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号-专题 周素子简介 周素子文章检索

 
右派情踪(十五).....(新西兰)周素子

调整百分数变化字体大小 按最右边的“□”键全屏显示

 

 

“右派情踪”(十五)

(新西兰)周素子


李峰


    自1985年以来,由于我的工作性质是考察全国风景区资源,其间两次赴山海关外的东北。第一次是在1988年4月,从杭州经北京出山海关到鞍山市千山风景区;第二次是在1992年8月,到本溪考察我国最长、流水量最大的地下长河本溪水洞,然后经旅大,渡越渤海抵山东蓬莱,绕行山东半岛从济南而南返。这两次都是独行,漂洋过海,涉水登山,对大好河山充满了赞叹和期许,与杜甫那种“万里悲秋常作客”的情调,毫不相干。辽东半岛与山东半岛隔海相望,无论从军事防御上,从旅游地理上都不可分隔,而有内在的联系。至于山东一地,几年之内我一共到过3次,除饱览海景,登泰山,参观蒲松龄纪念馆、临淄齐景公殉马坑、孔子闻韶处、荀子稷门讲学处、管仲墓等胜迹,都留下了深刻印象外。在这两个半岛间的盘桓,走访了老友,结识了新友,在这些新老相知中,最令人难忘的是千山管理局的办公室主任李峰。

    千山在辽宁鞍山市近郊,开发于辽金时代,历经明清,原有香岩寺、祖越寺等古寺院3108座,经过抗日战争与土地改革的摧毁,尚余有10多座,大小古塔也已所剩无几。千山的植被,在工业发达的鞍山废气烟雾中,尚算保存完好,难能可贵的一块绿洲。森林茂密,茅草丛生,树木以古松为主,其次是椴、柞、楸、核桃、梨、稠李、皂角等。此外,千山有奇峰多座,有海拔770公尺的仙人台、玉佛顶及秀丽的五老峰。沟堑深深,湖泊处处,千山的历史、建筑、自然风光,使其成为我国第一批国家级风景区,与我国具有传统文化的5岳、峨嵋、雁荡、武夷山等属同一珍视范畴!国人在历经“文革”等政治动乱以后,极思有山水之乐,所有风景区都在百废待兴,创造接待游人的条件,但风景区的建设资金却捉襟见肘,国家每年向这些评有级别的风景区拨给不多的款项。当时,千山有一套租建花房、承包饭店等经验,可以自负盈亏不向国家要钱,我的千山之行就是要实地调查,然后将这套经验向全国各地其他风景区介绍、推广。

    我抵达千山的时间是4月份,在南方早已是莺飞草长的暮春之时了,而东北一带,大地刚刚苏醒,田间祇有早生的青草和疏稀的庄稼。至于千山的这片绿洲,倒是嫩绿新黄,杜鹃遍山了。千山的风景管理局的职工,领导,几乎全部居住于相距10多公里之外的鞍山市,每日趁专车上下班,傍晚下班后,千山除散落的寺院内僧尼外,别无他人,归于宁静。我由于工作关系,主动要求住千山风景区招待所。招待所坐落在山门内右侧,水泥结构,外表结实庄严。大约是一冬未经有人入住了,显得冷落颓败。最令人难堪的是整幢楼房缺水,厕所的粪便都堆积着,无水冲洗,臭气熏人。而我在千山的调查工作,由于千山尚处于混乱中,未能顺利展开,因为千山的寺庙受佛教协会的支持,景区内10多座寺院都提出独立经营,脱离千山风景区的领导,包括寺院的门票收入。这本来不是大事,南方雁荡山等处早已实现了,但当时千山管理局刘局长却如临大敌,一脸严肃,他无暇顾及我的采访工作……。其实据我后来得知,所谓成功的千山经验,是建筑在破坏山林、糟蹋文物上的,并不值得介绍,如将停车场建在景区山门内,砍伐了百年老树剌槐、核桃树、稠李,皂角等数百棵;为开发香岩寺,沿途装电线杆砍伐古树如松、椴、柞、核桃等二百多棵;出租地皮,在景区内设立商业点,使千山环境污染严重,山林野蛮砍伐等种种赚钱方式,实在是大大损坏千山的资源,窒息千山的生机的……,但管理局还是指派了一位退休人员、原《千山志》编写者李士杰陪我游历千山,使我得以有机会走遍了千山繁华之处。千山的古松林,其繁茂不下黄山,而高耸过之。千山五老峰比之匡庐五老峰更感突兀、秀丽,主峰仙人台,比我见过的泰山仙人桥,朱家尖仙女跳等都更具洪荒悠远。据李士杰说,千山管理局的历届局长,几乎无一人曾经至后山攀登过此台,连专业导游也找错了地方。这固然能见出官僚的庸碌,也同时可见仙人台的僻远和陡峭了。

    千山的寺庙,一般并不高敞,但都结实而牢固,灰瓦、白墙点缀在丛林之中,另有多处隐伦苦修静坐者的岩阿,显得神秘莫测。

    在千山约过了3、4天即逢周末,职工均都回鞍山市了。东北的4月份,尚不是旅游旺季,我所在的招待所亦空无一人,我计划着下一步的南返行程。百无聊赖中,在山门口碰到了千山管理局办公室主任李峰,在前几日的与管理局领导层接触中,早已认得李峰。局长“办公室”其实是专为局长服务的机构,下有车队、旅馆等凡送往迎来、派车、买各类机票车票、安排住宿等,都是办公室的事,主任一职,必须是上下圆通,人际关系良好,机灵、精明、略具文采者。听李士杰说起李峰原是沈阳市某文艺单位的干部,1957年被打成右派后,受尽磨难,下放千山农村务农,阖家迁此,已经多年了。1980年左右,右派改正,落实政策,他被就地安排工作。李峰灵活,能干,至于如何被安排至千山管理局并当上办公室主任一职就不得而知了,大约是近水楼台吧!李士杰说千山事务千头万绪,除开李峰还无人能胜任哩!

    李峰瘦削,黝黑,应该有50多岁了,因为是“日理万机”吧!他显得疲劳,周末别的干部都休息了,他还在工作。千山山门外是成片的小商店、点心店,他似乎在巡视,见到了我,遂热情地邀我到他家做客,我欣然同意,遂随行。在千山山门外向右绕行,过田塍和干涸的小溪,在千山西侧,田野中,有一个孤独、整齐的院落,即是李峰一家生活了多年的农舍。院落围墙由黄土夯成,院门开在正南,大院种满蔬菜,中间是条宽宽的通道,通道两旁是由细竹、细木搭成的葡萄架,葡萄苗秧都一、二尺高了。住屋是3间土房,屋前是大天井,天井与菜圃之间又是葡萄架,天井左侧是井台,用手压机取水……。住屋中间是客厅,有一个大坑,该是冬日延客上座的最舒适处,屋内装有土暖气。这是一个农家,但一望而知不是地道农家,略显有书卷气,与主人精心料理的菜圃,它使人想起陶渊明与隐逸避世的知识份子。我对他的庭园非常钦羡,那一顿晚饭,不是我一个人,而有多位男女客人,有帮他扶持绑扎葡萄架的,有参与做晚饭的。饭前李夫人回来了,她戴一顶草帽,骑着自行车,像鹰一样穿过院子天井直到门前下车。人们说,东北的女人不是很丑就是很美,但美的极少数。李夫人不但很美,而且健康,乡居那么多年,仍然风度优美。李夫人原是文艺单位的舞蹈演员,现在某单位任会计之类职务。右派处理阶段,随李峰下乡务农,在她的眉宇间透露着热情、随和、乐观。李峰将与夫人偕老于此中,但是他的为5斗米折腰的办公室主任一职,与“督邮”并无两样,显得与他的隐居生活极不协调。他俩有一个孔武有力豪爽的儿子,计算年龄应该出生在乡间,据说曾因他与人拔拳相向,使李峰受累不浅哩!

    在李峰家这顿晚餐,赛过任何珍馐,也是令我一生难忘的。吃的是韭菜油饼,将饼浸入菜油中熬煎微黄,趁热狂嚼。至于佐菜,即是刚从院中菜畦里选拔来的青菜幼苗,祇得一、二寸高,据说长高了就不鲜美了,将嫩绿的青菜幼苗,用井水冲洗干净后盛入大盆,蓬松地像座小山丘,醮以面酱生食之,这么简单,这么可口。宾主融洽欢乐,大家都盘坐厅内坑上,夫人频频添菜、添饼。令我相信,任何地方都有它的美食,即便是没有市井的僻壤。

    1992年8月,我第2次到达东北,去本溪考察水洞,这个水洞不论从水量,从长度,以及所生产的无目鱼类,在世界上都称得上奇异,独特。因为行程匆匆未及去千山拜访李峰一家,接着南下抵旅大,渡渤海海峡,登蓬莱阁观田横五百壮士滔海处,然后绕行山东半岛,游历了威海卫,到荣成天尽头,东临碣石,以观沧海,与观赏石岛嵯峨的、充满道教色彩的槎山。无论是蓬莱的仙气、威海的建筑、槎山的神奇。一路行来,最缭人胸臆的还是3年多前千山李峰家的朴素庭园,与那一大盘碧绿的菜苗和香气四溢的油饼的美味。与李峰夫妇邂逅相遇至今已经整整10余年了,别来无恙否?


洛地


    洛地是浙江诸暨人,“洛地”是他的笔名,至于他的本姓,连极好的朋友也不知道,而且他的两个儿子也以“洛”为姓,他对“洛”字,情有独钟。我认识洛地是在80年代初,已落实右派政策,各自有了谋生的工作。陈朗与他同为“戏剧圈子”里的人,故比我早即相熟,他又是我哥昌米的熟人,他的小儿子洛齐跟我哥学习中国画,后来师徒两人曾到过闽浙交界的天姥山写生,感情非同一般。80年代初洛地一家住在杭州吴山南麓南宋皇朝的宋城遗址察院前小巷。一个秋日,我哥约我同访洛地。一次陈朗从北京来,也特与我一起看望过他。吴山南麓一带原是杭州的风水宝地,宋高宗在多位风水师的踏勘后,才定为宫廷大内、皇朝各机构及贵族府邸所在处。背依栖云山、凤凰山、桃花山、将军山、云居山、紫阳山、吴山,面对钱塘江,背山面水。虽历经8、900年,而诸山之南麓处处留有断碑、残碣、花园遗址、假山、雕刻。然自南宋没落至今,凤山门、江干一带的昔日帝皇州、歌舞地,却沦落为杭州最破烂贫困的贫民窟,王气一蹶不振。这不像皖北亳州、涡水流域一带,当你行进在一望无际满地白色的芍药花、紫色的桐花间,会令人感觉到王气未尽,其中或许弥漫着曹操的霸气与老庄的智慧!尽管吴山南麓仍留有苏东坡感化岩、米芾所书“第一山”刻石,以及宝成寺元代密宗麻葛喇佛龛等,但总是透着破败衰落的气象……。那天我随我哥从中山南路转入旧察院前一带时就觉得肮脏得无插足之地。这里是江干区最大的农贸市场,从清晨5、6点钟开始,各路行贩聚集于此,无论水产、蔬菜,千百摊位,万头攒动,吆喝声、讨价还价声、争吵声、寻儿觅女声,此起彼落。早市散后,地上泥泞难堪,随处能见菜皮、鱼肠,垃圾成堆,气味难闻……。洛地就住在菜场边上一个水泥结构的3层楼里,一个狭窄的套房内。这是江干区群众艺术馆的职工宿舍,因洛地夫人林颖宁在群艺馆工作,是公家分配的住房。这幢楼房,从上楼过通道,至进入洛地的卧房兼书房,整个感觉就是杂物堵塞、拥挤、窄小,人们须在杂物中侧身而行……。

    洛地当时约50多岁,青年时代曾毕业于上海音专,终生从事音乐理论工作,后期专攻戏剧及戏剧音乐,1957年被打成右派,历经下放农村等体力折磨,后期的具体工作任省昆剧团编剧及音乐创作,协助周传锳、王传淞等整理昆曲唱腔、剧本等。由于洛地的文学基础扎实,博览群书,聪明智慧,他在戏剧界、学术界颇具声望。

    我和我哥昌米不但是昆曲迷,而且自80年代以来,一直在为渐趋没落的昆曲事业奔走呼吁,几年来为谋求成立杭州民间的昆曲研究会一事,在陈朗与昆曲界朋友柳以真的参与下,和洛地有了频繁的接触,由昆曲的优美艺术促进了我们的友谊。

    昆腔与浙江余姚腔、海盐腔并江西弋阳腔称为明代四大声腔,尚有安徽青阳腔,同属最古老的唱腔,它与后来的秦、川、汉、徽、粤、婺等剧种都属于我国最典雅古朴的剧种。昆曲艺术是古戏曲的集大成者,它类孕育了京剧并其他剧种,稍有影响的剧种也都多少吸收了昆曲的“养分”。

    昆曲盛行于明清时期,乾隆时达到全盛阶段,是全国性的剧种(乾隆时期,徽班逐渐盛行)。此后由于太平天国等农民战争及后来频繁的战乱,以及文化的衰退,阻碍了昆曲艺人的传授,使昆曲断层,渐趋没落。尤其到了近代,昆曲的细腻与典雅渐不为人所重视、欣赏,到了50年代初各地的昆曲团体几乎绝迹了。由于浙江昆苏剧团的《十五贯》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洛地正好参与了这出戏的改编,然好景不长,回生乏术,于是乎一批知识份子中的昆曲爱好者们都想保存这些精萃,想使昆曲能像日本歌舞伎、雅乐那样得到国家的保护、重视,不至于消失,绝种,乃在民间组织了昆曲研究社团,定时演出,出刊撰文,如北京曲社(最早的社长为俞平伯)、上海曲社(最早的社长为赵景深),还有天津、南京、苏州等处都有曲社的成立。而杭州、永嘉和长沙等当时都付缺如。自50年代晚期以后在全国尚有正式昆剧院团,有北京(北昆)、南京、上海、浙江、永嘉和湖南(湘昆),“文革”以后,80年代中期,北京方面有以中国剧协柳以真牵头成立的昆曲研究会,柳以真到香港活动,得到许家屯的帮助,募集了数目不少的款项(我哥昌米还为许家屯作画致意),柳以真并邀请北京老诗人卞之琳,戏剧家曹禺等作为顾问,柳以真自任秘书长,我则受柳以真青睐,邀聘为该会副秘书长,这是民间最完整有实力的昆曲研究会了。接着我和我哥昌米为成立杭州曲社开始奔走。初期一起努力筹备的有杭大中文系教授徐朔方、浙江剧协李尧坤、杭州工艺美术学校教务长戈宝栋(翻译家戈宝权胞弟)等人,北京柳以真则解囊(所慕款项)相助,于1986年成立,在整个过程中,得到洛地的参与并很多的帮助,我并于1985年代表洛地参加上海曲社的成立大会,柳以真亦从北京飞来,胡忌则从南京专程赴沪,该会由上海昆曲院蔡正仁主持,华文漪报幕,堪称盛会。洛地在协助我和我哥的积极筹办中,是真人不露相,起初他还劝阻我兄妹不必化费精力,他虽然热爱昆曲,但他讨厌活跃杭州乃至浙江戏剧界的某个“红人”,他认为我们辛苦了,努力了,但最后必让“红人”摘了“桃子”。我和我哥却认为,祇要成功了,使昆曲能得到发展,我们功成身退,有人摘桃子又何妨?后来事实的结果一如洛地所料,我们也拱手相让了。其实昆曲的衰败与整个时代的文化素质有关,个人的因素又何补于事?至于洛地的正直耿介,他嫉恶如仇,他看不惯、看不起这些投机“红人”,他无法容忍此类作风。

    早在1982年秋,胡忌自南京到杭州阁楼访我,我设酒洗尘,因洛地与胡忌均为戏剧理论同行,互相知名而未谋面,我遂招洛地同饮。席间,洛地恭问胡忌最近有何创作计划,胡忌打趣道:“小弟久已封笔,祇想玩耍,至于计划是想娶一名扬州瘦马式的小妾!”洛地是一个自爱、勤奋、拘谨的“洛君子”,他从不和玩世不恭的人接触,而胡忌在治史学外,却性格浪漫,平日喜故弄玄虚。这个“见面礼”使洛地非常惊讶而深刻难忘,他俩后来成为好友、密友又当别论。

    1989年春,《徽学通讯》主编方满棠邀请各戏剧史论专家前往屯溪,观赏屯溪徽剧团的一次特殊演出;这是年前由我介绍,让中央艺术研究院戏剧所的李愚、刘沪生等到屯溪摄录、即将消失的徽剧古调。徽剧团在名演员章其祥安排下,排练了《水淹》、《出猎回猎》(《白兔记》)、《乌盆记》、《打龙棚》等6出戏。方满棠委托我邀请各方人士,苦于时间仓促,我召将飞符,邀请胡忌自南京来,陈朗、三幼(当时她在中国戏曲学院学习)自北京来,杭州方面我则邀请浙江省艺术研究所所长吴双连与研究员洛地,此外我还带同已在浙江美院任教的二幼前去,让她顺便能到婺源博物馆观摹马远、袁江、郑板桥等画迹的机会。李愚、刘沪生、吴小刚从北京专程赶来录制。我和洛地等从杭州出发,经由临安翻越大昱岭抵达皖南。当新朋旧友相聚于黄山脚下,欢乐可知。我们观徽剧,至祁门渚口考察古建筑居宅号为“一府六县”者,并同上休宁齐云山,所谓“邀游于黄山、白岳间”的白岳,即是齐云山。齐云山为丹霞地貌,道教圣地,历代文人咏齐云山诗者甚多。洛地跛其右腿,居然登上700公尺高的齐云山,虽大呼上当,然心情极为舒畅,这是见到洛地最快乐放松的一次旅游。他对徽剧团提了许多精僻意见,徽剧团演员们认为三生有幸!

    因为徽剧中尚包含青阳腔遗响并昆腔成份,而此番演出中,饰演《出猎回猎》中的李三娘、咬脐郎的两位女演员为新秀,大受胡忌、洛地、陈朗等的激赏。

    落实右派政策不久,洛地即调浙江省艺术研究所工作,居文三街教场路艺研所宿舍一幢楼的第4层,3居室。“红学”家周汝昌赠诗有句云:“洛(落)地也能上四楼。”教场路地近马塍路为宋皇室养马所在,同时又为种花所在,南宋词人姜白石墓葬于此。文三街一带原为西溪河渚的起点。西溪、河渚为明清隐伦所居并寺院所在,洛地至此可谓所居非俗了。林夫人颖宁,福州人,为林则徐第六世孙,家藏林氏宝砚、印章。1997年香港回归,国家社科院特访问于她。她的外曾祖父即是溥仪逊帝的老师陈宝琛,可谓出身贵胄了。夫人平生习音乐,于江干区群艺馆从事音乐事业至退休。夫人气度飘逸、高贵,身材娇小玲珑,退休后从事服装设计,曾出版《中老年服装设计》一书,一版再版,并于松木场开设“林家铺子”服装店,给家庭带来丰厚的经济基础。长子洛秦毕业于上海音乐学院,留学美国。次子洛齐任教于浙江美术学院,书法有成。洛地则著书立说,在落实政策后10余年内,所著戏剧史论、音乐史论及词曲专论、小说、文字学等400余万言,而洛地的书房环境为夫人的裁缝工作场,书房内书架、案头上都挂满了布匹衣料。他的电脑就置于缝纫机旁。这并不影响他的著述丰赡。

    1993年我的《周素子诗词钞》终于结集出版,由杭州戴维璞老先生毛笔手录,凡各家序跋,书画均由各家亲自毛笔书写,计有南浔吴藕汀,北京林锴、陈朗、南京胡忌、杭州王翼奇、周沧米、洛地等等。洛地所写长序,叙述我右派经历,遭遇甚详,情真意切。所书毛笔字则铁骨苍劲,别具风格。序言中有如“束背带而为行李,望落日而指征程,手携长女,怀抱幼婴……乞食于市,饮露于野,鬻胼胝以慰嗷嗷;晴披星月,阴栖苍蓠,叩毡幕求避雪霜。辞江南之烟霞,历塞北之平沙。暴烈日于料峭,啸北风于草莽。行行重行行,竟然陇西涯……。”后有多位读者来函探询洛地为人者,足见感人之深!洛地长期专致于戏剧史的研究,为戏剧史浙江卷的负责人,去岁我返国探亲,短短的两年分别,洛地即有关于词曲的新着问世,他赠我新书一册。

    洛地是我的畏友,我极想将他的身世作一详尽阐述,我曾多次越洋电话,让他提供简历,但洛地顾虑重重,我甚为感慨,一个70多岁的老人,竟还怕谈过去,怕有人“抓辫子”,岂不悲哉!


吴鹭山


    吴天五鹭山先生于1986年病逝于浙江温州,1986年的5月间,我曾到温州谢池巷先生的寓舍看望过他,想不到当年的9月间他即溘逝了。

    由于各种因缘,我结识不少的学者,并受过他们的教诲,如陈伯衡、黄宾虹、沙孟海、周采泉、周振甫诸先生。但是与吴先生,总觉得有一层更深厚的关系。鹭山先生是乐清虹桥人,我们同属一个海陬小县,故里相距祇有30公里,还有姻亲关系,他的夫人蒋东帆,与我祖母蒋氏孺人同是一个娘家,他称蒋家蒋叔南为伯舅,我则称表叔。最感知相同的,我们都是反右运动的受害者。

    虽然如此,我得知有鹭山先生,还是要到1974年。1950年后,我在乐清大荆的家属,几乎分散各处,我和谷哥到杭州依二姐,后一直在外地求学,家乡的人事就甚为隔阂了。1960年,随陈朗谪居西北,70年代后辗转南返,此时的我哥昌谷,遭文革的厄难,且病体缠身,虽挂职浙江美院,但在家养病韬晦,祇是私下与许多文友联络,互赠习作。由夏承焘先生及远亲蒋小龙引介,与鹭山先生取得了联系,先生遭丁酉之难后,先是从杭州浙师院免职返里门,后调赴长春东北文史研究所3年,到1964即辞归。

    多年以来,先生住乐清虹桥埭下,隐居乡曲,这期间,亲自酿酒,籍以自娱。埭下原是先生祖居地,有祖传老屋,在抗战时期先生为了等待夏承焘瞿禅先生来住,建有“来禅楼”以期待(楼额“来禅楼”三字为请马一浮先生书写)。但是上世纪的60年代先生以“待罪”之身已不可能入住老屋,老屋亦应早被没收归为公有。先生晚年所著的《停云集》,其子思雷在前言中记述此时先生住“埭下渔屋中”,渔屋应是借栖之处,或是他的侄辈为之经营者,现思雷亦于三年前去世,此事无从查问。祇知所居渔屋决非来禅楼,先生在此酿酒、作诗、习字。东北文史研究所时同事好友西蜀萧湄女士寄赠《南歌子》词有句云:“人生何处不逢辰,底事鉴湖先自乞闲身。”先生获咎赋闲,凡作诗寄友,均自署“匏老”,即此二字饱含了多少的自谦自嘲之情!“匏”乃匏瓜,即葫芦,葫芦系而不食,就是徒悬。出自《论语 阳货》“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后人以匏瓜比喻求官不得或不被重用之人。魏王粲的《登楼赋》中也有句“惧匏瓜之徒悬兮,畏井渫之莫食”。“井渫”是指水井浚治后洁净清彻而饮者无人,与匏瓜之徒悬意义相似,历代失意文人亦常常引用。先生此时以匏老自署,用意非常显然了。

    谷哥为我所求先生的手迹,在1974年,是其自作的西湖诗之一(署名即为“匏老”)。我特别喜爱其中“珍重埋藏花底藕,明年须汝作芳菲”句。那时我住杭州武林村阁楼,我将先生字装入镜框,悬于东阁之西壁,日日相对,如对“敬亭山”。先生字体似马一浮,然更具妍秀,数十年的功力,腕底可见。

    对鹭山先生心仪10余年,于1985年夏秋间,始在北京见到了他。先生妹吴闻与夏承焘先生于1975年在杭州道古桥结婚,于80年代初移居北京朝内大街,后在团结湖买屋而居,适与我们在团结湖的寓舍相近,我们两家时有来往,常常在饭后信步而往。先生历年体弱多病,不堪南方盛暑,于1985年夏到北京其妹家中养病调治。我那时尚在杭州某杂志社任编辑,暑间亦在京度假,自然的和先生兄妹交往甚为频繁了。那时的夏承焘先生患老年痴呆症,已很深重,既不认得人,连字也不认得了,日日枯坐在南屋书房内一把特为他制作的木椅上,习惯性的手执一卷,但常是倒拿的。吴闻则坐南窗下,为夏先生整理文稿,也算是陪夏先生消此永昼吧!鹭山先生住北屋大房中,一张大书桌置于屋子中间,大约是为了书写方便。客中清闲,常以写字自娱。那年暑期我们请他写了多幅字并整本册页,此册页为散页,回杭州后请西冷印社王金龙师傅精工裱装,这是先生晚年的精品。写的皆属他自作的诗词,所以特别值得珍重。在京期间,先生也时来我们的团结湖寓舍回访。先生面目清秀,神态安祥,谈吐典雅,穿中式对襟布衣,着布鞋,风神闲远,似不食人间烟火,与他交谈真是如沐春风!先生对雁荡有特殊的响往,在京时我们就相约,明年(1986年)同游雁荡,在雁山避暑。

    1986年5月间,全国园林会议在永嘉楠溪江和乐清雁荡山两地召开,我作为与会者,并为考察浙江沿海诸名胜古迹,先期经舟山定海,然后至温州,专访先生于谢池巷居所。拟再定今暑雁荡避暑之约。不料吴先生自返鹿城后,一直患病,比去年所见精神差多了。而且双脚浮肿难消,自然无法再往雁荡宴坐龙湫了。但是先生的神思仍然很清晰。此次访先生,承相赠《光风楼诗词外编》一册,为线装新印。没有想到的是此次访先生乃是最后一面。谢邻(承焘先生)逝于当年5月,先于先生仅4个月时间。先生享寿76岁,而谢邻长先生11岁,逝时为87岁。他俩一生挚友,就是离别人世也在同一年中,真是巧事。先生之逝,当与酒相关。检《光风楼诗词外编》有1985年所作《水调歌头》“乙丑元宵津门望月寄谢邻”词,有“二竖故欺残客,作剧勒停觞”句,句下夫人蒋东帆注云:“勒令戒酒,时作者患酒精性肝脏病变。”先生于1964年从东北初归故里埭下时,有〈小圃晚酌〉诗,内云“但得南黄开口笑,何须北白破愁颜”。南黄谓南方老酒,北白指北方酒。先生自身酿酒,积多年的酒缘,殆以酒伤身乎!

    先生逝后,因其钟爱雁荡山水,生前即有埋骨雁荡之愿,经夫人蒋东帆生前多方奔走,始营墓于雁荡二灵之间的游丝峰下。先生夫妇的合葬墓,我于1991年方才见到。我为归葬父母骸骨于雁荡山,经年前多方交涉,此时时机成熟,经择地,最终亦选中雁荡二灵之间的游丝峰石壁上凿龛深藏。我父母骸龛即在鹭山先生墓后崖壁上,相距不出百尺。雁荡山范围60平方公里,因为二灵腹地乃雁荡精华所在,择地于此,侥幸亦巧合也。自此后,年年归扫,及1997与2000年两番自纽西兰归国祭扫,均同时拜谒先生墓。我父与鹭山先生遭际略同,文史爱好亦略同,又是乡谊姻亲,英魂遨游夜话于雁荡二灵之间当不寂寞!鹭山诗人夫妇合葬墓,圆形,拾级而上,中建圆丘,圆丘之上后部高耸石楼一具,内壁嵌墓志一方,志文为苏渊雷先生所撰写。上横额前突似屋木詹嵌“光风楼”三字,为夏承焘(谢邻)手迹,前立墓碑,上书 “诗人吴鹭山夫妇墓”。圆丘之上前部墓碑后有石制翻书一卷,覆盖墓顶,甚为别致。

    鹭山先生出身名门,幼承家学,加上天资聪颖并好学,在20多岁时,先生的学问,已为当时学人推重。然中岁以后,即遭厄运。永嘉著名诗人,原温州图书馆馆长梅雨清(冷生),曾作怀人绝句10数首,其一绝云:“投荒万里逐臣心。斫桂人从谪籍寻。苏子吴郎南北雁,天风鸾鹤閟清音。”(首句“投荒万里”,一作“琼楼玉宇”。诗中的苏子指平阳苏渊雷,当代数学家、诗人,原执教华东师大,1957年划为右派后,调黑龙江师院任教。吴郎指鹭山先生。平阳境内有南雁荡山,乐清境内有北雁荡山,故诗有“南北雁”之谓。“投荒万里”指二人同时被贬东北。

    鹭山先生在20多岁的壮年时期,在温州谢池巷梅冷生寓结识夏承焘,两人订交成为终生契友。谢池巷传为晋谢灵运任永嘉太守时吟“池塘生春草”之地,夏先生于1936年曾买屋谢池巷故自号谢邻,抗日战争时期,二人同游雁荡,住宿经月,并有相偕终老雁荡之志。鹭山先生的好友除夏承焘先生外同时结交梅冷生、徐堇侯、钟钟山、浦江清等学者,抗战时期与避难前来的任铭善(心叔)、蒋礼鸿(云从)均为探讨学问的好友。

    先生的一生,因为1957年的厄运,使他的事业不得发展,其实以他的才识与诗词造诣均不在夏承焘先生之下。但是夏承焘则以词学泰斗之名誉满世界,鹭山先生的著述甚少面世,则显得落寞,较少为人所闻,盖有幸有不幸也!

    50年代初,先生执教浙师院中文系,当时浙师院尚未迁到金华,校址在杭州钱塘江边的月轮山上,这一段时期应是先生最愉快的时光。先生时为研究生选注杜诗数10首,供课余之参考,这些资料竟流传至暨南大学刘大杰教授处,为浦江清所见,极受赞赏,当时浦江清正受人民出版社之托,注释《杜甫诗选》,因请当时亦在浙师院任教的陆维钊教授于中相挽,与鹭山先生合注杜诗。浦江清在北大与鹭山先生向未谋面。二人合注杜诗,遇有疑难,就通信商榷,来往的信札有数10通。先生谓浦江清先生喜作长札,如老妪般絮絮不休,这些信件都甚可把玩,并可作为史料保存,可惜大多毁于文革。先生在其《停云录》中有谓:“即此碎金亦尽被雷电取将,为可惜耳。”又说:“文字因缘,非夷所思!”

    在现存的吴鹭山先生诗词集并夏承焘先生诗词集及其《天风阁学词日记》中,有大量记载二人交游的鸿迹,先是在抗战时期二人同宿雁荡,先生又于虹桥故里筑“来禅楼”以待。后在40年代后期同客杭州平湖秋月罗苑,滨西湖而居,一夕与谢邻闲眺,谢邻偶拈二句:“我羡游人泛泛舟。游人羡我水边楼。”先生续之云:“何如人我俱无羡,渺渺烟波点白鸥。”(此诗后被谢邻收载于《天风阁诗集》“西湖杂诗四十四首”中)。50年代初,先生执教浙师院时,与谢邻、任心叔等都寓居钱江边月轮山之头龙头山上,衡宇相望,可数晨夕,每课暇,天晴时,3人则同游月轮山,循涧觅谷,杖声锵然,又曾同至六和塔最高层,凭眺移晷,又曾同登六和塔茶室啜龙井新茶。先生在后来罹难时回忆:“缅怀此乐,如在天上!”任心叔是夏承焘先生的高足,30岁即任大学教授,文字学家,工诗词,博学多闻,在当时甚着声誉,一时文字学专家咸相推许,连马叙伦老先生均叹为畏友。先而被定为“极右”份子,后文革中,与师夏承焘先后罹祸,疑谤株连,不胜辨白而殁。时为1967年。先生有〈闻任心叔讣〉诗二首,其一云:“出处平生最好修。胁肩金马不同俦。可怜竟被才名误,谗口狺狺到骨休。”协肩金马是指谄媚趋走得意之徒。

    鹭山先生对于雁荡、西湖、之江、月轮山,终生有特殊美好的感情,以能游历这些地方终老能埋骨这些地方为最幸事。他在记述老友梅冷生(劲风)晚岁瘫痪,颠连床笫时,曾于虹桥过江问候。劲风怃然曰:“龙湫宴坐,此生已无望矣!”先生忆劲风时说:“虽在沈痼,神识未衰。”盖鹭山先生前寄劲风的诗有云“迟翁宴坐亭”句。先生以怀念龙湫是定神不衰的象征!王仲宣有“风流云散,一别如雨”之言。真是先生一生与友朋的写照!

    先生平生研究陶渊明,着有《读陶丛札》。先生对陶渊明自幼年读书时起,就非常喜爱,心响往之,读《五柳先生传》,读《归去来辞》,都“如疗渴饥”。我以为先生对陶渊明的爱,救治了先生,使他在困境中能自娱,能面对厄运,晚岁归隐乐清虹桥,酿酒自斟,安贫乐道,他应是以渊明自况。即使在虹桥埭下,常有人慕先生高节前来求书。有西乡陈素行者,曾专程三至虹桥而求字,说“必得数十纸传家方无遗憾”。先生有诗记其事,其中有句“退笔久无伤鵩赋,残年剩有狎鸥心”。我与我哥昌谷亦正于此时向先生求字的。萧湄也时时寄书寄诗以相慰。先生仍然是桃李满天下,他与陶渊明的寄酒为迹,同样都是既洒脱又都有所寄托。

    我曾有谒吊鹭山先生诗和词各一首,兹录于下:

    丙寅春至鹿城曾一游江心屿同日谒鹭山先生于其寓所不意此次竟成永诀先生埋骨雁山吾双亲墓亦在其旁诗以记之

    孤屿迢迢草木标①。故山松竹更萧萧。
    梵音久忆东西塔,海气能分日夜潮。
    求益几寻灵运宅,问诗肯借水心瓢②。
    晓来雨过知多少,洒幕侵灯共寂寥③。

    ①陆羽文:“日月云霞为天标,山川草木为地标。”
    ②水心瓢谓叶适。诗瓢见《唐诗纪事》唐球典故。
    ③杜牧《咏雨》诗:“连云接塞添迢递,洒幕侵灯送寂寥。”


    减字木兰花

    雁荡铁城障游丝峰吊吴鹭山先生时墓新筑成团湖觑面。
    为写长笺并摺扇①。重谒谢池。更赠光风一卷词②。
    胸怀冰雪。不道着番成永诀。铁障连城。骨与名山一样清。

    ①乙丑夏在京团结湖住时,时相过从,承书赠摺扇并条幅多件。
    ②次年5月谒先生鹿城谢池巷寓,承赠《光风楼诗词》外编一册。

    (未完待续)◆

相关文章
作 者 :周素子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08年5月29日13:2
关闭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