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派情踪”(十)
(新西兰)周素子
桑雅忠
50年代初,我在杭州师范音乐科读书时,桑雅忠老师教了我们班3年语文课。在一年级的第一学期里,不到半年时间,就曾换过3个语文老师,第3个才是桑雅忠。第一位周老先生,像是从私塾古文教师过来,齿豁牙落,口齿不清,又不会教新书,也驾驭不了这批学音乐的16、7岁调皮学生,大家不听老先生的话,课堂上吵得要命。不久离去,换了一位女教师,乃是《莎士比亚全集》翻译大家朱生豪的夫人宋清如。宋老师那时才30多岁,但已作寡妇,带着一个男孩子。她身材矮小,面目清丽,自然卷发,病态,说话稍有口吃,讲课也不生动,学生不买她的账,我却私心爱戴她。我读过她为朱生豪翻译的《莎士比亚全集》所写的长序。她在序言中记述与朱生豪在之江大学同学时情况——记述朱生豪的聪慧勤奋,翻译莎氏巨著的艰辛;记述她俩的恋爱、抗日战争中简约的婚礼,以及悲悼朱生豪的肺病与早逝!宋清如老师对我也特别青睐,送过我一套精装的朱生豪翻译的莎氏全集。但她不久也离去。离校后我始终再未见到她,直到70年代文革后期,才听说她在文革中吃了不少苦头,因为她在结婚时嘉兴的娘家有土地陪嫁,尽管这些土地早在土改时已被充公没收,与她无关了,她却仍被作为“地主”,批斗了一阵。第3位来给我们上课的老师,便是桑雅忠。桑老师年轻有朝气,既严肃又从容,身材颀长,戴金丝边眼镜。给我们讲叶圣陶《记金华的两个岩洞》、茅盾的《白杨树》、鲁迅《为了忘却的纪念》、契呵夫的《给爷爷写信》、巴甫连珂的《桃色的云》、高尔基的《母亲》等。他结合语法,告诉我们“词汇”与“短语”的分别,正确标点的使用,各类文体的写作方法以及文艺理论、文学史等。几乎所有的学生都热爱桑老师。语文课是每天都有的,桑老师和我们在一起将近3个年头。他让我们每周写一篇作文,篇篇细读精改,还加评语,一丝不苟。桑老师衣着朴实,夏日衬衫西裤,冬日灰色中山装,永远理一个平顶发型。但与此形成显明对比的是他的夫人梅爱文。梅爱文衣着时髦,标新立异,与50年代的朴实风尚大异其趣。她细皮白肉,明艳照人。梅爱文在邮电部门任职,虽然桑老师住在校内教师宿舍内,但她并不天天回家,我们不是常常能见到她的。她飘然来去,从不理会我们这些学生。桑老师对她宠爱有加。有一次,是考试的前一天晚自修时,我和张冰如到桑老师宿舍,请教几个问题,推开门,台灯亮着,老师不在,我俩就坐在他案前等候。此时却听见了扣门声,忽见梅爱文从门外跳跃进来,像一只花蝴蝶,看得出她特意修饰过,她是要让桑老师吃一惊的,却不料让两个女学生窥见了秘密。我俩不识趣,不知回避,想直等到桑老师回来。桑老师回来后,一反往常的和蔼情态,竟让我们回教室去,谓有什么问题明日再说。
若干年后,我才在我姐姐周素琛、长辈曹湘渠先生处得知他俩的一些情况:梅爱文浙江温州人,父亲梅某为温州巨富,抗日战争时沦为汉奸,当时的青年学子抗日热情高涨,梅爱文着文在报纸上公开发表“打倒汉奸爸爸”,一时被青年学生推为偶像。她离家出走,跟随舅父、温州著名学人、书法家和古琴家马公愚,到了后方山区龙游、开化一带,当时浙江各大专学校以及《东南日报》等文化机构,均避迁于此。桑雅忠就读的英士大学,亦迁于此。此时从桂林前线返回的曹湘渠先生正任《东南日报》副刊主编,后方的一批文学青年都围绕在曹湘渠身边,他们除撰写抗日的文章外,还探讨托尔斯泰《安娜》、屠格涅夫《罗亭》、《猎人日记》、纪德《窄门》、王尔德《快乐王子》等著作。梅爱文与桑雅忠后来即由曹湘渠作冰人,结为秦晋之好。相逢于患难,情感的诚笃自不在话下。祇是桑雅忠为宁波象山一带平民百姓家的孩子,而梅爱文则出身于书香世家,若不是抗战的烽火,他俩是难能成其夫妇的。
我毕业离校后,直等到70年代晚期,才再见到桑老师。他的被打成右派,则在运动告一段落后即听说了的。而梅爱文则在离校两年后偶然地曾见到过她。那是一个夏日,在上海瑞金路上,见她独自坐在三轮车上疾驰而过,头发梳成双髻,像白雪公主一样高贵,即使在上海这个摩登的所在,梅爱文还是显得突出地时髦!
1976年,我流落在杭郊留下村店做工,得知桑老师住在武林门附近桃花新村宿舍里,就去拜访了他。廿多年相隔,廿多年的右派生涯,桑老师已是两鬓斑白了,他曾下乡若干年,当时正在杭城一个初中任教。至于当年那个风流娇好的梅爱文,却出乎意料的衰老了,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完全是个小老太婆样子,穿着也甚朴素,几乎辨别不出当年翩若惊鸿的影子。这廿多年的折磨、烦心,极其深刻的镌刻在她的容貌上。她能够几10年如一日,跟随着桑老师在风雨如磐当中度过了精神、物质双重压力的日子,是多么的不容易啊!他俩没有孩子,领养了一个孩子,起名“桑子”,多好听,多有意义的名字!桑子高中毕业后,未能考入大学,就在他妈妈的邮电部门当了一名邮递员。那日我到他家,他妈妈正为他做饭,说桑子送信非常劳累!
1979年落实右派政策,桑雅忠受聘为杭州教育学院中文系教授,当时各机关业余大学应运而生,桑老师被各大专院校争聘,讲授文学概论,写作等课,以条理清晰著称,成为一代名教师。在我将去国来纽前夕,曾见过桑老师,满头白发,仍然平顶发型,与梅爱文仍然形影不离。
王绍舜、曹湘渠
约在1974年与曹湘渠先生相识,我刚入住杭州武林村阁楼不久,他是我阁楼紧邻、乡前辈、初中时老师王绍舜的常客。
这类带阁楼的房子是杭州市30年代很富时代特色的民居建筑,由成排成片风格一致的一些房子组成“里”、“弄”;若干“里弄”合称“村”,如“未央村”、“慧宜村”。最初整个“村”或即属一个主人。当时我所住称“武林村2弄6号”,一个单元一个号,前后大门框,都是以条石砌成,俗称“墙门”(即在上海称为“石库门”者)。砖墙、瓦顶、木结构,一般都是二层楼,其上带有存放什物的阁楼。前有大天井,栽花种树,经前厅可上楼梯。但习惯都走后门,进门即厨房,边旁有供厨房应用装有水龙头的后天井。后厅暗间为楼梯所在,盘旋先经亭子间(厨房顶部),然后二楼(主间),再上去便为阁楼存杂物处。阁楼有窗取光,开于屋顶坡面,称“老虎窗”。阁楼内大部分空间,人不能直立,匐匍而行,而且冬寒冷、夏酷热。原先一个墻门祇一户人家,随着人口增多,城市“贱民”也剧增,此类阁楼方充为住室,若能获住还算是大幸的!
1974年前后,我尚在杭郊谋生,为了孩子入学,经过一些周折,幸而入住阁楼。我所住的“武林村2弄6号”,一个“墻门”里,竟住有7户人家,计23人。苏联画家库克雷尼克赛画有“猎人的手套”一幅,手套大指内还住一只兔子,还开有“老虎窗”哩!我和3个孩子在这个阁楼里,整整住了15年,她们在这里“匐匍”了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光以用水而言,老水管年久失修,一线如丝,7户共用,我们要在后半夜二时方能接水,接一小桶水要费10分钟时间,再提上阁楼。前天井有一棵梓树,枝叶丰茂,展放至老虎窗外,夜来听雨,颇饶风趣。不少名家先后作过我阁楼的客人,如当代书法家沙孟海;戏剧理论家胡忌、洛地、徐步奎;画家金冶、吴山明;来自北京的昆曲家周铨庵和杭州的曲友;更有美国耶鲁大学教授张充和(也为曲家)。浙江古籍出版社社长、诗人王翼奇君,他还为一次阁楼雅集利用亭子间顶部大阳台(居然有琴、诗、画、曲雅集)写过古风长篇以歌咏之,是日到会嘉宾竟有310余人,真正为“螺蛳壳里做道场”。这些雅聚,大多在右派“改正”前后数年间。
阁楼分左右两间,东边一间住王绍舜先生。我所住西边一间,通楼梯,又隔去一个通向东边一间的过道,成拐角形,能置一床、一桌。我和王绍舜先生都属阶级敌人范畴,除街道办事处、居委会有时来人寻事外,来者都是朋友。我每周从杭郊回阁楼一次,3个女儿皆幼小,忍受着蒸暑严寒与人为的歧视,饱暖无常。在那无风三尺浪的年月里,每当我走上阁楼,临近房门时,王绍舜先生听见了,会用微弱的声音道:“你上了阁楼,就安全了!”
王绍舜,又名文清,浙江温岭人,早年毕业于杭州国立艺专(与陈朗为同乡并同学),后任教故里。50年代他因为写有《晴雯之死》、《柜台》等剧本,由省文化局调他到杭州省城专事修改,因剧本演出成功,曾风光过一段时间,但接着1957年反右,他虽没被打成右派,但在1958年清理阶级队伍时清出了文化局。从此病卧阁楼,没有生活来源,由他的亲妹在家乡以当保姆收入接济他每月若干元生活费,他自己则在街道再做些糊火柴盒、纸袋等活,每月可收入4、5元人民币,以贴补生活,勉强挣扎于社会最底层。早先我曾在温岭简师读过书,他还是我的音乐老师,那时他即患肺病,消瘦、苍白,曾让我在《黄河大合唱》中担任朗诵角色:“朋友,你记得黄河吗?你到过黄河吗?”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廿多年后,我和绍舜先生竟然落魄同住一个阁楼上,声息相闻,患难与共!先生时时咳血,凡不得已须下楼,则喘息、停顿再三;遇病危,我奉侍之;数次病危就医,均由我背负下楼。1982年先生垂危归里前夕,对我说:10年相依,素子待我如此,死而无恨矣。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谁能得知阁楼之上,竟有人潦倒如此!绍舜先生精于七弦琴,与琴棋相依,终身未有室家。每当夜深,焚炉抚弦(古琴为室内乐,声不达于户外)。他于琴曲有独到见解,曾将胡笳10八拍辞,以10年之功,配入古琴胡笳10八拍曲。一日,雪满杭城,夜阑人静,我曾依辞为之试唱,正是“几遍胡笳声欲裂,人间始信有真情”。先生虽落魄,却时有高人来访。“文革”前,北京古琴家查阜西曾与之鱼雁往返。在杭城,有曾与鲁迅为朋友,其时亦衰病的许钦文,和当年《语丝》编辑,其时亦以糊纸袋为生的苇丛芜等常相往来。但对他帮助最大,时时接济他的则是曹湘渠先生。
曹湘渠时来阁楼。他是老右派,自然的他同情我这个小右派,我与他亦成了忘年之交。
曹湘渠,浙江黄岩人,幼年丧父,由寡母以针黹收入抚养成人,少年时期即被送往临海海门某商号为学徒,少年老成,克勤克俭,账房先生怜其幼年失学,教以习字、珠算。数年后,抗日烽火升起,曹湘渠所事东家有二位在学小姐,思想激烈,投笔从戎,并鼓动家中学徒曹湘渠参与抗战,于是同赴桂林。二位小姐不堪战地艰苦,半途而废,而曹湘渠则始终如一,在前线结识了邵荃麟,并得其栽培,加上自身的勤勉,终于成为一名称职的战地记者。不料故乡老母思儿心切,谎称病危。曹湘渠既返故里,奉母命与幼年订婚的福英女士结婚,遂任教于台州各中学。他以思想进步,博学多闻著称,温台一带青年学子奉为偶像。王绍舜当时正属青年,曾步行数10华里往谒曹先生。两年之后,福英病死,曹先生有《哭福英》长诗载于报章,一时读者争相传抄,洛阳纸贵。接着先生受聘于《东南日报》副刊主编,因避寇,报社迁社址于浙东南龙泉山区,当时多所大专院校亦均避寇在此一带,先生遂为青年所敬仰,在当地形成新文艺新思潮中心。曹湘渠此时与小学教师林女士结婚,夫妇双双加入了地下共产党,故50年代共产党执政后,曹氏因其出身并经历,得以被重用,擢升为浙江省工会主席。反右运动开始,即受数10年交往的邵荃麟右派案牵连,遂被划为右派,于是上山下乡,降级降薪。“文革”中林夫人又受党内审查,因她曾与组织失去过联系,有一段说不清的历史,大受折磨。曹氏长子因家庭变故,虽成绩优秀亦不能入大学,当他参加宝石山修建防空洞之役,因山体塌方被压而死。虽然曹湘渠一家有诸多不幸,但他仍然热诚待人,到落实右派政策时,曹湘渠已年过60,被任命为省政协秘书长,属下有省文史馆,他即以王绍舜的古琴成就,聘之为文史馆员,既有固定工薪,复有医疗保障,使王绍舜脱离苦难,免于冻馁之虑,可全心致力于古琴的探讨。祇是可惜,绍舜先生次年即病死故里。但此前中央电台曾派人来杭录制了他的古琴曲“胡笳10八拍”演奏,作为保留节目,曹湘渠使王绍舜成为死后的方干。湘渠先生在我落实政策时,亦曾得其谆谆教导,关怀备至,使我得以不失时机,尽快走上工作岗位。当省文史馆征集史料时,他让我撰写黄宾虹、陈伯衡、钱士菁等学者的材料,藉见其对后进的鼓励。他的办事精神是深思熟虑,但谨小慎微;他的为人作风是救厄扶危,真诚相助。我来纽前数年,曹氏夫妇均已退休在家,我时往探访。林夫人和蔼亲切,善良温厚。湘渠先生赞她:在丈夫当官时她毫无骄色;在丈夫落难时,她亦一如既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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