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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派情踪(十六).....(新西兰)周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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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派情踪”(十六)

(新西兰)周素子


潘怀素


    我与潘怀素老人仅见过一次面,连续谈过近4小时的话。此次见面是蒙夏承焘先生热诚安排的。

    夏先生是当代词学泰斗,为杭州大学教授,“文革”中作为“反动学术权威”被关押批斗后,长时冷落在家,蓄须韬晦。所居杭州大学宿舍在西溪18平桥第一桥道古桥边。居处界于留下与城区之间,我当时在留下村店做工谋生,凡假日进城,必经过先生寓所,常在那里坐谈、逗留。先生既是我哥哥周昌谷的忘年交,又是我的同乡先辈;我又是先生平生教学在途穷时最末的一个学生,添为“入室”弟子。

    那是1975年之夏,我在留下,奉读夏承焘先生致书,嘱我于某日到他家与老前辈潘怀素老人见面云。正当盛夏,我身着淡蓝衬衫,蓝灰格子裙,戴一系黑带的草帽,师母无闻见了,大大赞美我的朝气哩。座间的潘怀素老人,其时80多岁,须眉皆白,背微驼,然神情开朗,无龙钟之态,随身带有一只硕大的沉重的手提箱。他为夏承焘同乡少年朋友,原是某音乐机构的专家,反右派斗争中划为右派失去工作,近廿年漫长艰苦的生活中是如何过来的,家庭情况如何皆不及问,通过见面交谈,知他在这廿年中,孜孜不倦仍于音乐的学理钻研不止,成果累累。在政策稍为松动的今日,他带着他的研究心得,数上北京寻找机会,日则到各部门、各要人处求见,请求推荐其成果,夜则枕着大手提箱,宿于各车站候车室。他曾找过日本留学时期老同学,当时仍据文化要津、红得发紫的郭沫若帮助。郭看了他的研究成果,说是“看不懂”,“无法介绍”,就此再没有理会他。

    他没有渭滨遇文王的幸运,他以80岁的高龄,在寻求知音,寻找继承人。他此次来杭,一是知道法国蓬皮杜要来中国访问将经杭,希望他的研究成果有资格进入蓬皮杜艺术中心,想找到接近蓬皮杜的机会。另外想在省城物色一个可以承继他事业的学生,以便在撒手西归时,他的一生心血不至于白费。

    夏先生对于潘怀素的研究硕果爱莫能助,但对于他要找一个学生继承事业一则,立刻想到了我。我原先是学音乐的,反右前在福建师大音乐系学习。夏先生觉得这是两全其美的事,既可代潘物色到人,又可提携我走出困境,找一个出路。我面对着尚在为理想奋斗的中国老知识份子,心中充满尊敬、钦佩又深感辛酸。我们坐在夏先生客厅的小圆桌边,夏先生夫妇外出办事去了。我已经将近廿年脱离音乐,我怕自己听不懂潘怀素先生深奥的音乐理论,故全神贯注,潘先生对我的音乐修养似乎毫不怀疑。他打开手提箱,里面全是文字手稿,研究数据。他边向我宣讲,边展示文字数据。他眉飞色舞地讲了近4个小时,竟毫无倦容。我当时还不到他一半年纪,反觉神情紧张,疲倦起来。其实,潘怀素老人的研究成果,即使4天4夜也讲不完的。那天他和我说的主题归纳起来有这么几个方面:一是根据研究,他得出中国音乐将是今后世界音乐趋向的领导,他将中国庙堂钟鼓音乐、民间打击乐器、丝竹乐器,所有的音率振动频率数据,加以详细的纪录,归结到亿、万、千位数字。尤其对庙堂钟鼓音乐的纯净、协和程度,他对之十二万分推崇。二是对西方音乐的十二平均律持批判态度。他说西方钢琴即以十二平均律原理创制而成的,用“平均律”的方法就不可能很协调,不协调即不纯。音乐的本质是以协和悦耳为主,“平均”之法,终究不够完美。三是他根据自己求出的音频,发明了以中国最纯美的5音振动频率的钢琴。祇要有机会,有资金,即可投入制造,进行弹奏。我看了那个纯音钢琴设计图,觉得反而比目前世界通用的十二平均律钢琴键盘来得简单、方便。潘怀素老人用恳切的眼光看着我说,这个钢琴将来就是由你弹奏的,它发生的纯美声音,将会震撼世界……。。如果我的眼泪不是在多年的折磨中枯干了,我一定会落泪!我虽然对千万位数的数字极不敏感,但我能清楚感知5声纯音之美,我应该舍弃一切,跟随老人徜徉在纯美的5声中,为之付出平生精力,也是值得的!记得少年时期,我尚在杭州音乐专科学校学习过,那时上海音乐学院的大哥大姐们特地来我校与我们交朋友,我和殷承宗建立通讯关系,我写信给他说,我恨自己不像莫扎特那样出生在音乐世家里,我为什么不在幼年接触钢琴。后来升学在福建音专被打成右派后,曾痛惜失去了与音乐的关联。可是目前,有这样的机遇,与音乐的缘份重新呈现。一位音乐家,肯把他的成就诚心传赠给我!祇要我愿意。可是现实生活,我有3个未成长、须要抚养的女儿,我不能没有为之活命的那点微薄工资。齐白石的祖母曾告诫孙儿说:“那见文章锅里煮啊!”对于潘怀素老人的诚心,一旦承诺,就要有始有终,我觉得我不可能为之付出一切。我深思后,慎重的说了我的想法。老人非常理解我,赞许我一丝不苟的态度。但他惋惜的说:“你是牛郎,这个事业是织女,隔着一条不能逾越的银河,我愿意作为鹊桥,成全你……。”

    道古桥的一面之交,一席之谈,竟是我和潘怀素老人的最后一面。他后来的消息,均是夏先生夫妇告知我的。潘怀素在杭并没有机会见到蓬皮杜;他后来又自温州上京数次,均求告无门。他与一位崇拜者上海人朱姓女士结了婚。我不了解潘怀素过去的婚姻史,80多岁的老翁因事业的追求而臻结合,算得上“迟开的蔷薇”。约在1980年,在改正落实右派的潮流中,他终于被落实在北京中央民族音乐研究院,他的研究成果,备受重视,视若国宝。姜大公终于遇上“文王”了。他大约殁于1982年左右。

    1990年,偶然在我杭州音乐专科学校俞绂棠老师(也是右派)处,得到了潘老先生的一些消息。俞绂棠老师晚年编辑《浙江音乐》并纂修音乐史。在他的材料中,我见到了潘怀素成果的资料,他的成就终于进了“史书”。但遗憾的至今未听说五音纯音钢琴的诞生。中国纯美的音乐是否能如潘怀素所言,将是世界音乐的前驱,是否再有人致力于这一学说的阐发,并付之实践,我期待着。


吴藕汀


    当代有关词学的书籍,既富学术价值而又简明、实用的并不多见,其中以龙榆生的《唐宋词格律》和吴藕汀的《词名索引》最为学者所推崇。龙榆生是南京大学教授,久享盛名,人多知之;而吴藕汀,在80年代前则知者甚少,凡报章杂志,迄未有过对他的生平事迹有所介绍。我们最初也祇是在友人处获得点滴音讯,知道他生性高洁,乡居。《词名索引》之能够问世,是由于施蛰存教授的赏识而推荐给中华书局的,谓此书出版后甚受日本学界的重视,作为彼邦大学文科教材云。我们对吴藕汀先生心仪,非止一日。

    1986年3月,春寒料峭,我和陈朗有浙北湖州、南浔、桐乡、嘉兴之行。于湖州,曾叩铁佛寺,谒谭建丞先生;于青、乌镇(属桐乡),寻南宋词人陈与义“简斋读书处”并“三友亭”旧址;于南浔,再访嘉业堂藏书楼(我曾于1985年初访此楼)……。在南浔时,文友陆云于偶然间提及有吴藕汀老先生蛰居南浔,著书自误,但曲高和寡,连他本人也无缘结识云云。南浔不愧为名镇,真乃藏龙卧虎之乡!可惜我和陈朗匆匆间即将离别南浔,亦无由贸然拜见,失之交臂,怅然而返。

    两年多之后,1988年秋,在桐乡好友叶瑜荪的提议和相邀之下,我和陈朗再度访南浔,主要目的为拜望吴藕汀先生。到达南浔正是傍晚,下榻嘉业堂旁之小莲庄。不想吴藕汀先生闻说我们之来,竟先下访于小莲庄之双桂楼,从而得见先生神韵,作倾盖之谈!

    小莲庄为南浔镇16名园之首,座落于镇南鹧鸪溪上,经清刘锦藻父子3代经营,曾盛极一时,庭园内有宋代“挂瓢池”,有亭台楼阁,游廊轩馆,墙间嵌列名家书法刻石。曾经琴棋书画雅聚,兼极人间富丽之所。现建筑数百间尚存,而内容全空,显得冷落。有石门(属桐乡)人吴蓬父子寄寓于此,辟有画室,父子二人皆为画家。我们是作为吴氏父子之客人而来借宿的。左近即为嘉业堂藏书楼,书香氤氲,时时袭来,此时此刻亲聆先生之音,真是大快平生!藕汀先生体态丰硕,操吴语,无迂腐气,无俗气,爽朗从容,识见高卓。次日我们即到先生南东街寓所回访。自此拜识后,即与先生通信不绝,并在数年前,3访藕汀先生于南浔古镇。

    南浔古镇属湖州,有800年历史,地处杭嘉湖平原北隅,太湖南岸,大运河由此过境,东西苕溪汇合于此,水网密布,古时以水路交通为主,因之北接中原、南通八闽。原来有“七十二桥”,有“开门走桥、推窗见河”之谓,有“七里一相国,十里一阁老”的历史。镇上原有的私家花园多处,虽经废圯,但枯藤老树,颓榭倾廊,仍能想见当年繁华。从明代起,特别到清代,此地商家财力雄厚,以刻书而求留名,有多家藏书楼所刻书均精刻、精校,给南浔的文明推向一个高潮。其中小莲庄庄主刘锦藻于光绪甲午年后,在庄西兴建藏书楼,拓地20亩,糜银12万两,历时22年,购书60万卷,曾藏有宋刻77种、元刻78种、方志1200种、丛书220余种;并明刻本、抄本、稿本,及大量清人文集、各种诗集等。辛亥革命以后,刘锦藻之子刘承干曾捐巨款为光绪帝陵墓植树,逊帝溥仪为其藏书楼题赠“钦若嘉业”之金匾,所以这一私家藏书楼才称为“嘉业堂”。刘承干博学能文,礼贤下士,赏鉴亦高,常在家供养朝野名流,为之拟定刻书之目,并任审核校本之职,有如张元济、林琴南等等。并礼遇前来访书之人,供给膳宿。鲁迅也曾至此访书。《4部丛刊》初编时,嘉业堂曾出借宋刻二种、元刻一种、明刻5种,对“海内孤本”,绝无鄙吝之心,实在难得。嘉业堂 于1933年后没落,1950年后归公,由浙江图书馆古藉部接管。等到吴藕汀先生在嘉业堂整理、编纂图书时,嘉业堂尚存有20余万卷书籍,大多为清刻及钞本了。

    吴藕汀先生浙江嘉兴人,家学渊源,学养富赡,性格不求闻达,浙江图书馆接管嘉业堂后,先生特受张宗祥馆长之托,遂住入嘉业堂内,专事编辑书目,穷年矻矻,无分昼夜,为时将及8年,直至1957年后被迫离去。他即在镇之南东街赁屋索居,一住30多年。先生从未再入书楼,也从不与人谈书楼的事。而嘉业堂藏书楼因为远离省城,此后曾派有多人前来管理编目,均不堪其寂,也无此功力,屡屡更换人员 ,藏书也络续调往杭州孤山省图书馆古籍部,大有盛世难再,人去楼空之慨!

    吴藕汀先生在南浔镇南东街所住,蜗居狭窄,即于园内梧桐树下,葺平屋一间,仅10多平方米,先生名其室为“画牛阁”。先生生肖属牛?推崇牛之祇知耕耘不问收获的精神?似老牛反刍回顾平生?先生虽善画,山水、花卉、草虫不论,但似不以画牛专擅。到底这斋名的来历、内涵为何,惜未及请教。室外阶前,种兰10余盆,室内图书插架,一榻、一桌,案头置细菖蒲一瓯,茂盛、油绿。西墙上悬匾“画牛阁”3字,为王蘧常先生手笔,署年“戊子”,戊子为1948年,距我们访问已40年了。床头壁间悬故妻放大玉照一帧,饰以黑镜框。夫人于何时仙逝,不得而知。照中但见体态微丰,穿旗袍,绒线外套,立于窗前花下,秀发微曲,似30年代仕女装束,雍容淑静,一室母范。玉照下方先生自题有“青衫湿透”4字。先生此时年近80,犹老泪澜干!联系“画牛阁”匾,我们后来似有所悟:是否在运用“牛衣对泣”之典?想来先生中年夫妇定有一段非常辛酸的经历,以致遗恨到今,我们更不便多问了。

    夫人嘉兴王氏,出身旧大家,父亲王迈常,叔父王蘧常,均是当代极有名望和成就的文史学者,王蘧常且为书法大家,章草成就,当代无人能企及,被号称第一家。

    藕汀先生于词学外,于词创作、书法、绘画均有极深造诣,在画上,山水如石涛、石溪而简率过之,花卉介乎虚谷、赵之谦之间。书法从篆入草,任笔点染,然天趣独具。无论书画,格调高古,阳春白雪。先生能七弦琴,然久不弹此调,已将所藏古琴赠与后学石门吴丑禅,丑禅珍之、宝之,遂改其斋名“落花满枕室”为“眠琴堂”!

    藕汀先生先后赠我们山水大小幅与扇面多件,更有装裱成册山水册页10幅。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先生先曾特为陈朗作《西海填词图》,并以词代序书写《霓裳中序第一》见寄;后又为我之《周素子诗词钞》作《素子女史填词图》,画面为一枯树下,茅舍中,有高髻宽服之二人对坐,出之简笔,萧疏有致。更以词代序,题“玉楼春”一阕,词曰:绝塞苦吟西海道。博涉庄骚深窈窕。多风多雨不知愁,伉俪情浓同管赵。披锦烂如飞凤藻。万里浪游存此稿。尽教遣此有涯生,喜见新声留木枣。

    词后署“吴藕汀拜题时年八十有一”。“管赵”(管夫人道升、赵孟俯)实不敢克当,不过赵孟俯为湖州人,今湖州有他的莲庄遗址,刘锦藻正是企慕赵孟俯而给自己的园起名为小莲庄的,这倒有点本地色彩,且可回赠吴先生伉俪。“有涯生”,用清代词人项莲生“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语。

    2000年9月,我和陈朗由纽西兰返国,又专程访藕汀先生于嘉兴。是日瑜荪自桐乡驱车来杭州相接,我们再偕同陈朗之弟陈诒,再约会乍浦顾国华兄,在藕汀先生的新居书房相会。先生幼子小汀亦在座,叙谈别后种种,摄影留念。不料此次竟与先生成永别。

    藕汀先生幼子小汀,奉父至孝,工作之余,趋庭问字,积若干年功力,自成一家。近日接顾国华信,报告文坛讯息,谓吴氏父子于“画牛阁”中着成《词调名辞典》一书,正谋出版中,国华兄誉此书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杰作。

    (《词调名辞典》已于2005年9月由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吴藕汀先生犹于嘉兴新寓弥留之际得见此书之样本。)

  【附】
寄吴藕汀先生南林并乞画四首

1987年 陈朗

陈迹原堪入画图,前朝人物貌清臞。
浔溪水与姚江水,啼遍当时两鹧鸪。
(南浔董说若雨,号鹧鸪生;余姚黄宗炎晦木,人称鹧鸪先生。二人皆明遗民。又南浔有鹧鸪溪遗迹可寻。)

笔墨相看似石溪。落题字更见清奇。
(藕老曾为友人文韵作《花山题壁图》,自题[迈陂塘]词于上,字画皆精妙。)
新安大贾今多少,拟向庵前问董斯。
(董若雨《楝花矶随笔》谓“先借庵先生每品题翰墨,提着‘新安大贾’4字作书苑伧父目”。按借庵先生乃若雨父斯张也。)

花山图至起沉痾,追念先时乐事多。
为问小莲庄畔客,眼前可肯写新荷。

丰草庵前草不磨,迩来词客意如何。
频年我亦西溪客,犹忆春时踏雨过。
(若雨诗多有涉西溪客者。颇疑此一西溪客,即黄晦木。予有说。西溪在杭州西湖之西北。丰草庵为若雨为僧后屏迹之所。)

夜宿南林小莲庄于吴氏父子蓬丑禅所寓双桂楼与诸友倾谈吴藕汀先生闻讯先下访次日为吴氏父子书此

1987年 陈朗

昨夜桂华趁瓦流,满阶黄叶听余秋。
欣逢野士留双斧,难得高朋共一楼。
人物品题多不忌,故书扃闭况无求。
感他瓢响先移屐,幽阁先生善画牛。
(小莲庄有挂瓢池。吴藕老南东街寓斋题“画牛阁”3字,匾乃戊子年王蘧常先生所书。)


程十发


    程十发是我哥周昌谷的同时代人,大约生于1925年左右,50年代间在画界即负盛名。他是松江人,是上海最古老的华亭县世家子,松江古称“云间”,他在画上常署“云间程十发”。他的人物画以张条流畅著称,着色甚简,摆脱艳俗,但仍不失世家书卷气,书法自宋徽宗瘦金体脱胎,然而自如挥洒,妩媚超逸。

    我认识程十发是在1973年的文革时期。经过“文革”的残酷斗争,凡为名画家者都早收拾纸笔,被迫下乡劳动了。画坛寂寞、万马齐喑。我哥昌谷由于他的《两个羊羔》曾获1955年国际金质奖,“文革”中划为“三名三高”的“反动学术权威”,几经抄家,没收字画,剃阴阳头、挂牌、游街,然后关押牛棚3年之久,受尽折磨,在肉体精神上都极受创伤,以致于1971年始,患有肝病,经常住院治疗。1973年程十发偕夫人来杭,我哥正住9溪屏风山疗养院,一为养病,一为惯常用的躲避政治斗争方法。程十发与我哥既非浙江美院同事,又非老友,仅在画坛上互相知名,并不相熟。程十发的政治遭遇,似比我哥更为严酷,他曾被两度开除出党。第一次是1957年划为右派后开除出党,后“摘帽”恢复党籍,“文革”开始打为“牛、鬼、蛇、神”,再度开除党籍。此次趁政治运动的难得间歇中,程十发与夫人来杭作短期偷闲,住在杭州东坡剧院后楼的陋室内,是由浙江戏曲研究所的沈祖安安排接待的,行踪甚密,不为外界所知,大约还含有以防别人求画之意。沈祖安喜欢接交名人,不论是政治名人还是艺术名人,他都主动积极与之交往,故人们说,北京的文化要人们,祇知浙江有沈祖安,而不知有史行(浙江文化厅长)。沈祖安居室,书房内壁间镜框里,案桌玻璃板下,都是与各名家政治家的合照。政治家中最上能攀交邓颖超,政、佛(教)界赵朴初;影帝赵丹,影后刘晓庆;艺术界则与刘海粟、沙孟海等老一辈结交。诸名家逝世之日,沈祖安必有悼唁文章面世。至于80年代我哥昌谷住杭州洪春桥浙江医院治病时,沈祖安前去探访,被我哥拒绝合影,大约是唯一的一次失算。海上书画名家程十发来杭,自然在沈祖安“如来佛”的掌心上了。

    我哥原住韶华巷55号,经抄家、患病后,全家暂住浙江美院内僻处待拆建之破败食堂里。食堂空旷,门窗俱无,于是用砖瓦草率堵塞,由我建搭炉灶,大有先民“笃公刘”携民“周原”的情况。沈祖安竟然到破食堂找寻我哥昌谷,商谈程十发意欲拜会我哥一事。时我哥住院未在家,适我从杭郊进城探母,遂与沈祖安相遇。沈祖安时年50多岁,瘦削、瘪嘴、田字脸,呈烟灰色,脑后见腮,戴近视眼镜,迈8字步。遂约定于次日赴杭郊屏风山疗养院探访我哥。程十发当时应该47、8岁,他幽默诙谐,一路上妙语联珠,令人发噱,若干年的政治磨难并未能使他气短。但那日屏风山疗养院内两个知名画家的历史性会见却出乎意料的淡漠!我哥平时热情好客,谈笑风生,可是那一天对远道而来并专程到医院看望的程十发,虽态度坦然,却没有多话,彼此也未涉及绘事,祇是普通的喧寒问暖而已。作为画家,艺术不被承认,而随时会失去作画的环境与条件。可能是彼此都触景生情,狐兔之感油然而生吧?

    数日后,我到东波剧院后楼代我哥向程十发作回访,在临时的后楼居室中,居然铺有临时搭拼的大画桌,略陈文房4宝。其时程十发为我当面作了一幅画,画的是一个少数民族少女,头顶瓶花,其右边侧立3头卷角绵羊:一为头部正面,一为头部侧面,一为头部背面,当寓“三阳开泰”美意。上题“素子同志正腕”,下署“云间程十发乙丑秋”。据他说,此画所用宣纸,是一张他珍藏多年的旧宣。

    70年代中,钱君匋为我向沪上诸画家求画,既求得来楚生、朱屺瞻、丰子恺、申石伽诸人画之后,当这本画册转到程十发手中时,他家又值“批黑画”运动而被抄家,连同我的这本画册亦被抄走,此后石沉大海, “落实政策”以后,也未见发还。抄家时程十发家的情况,他的心情如何我就无从得知了。我哥昌谷当时被“批判”的一幅画为“荔枝熟了”,他画的是傣族少女肩挑荔枝和香蕉花,设色艳丽。批他有印象派画风且勿论,竟称他为“卖国贼”,正是匪夷所思。至于1973年程十发送我的此件“三阳开泰”则幸存箧中。


陆俨少


    近几年来,中国画进入拍卖市场。我手头有数份大陆、香港、马来西亚等大拍卖行宣传资料以及价格表,其中陆俨少的书画价格相当昂贵,仅在张大千、徐悲鸿等以下,却在先辈蒲作英、吴昌硕等之上。

    陆俨少上海市嘉定人,他从何人习画,究竟毕业于何校,在何处打成的右派,我均不知其详。祇知中年生活相当颠沛,战时避难,入川,曾经三峡历险(当是抗日战争胜利那年从渝东下)。青年篆刻家石开在己巳(1989年),为其所刻数方闲章上可以窥见其端,如“算来一壑最关情”和“曾犯峡江险水来”白朱二方,后者边款为“陆俨少先生曩年曾举家乘木筏自峡江而下,历尽风险,今属刻此印以为往事记,己巳三月望”。以三峡之险,且乘木筏而举家同经,足令垂老难忘!陆俨少又曾避难浙江德清上柏乡,石开为其刻有“上柏山中人”印章。在80年代末,俨少曾欲仿钱君匋在桐乡梧桐镇建艺术馆之举,拟于上柏建纪念馆,后此事竟未能如愿。至于为何不欲在嘉定故里建馆扬名后世,不得而知,然在俨少字画上,每每能见“嘉定”、“嘉定陆俨少”等印章,可见他对故乡之情老而弥笃。嘉定在明季人物有“嘉定四先生”(同代人编有诗集或称“嘉定四君”)——四先生为娄坚、李流芳、唐时升、程嘉燧,4人均为诗人兼为书画家,前3者为当地人,而程嘉燧则为新安(属安徽)人侨寓嘉定,他的画即被后来称作新安画派(或称黄山画派)的先行者。嘉定自明末至清前期还以竹刻着,可谓竹刻之乡,其间出过不少的竹刻名家。想来嘉定的传统文化和艺术土壤曾给陆俨少以不少的滋培。

    我见到陆俨少是在60年代中,“文化革命”前夕,那时他受聘于杭州浙江美院,其前似在上海画院,此次他独自来杭,未带家眷。他的画艺其时虽然已达炉火纯青,为他一生中最高境界,可是在那个无视文化的年代他没没无闻,独来独往。他在浙美诸多老师中,唯独与我哥昌谷最为相契,我哥对陆俨少的书画成就则推崇到5体投地的膜拜程度,虽然当时我哥年仅30左右,而俨少已在知命之年,然两人却成为忘年之交,日日相聚。那时我哥和老母居住南山路涌金门韶华巷55号,离南山路浙江美院仅数百米,陆俨少不但日日光临,有时还一日数次,如同家居。韶华巷在西湖东岸“柳浪闻莺”附近,55号为一个独立墙门,内有前后天井,楼上楼下4个居室,临巷二间平房,其中一间作为厨房,并作出入之门。整幢房为青盖瓦,室内红漆地板,深巷小楼,宁静舒适。房主为无锡籍、于上海40年代名舞女顾曼卿。中共建国后,顾氏不及去香港,遂将平生积蓄购买此屋以度余年,后期经济拮据,遂出租二间大房。至于顾曼卿其人其事足可写一部艳史、泪史,此刻又当别论矣。浙江美院素乏教师宿舍,因其临近该校,遂租赁以分配与教师居住。楼上西侧为一套间,为我哥及老母居处,楼下东侧一间则为诸涵(诸乐三之子)所居。顾曼卿有洁癖,要求一尘不染,故红漆地板光可鉴人,虽非豪宅,然甚雅致。我哥居处南向为整排玻璃窗,下瞰庭园,临窗陈放红木大画桌。我哥喜古董,故案头笔洗、笔挂、画具等等,一律非寻常之物,壁间张挂名家字画,精雅别致。陆俨少每来,必落坐于东侧画桌之前,我哥必预陈纸笔,供其赏心时随意涂抹消遣。无论我哥或有事暂离,俨少亦随遇而安,不受拘束。我母形容陆俨少:“喝喝茶,圈圈画。”陆俨少笔意似石涛,画草似圈形,饶有风情。陆氏在我哥家所作字画,并不携归,或随手丢入纸篓,或收拾一边,故我哥家有陆氏那时的字画甚多,即使后来经过“文革”的涤荡,仍然有所留存,我母收藏多幅,后来均转送与我。其中有一幅为陆俨少与昌谷4照阁饮茶图,高古清新,在其作品中属上品,可惜被人所“豪偷巧夺”。又于1994年,另两幅俨少山水画被人借去不还,至今梦魂系之。韶华巷离积善坊大华书场仅数分钟行程,我母善听评弹,我哥时时伴陪,时我女二幼祇得3、4岁,寄养于我母处,评弹演唱时间为下午1时至3时,正是孩子午困之时,若陆俨少适来寓,我哥即托他于二幼睡醒之时照看片刻,他均乐意胜任,甘为孺子之牛。陆俨少在清贫时,与我家有一段墙头呼酒的朴素交情,而我家对于他的成就,亦早在60年代未成大名时已是倾心服膺。约1965年,我们尚在兰州,我哥昌谷曾随信寄来陆俨少所书毛泽东韶山行“故园三十二年前”4尺3开直幅一张,陈朗十分激赏,张挂壁间,时时观赏。此幅字亦遭劫不存。现存者尚有横幅书诚斋诗3首一幅。除陆氏在韶华巷的随笔山水画外,直到1983年间,我才又正式得到陆俨少所赠具上款的“峡江拉纤” 山水直幅,都属上品。

    我未见过陆夫人,据我哥讲,夫人极其贤惠,曾在某次政治斗争中,陆俨少受批斗,因身体欠佳,夫人亦上台亲手扶持陪同,相濡以沫由此可见。

    “文革”结束,陆氏因其高寿、功力,在画坛遂渐大红大紫,他终于撑过艰难的岁月,老树逢春,名满天下了,但是他的画品,似以其60年代的清静无为,无利欲扰人时境界最高,我所收藏的数幅正是该时佳作。

    陆俨少因其字画价值过于昂贵,约在80年代之末,他的日常所用印章几乎全部遭人偷窃,现时书画膺品充斥市场,而以陆氏所作最难办认,因为字画虽假,而印章往往是真的,又是常用章,故为鉴别制造不少疑阵。陆俨少1989年后所用印章,一律出自福州石开之手。石开生于1951年,是陆俨少后辈的后辈,以名满天下的80多岁高龄之大画家,能赏识他并嘱刻全部常用印章,可见石开的功力之不寻常了。石开之名为其父所取,原姓刘,后来石开得知3代时刘姓靠屠夫发家,石开好禅,遂恶之不复用,乃以石为姓。石开16岁从福州谢义耕、陈子奋学印,早在70年代即刻有《百花谱》,请郭沫若题签,广赠书画家。那时,即与我哥昌谷交往,曾以巨石刻“周昌谷印”4字为赠,边款云:“拟秦汉,钤巨障。石称寿,用者昌。谷公大教,清狂赠石,石开并识。”他对我哥相当推崇。赠石之“清狂”,盖吴进也。石开曾在闽北吉舟乡务农5年,因自号吉舟居士。石开斐然成家。不但与陆俨少交谊深厚,非常有缘的是,他为我哥昌谷刻印后,又为我堂哥昌米刻有“周沧米印”“雁荡山民”等印章。1991年又为陈朗刻有“念柳客”、“陈朗”、“西海牧竖”诸印,在“西海牧竖”边款上刻有“朗老诗翁曾贬居西海自号牧竖辛未二月”。盖陈朗则于青海牧豖13年,石开为其刻石以永志之。

    石开刊有《石开印存》,为沙孟海题签,扉页有陈子奋题词,由陆俨少作序并亲书之。陆俨少在序言中对石开刻印渊源、流派、成就评述甚详,赞许备至,誉之“不衫不履,不事修饰”,且在篇末有云:“予以为笔墨之道,出传统而不为传统所缚,与石开治印有相合者,所谓老年变法,不在面目之间,如得其理,由此而进,不激不挠,轨辙自得其极也,自有水到渠成之乐。由此而言,予之画与石开之治印,取径相同,则以其印施之予画,必无凿枘之憾矣!故乐为之记。己巳3月(1989年)春3月八一叟陆俨少并书于湖上之晚晴轩。”由此可见陆俨少对石开的刮目相看了。《石开印存》中,有关陆俨少行踪及其心态,如“平生不欲随人后”、“曾犯峡江险水来”、“不羡神仙羡少年”,性格神情跃然石上!

    1986年我哥昌谷终因“文革”中身心重创,10年多来药石无效,于该年9月殁于上海瑞金医院。陆俨少暮年失去贫贱时的挚友,白发泪眼,伤痛可知。我哥之墓志即由陆俨少撰写。

    陆俨少晚年以居杭州“晚晴轩”为多,曾在深圳购屋,故亦时在深圳居住。1993年逝于上海,享年80又5.其前一年,包立民为《百美图》征稿,曾于其上海病榻间请他自作画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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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周素子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08年6月29日2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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