对护士说,你们这真好。

    护士马上明白我的意思,叹口气指着远处的一个董姓护士说:“好什么啊,她就是我们这里的反革命。”

    那个额头光亮丰满,步履轻盈天使般的小姑娘竟然是反革命。她脸上怎么没有一丝忧郁的影子,面对她的患者甜甜微笑着,轻声的呢喃着,像衔泥的燕子来回忙碌着。

    我的心情一下又跌回到现实中,失神望着窗外,忽见花园栅栏处金灿灿点点星星,趋前看之,竟然是野菊竟相怒放,这是怎样的惹人疼爱的小花啊。像涨满了风的小伞般,一只祇,支撑撑别有洞天。经秋风轻拂,金黄一片。这在人们脚下被人不屑一视的野蔓杂枝抽出的小花,不正像我和那个小护士卑微的生命吗?小护士的微笑和金黄色的小花感染了我,我顿悟了,释然了,人不自贱,贱我者奈何?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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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夏韵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08年10月30日1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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