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派情踪》序
余英时
周素子女士从纽西兰来信,希望我为她的《右派情踪》写序,以纪念“反右”运动50周年。除了《北京之春》上发表的几篇《右派情踪》之外,她还寄来,〈记当代才女张允和女士〉一文,提到30年前允和女士与我倡和《不须曲》的往事,引起了我的一点回忆:大约在1968年左右,允和女士的四妹充和女士到哈佛大学来演出昆曲〈思凡〉和〈游园惊梦〉。那时正值大陆上“文革”如火如荼之际,我不免深有感慨,在演出后写了两首诗赠给充和。其中第一首是这样写的:
一曲思凡百感侵,京华旧梦已沉沉。
不须更写还乡句,故国如今无此音。
“文革”结束以后,充和才敢把这首诗和海外相关的唱和诸作一同寄给她的二姐。1977年秋天我从哈佛转到耶鲁任教,和充和时相过从。有一天她忽然交给我一叠诗稿,说是大陆上不少人和我的原作,因为每首都用了“不须”两字,她戏称之为《不须曲》。我一一展卷诵读,真是琳琅满目。而且墨迹出于戏曲名家许姬传先生之手(即《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的作者),更使我受宠若惊。其中允和女士一人便和了两首,兹录其第一首于下:
十载连天霜雪侵,回春箫鼓起消沉。
不须更写愁肠句,故国如今有此音。
现在我读了素子女士〈记当代才女〉一文,才确知这两首和作都写在一九七八年春天,恰值她到南京观赏了“文革”后首次上演《牡丹亭》兴奋之余,不能自己。“十载霜雪”当然是指“十年浩劫”而言。这一年的10月中到11月中,我参加了美国“汉学研究考察团”到中国大陆访问,回程时曾在北京机场与允和女士匆匆一面。素子女士在文中已有所叙述,这里便不多说了。
素子女士和我原不相识,但由于爱好昆曲之故,很早便参加了俞平伯先生所发起的北京昆曲研习社,与允和女士先后有50多年的密切交往,因而成为《不须曲》的最早读者之一。张充和女士是我最敬重的一位文学家和艺术家,她的先生傅汉思教授( Professor Hans Frankel)和我在耶鲁共事10年;他们两位都是我们一家的好朋友。所以我很珍惜这一段《不须曲》的文字因缘。素子女士在向我索序的信中也和了一首《不须曲》:
感念平生百事侵,人琴消息几低沉。
不须惆怅阳春曲,犹盼高云赐好音。
这样委婉陈词使我不能不写这篇短文以报其诚。
素子女士本来计划写100篇文字,纪念她亲见亲闻的“右派”朋友的悲惨遭遇,已完成了7、80篇,从已刊布的篇章来看,她事实上是为每一位朋友都写了一篇小传。其重点则在描述传主怎样在残酷迫害下身毁名灭以至家破人亡的经过。每一位传主的遭遇都不一样,但却同是“反右运动”的结局。整体地说,这部《右派情踪》为“反右”的历史保存了十分珍贵的原料,足供后世史家的采择。
据官方的数字,“右派份子”共55万人。但这数字决不可靠。就我先后阅览所及,这个数字至少应该加倍,甚至更多。但是在这百万以上的“右派”之中,有名有姓的最多不过几百人,大概都是当时报纸上点名批判过的。其余的则都成了无名英雄,不过是一种抽象的统计数而已。但是历史记忆必须通过具体的个人和他们的生活状况才能真正地保存下来,否则决不可能在后世读史者的心中留下深刻难忘的印象。《右派情踪》一书便给“反右”名单增加了近百人的个案,这是很重要的贡献。当年有资格成为“反右”的受难者,今天至少已在70岁以上。因此我迫切地期待着至今仍幸存的受难者都能闻素子女士之风而起,把他们周边的难友一一记录下来,使“反右”成为一段有血有肉的历史,永远活在中国人的记忆之中。这是所谓“活死人,肉白骨”的伟大事业,其功德是无量的。
素子女士来信时,我恰好写了四首七绝,纪念“反右”50年。我个人对于“反右”的理解和判断大致已浓缩在这四首诗中。现在附写在后面作为这篇短序的尾声:
“反右”五十年感赋四绝句
“右袒香肩梦未成”(陈寅恪咏“反右”句),负心此夕泪纵横。
世间多少痴儿女,枉托深情误一生。
未名湖水泛轻沤,池浅龟多一网收。
独坐钓台君不见,休将劫数怨阳谋。
横扫斯文百万家,更无私议起喧哗。
九儒十丐成新谶,何处青门许种瓜。
辱没冤沉五十年,“分明非梦亦非烟”(邓拓告别《人民日报》句)。
人亡家破无穷恨,莫叩重阍更乞怜。
(2007年6月7日于普林斯顿)
(该书已由香港田园书屋于本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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