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不代表中国的“代表”团
方励之
挤开国门的时代
30周年是时尚话题,因为,中国的国门据说是在30年前,1978年12月召开的中共11届3中全会上,用了5天时间(18-22日),一下子打开的。有朋友问,你有没有30年前有关开放的故事?有,就在那5天。
即使不算偷渡者,其实早在月召开的中共11届3中全会之前数年,从大陆出国探亲的门,已经(至少部分地)开了。1978年12月6日,即11届3中全会的筹备会开会前夕,有3个人了出国,他们不是去探亲,也不代表任何官方的或非官方(如果有的话)单位或机构。可见,在那5天之前,个人非探亲出国的门,实际上也已经被挤开了一条缝。这3个人持公务护照,他们极有可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时代第一个不代表中国任何机构,而以个人身份的公务护照出国者。这3人直到12月23日,即11届3中全会结束后第一天,中国“开放时代”的首日才回国。他们是北京天文台的沈良照及邹振隆,科技大学的我。我算是“团”长。
H-1 签证官的疑问
1990年底,我在美国驻伦敦领事馆申请H-1签证,准备去普林斯顿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y工作。表格上要求填写历次访问美国的时间和地点。我填了。签证官对了一下我填写的内容和他掌握的资料。有疑问:
“你是不是1978年到过德克萨斯(Texas)?你没有写。”
“没有,1978年我是去参加第9次Texas相对论天体物理讨论会。那次Texas讨论会并不在Texas开,而是在德国的慕尼黑。”
签证官再看了看他的资料后,接受了我的说明。后来知道,美国在香港设有一个机构,任务是阅读所有中国公开出版的报纸,记录所有上了报的人名及其活动。方-邹-沈三人出国行,似乎是上过报的。所以会出现在签证官的资料库中,但“参加Texas讨论会”被误读成了“参加在Texas的讨论会”。签证官可能想起了,1978年中美还没有建交呢。那时的美中之间的 “民间互访” 祇有乒乓球队。哪有什么“相对论天体物理”外交。再则,老布什还不是总统,那种“民间互访” 外交也不会以Texas为重点。
学术交流的开放
就学术交流而言,尼克松1971年访华后国门就开始松动了。开始是知名的外籍华裔学者挤入国门。接着,不太知名的,或不知名的华裔学者也受到欢迎。再后,非华裔外国学者来中国访问。我的非华裔的朋友和合作者,大都是在1978年12月之前,他们访华时认识的。
学术出访的事例,1978年12月之前也有,但一律是代表中国XXXX组织的访问团,如代表中国天文学会的访问团等等。参加Texas相对论天体物理讨论会的三人不同,它不代表任何中国的组织,虽然当时已有中国引力和相对论天体物理学会(周培源先生任理事长)。这是因为,Texas讨论会,不以国家或地区为单位,都以个人身分参加。第9次Texas会议的一位组织者,是德国马克斯.普朗克学会天体物理研究所的Gerhard Boerner教授。他想请我参加,因为他从文献上知道,我当时研究的课题与他相近。但Boerner不知道如何联系,中(西)德之间分属两大敌对阵营30年了,没有个人之间的联系渠道。恰好,1978年夏,中国科学院代表团访问马普学会,它是文化大革命后第一个访西德的科学院代表团,其目的就是推动中(西)德之间的学术交流。Boerner的想法正逢其时,他将邀请信直接交给代表团团长方毅和副团长严济慈。
尽管方毅和严济慈当时分别为中国科学院院长及副院长,都认识我,也都赞同此事,但他们都不具有最终的审批权。按所谓“外事无小事”原则,参加Texas讨论会也变成了国家大事,须由国家最高当局研究决定。加之,当时我的政治状态仍是因反右问题被开除出中共者,出国更要审查。两个月后,1978年11月,科学院外事局通知我,参加Texas讨论会一事,华国锋总理已阅,画圈,批准。每次向外国同行讲起我们的出国手续,他们很羡慕,“你们的政府首脑都直接关心相对论天体物理,那研究经费一定多多的啊!”
按中国当时的规定,不能一个人出国,至少二人以上(北朝鲜至今如此)。所以加上沈,邹二位同行。非常好。三人“团”,皆非中共党员。沈,邹二位是我的朋友。有一次,我们三人畅游昆明湖,从知春亭下水,先游到龙王庙,不停顿,直插排云殿,还不停顿,再游回知春亭。基本达到了1887年昆明湖北洋水师学堂候补兵弁在颐和园操演的水平,可以出洋“打仗”了。
“我不能代表德国”
出洋“打仗”少不了应酬,吃饭,祝酒,致答谢词等等。我到慕尼黑的当天下午,就被洋朋友拉去希特勒政变啤酒馆喝啤酒,似乎不到这里喝啤酒,就是没有到过了历史名城慕尼黑。但是,没有几口,我就吐了(因我身上缺解酒基因,一向不能喝酒)。所以,在随后的应酬场合,同行都不再同我祝酒,而是祝水。但致谢词一事,还是免不了的,因我“算是” 团长。
12月20日晚,马普学会天体物理研究所所长Kippenham家宴。又要致谢词。我不加思索说了几句,今天已记不住了说了什么,反正不外乎是耳熟能详的“外事套话”。如“祝中德两国科学家的友谊与日俱增,祝中德两国科学家身体建康”等等。
论到Boerner发言了,他说:“我不能代表德国,所以我不能说祝德中两国科学家的友谊…我祇能代表我和我的家庭。我也不能祝中国科学家…因为我祇认识你们3位来自中国的朋友,不认识其他中国人。所以,我祇能代表我全家,祝福你们几位和你们的家庭。”
30年后的今天,老友Boerner已经初期老年痴呆了。他不可能再记得我们初识的场景了,但我还记得。我还能记得起Boerner说“我不能代表德国……”时的神态,和它给我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冲击。从此,祝水时,我也不再不加思索地说 “我代表中国……祝贵国……”。最多祇能说“我代表—中国—安徽省—合肥市—金寨路—……”
“偷运鸦片”
虽然“我不能代表中国”,但在波恩,中国驻德大使馆齐代办接见我们时,还是被告知注意事项1,2,3…,注意形象4,5,6…同所有其他代表中国XXX的正式代表团一样。
我们的确有一件“有失形象”的事。德国的旅馆房间里一般都备有《圣经》,英、德文版各一。《圣经》在当时国内是绝看不到的。所以,经过不太剧烈的思想斗争,我们决定拿走波恩Treppehen旅馆房间里的英文版《圣经》。尽管我们都不是基督信徒。旅店老板(女)不太高兴,一个电话打到慕尼黑Boerner办公室,抱怨说:“你的客人把客房里的《圣经》拿走了。” 还好,没说“偷走了”。也许,在德国拿《圣经》,就像孔乙己在鲁镇拿书一样,不能被说成偷。Boerner回答旅店老板说:“现在想运《圣经》进中国都不容易,是冒险的事,有人敢带你的《圣经》 进中国,不正是主的意志吗。” 老板欣然接受了。Boerner也不是主的信徒。
Treppehen旅店老板抱怨一事,是多年后Boerner告诉我的。1978年时,他没有告诉我们。怕我们不敢带着《圣经》回国。幸好,当时旅店老板没有把抱怨告到中国驻德大使馆。否则,吃不了兜着走,那就是“偷运毒品”了。因为,按照马克思的话:宗教是人民的鸦片。
世界性的文明
讨论会进行了6天,我做了一个报告,是关于中子星质量上限的。中子星是相对论天体物理学的一个中心课题,也是极新的课题。从脉冲星的发现(1967)和确认它们是中子星,到1978年祇有约十年。很多报告都是关于中子星的。
中子星的发展史,又使我想起马克思的一句话(抱歉又提马克思,祇因年轻记忆力好时,背得太多了),“共产党宣言”中说:“资产阶级挖掉了工业脚下的民族基础,古老的民族工业被消灭了…….精神的生产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成为不可能,于是由许多种民族的和地方的Literature(中译本有注:其意包括科学,文学,艺术…)形成了世界的Literature。”这句话到很适合描写中子星Literature。
以下是一份有关中子星的大事记,按逻辑顺序列出导致中子星发现的指标性事件,包括姓名,国籍,及其贡献。
爱因斯坦(德,瑞士,美):建立广义相对论(1915);
费米(意,美)-狄拉克(英):建立统计法 (1927)
钱德拉塞卡(印度):白矮星理论(1931)
查德维克(英):发现中子(1933);
朗道(苏联):预言中子星存在(1933);
巴德-茨威基(美):猜测超新星爆发可能形成中子星(1934);
奥本海默(美):引力塌缩形成中子星的理论(1939);
休伊士-贝尔(英):发现射电脉冲星(1967);
司天监(北宋):发现并记录AD1054天关客星
最后一项的贡献者(们)的姓名不可考,应是北宋仁宗至和元年时的司天监官员。天关客星的记录证实了蟹状星云中的脉冲星年龄约为1970-1054=916年。它是支持 “脉冲星为中子星”论断的一个关键证据。
上列中子星大事记,最早是J.Wheeler等评论相对论天体物理时用的。它证明,中子星的发现和证认中,淀积着世界各个地域的民族和文化的贡献。中子星无疑是世界性Literature的内容之一。注意,北宋的天关客星历史记录,祇在被世界“共产”之后,即“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之后,才有其特别的价值。在这里,“民族片面性”的,“民族局限性”的爱国主义,是没有地位的。
走出地球,才能看清地球祇是太阳系的一小部分。走出中国,才能看清中国祇是世界的一小部分。
“世界和谐”和它的破缺
12月7日是马普地外研究所成立20周年。我们参加了。有朋自远方来,主人特别高兴。主人为我们打开了他们珍藏的镇所之宝——开普勒(J. Kepler)手稿。开普勒是最早与中国进行学术交流的欧洲学者之一。他的Tabulae Rudolphinae一书于1627年一出版,立即就请他的朋友带一本经澳门送到北京。
开普勒的基本哲学是“和谐世界”。他坚信宇宙具有最和谐的几何结构,行星运动遵循最和谐的音乐旋律。开普勒的最重要著作之一就名为“世界的和谐”(Harmonices Mundi)。地外研究所主人给我们展示的开普勒手稿,都用音乐五线谱写的,没有文字,祇有音乐符号。他把太阳系看成一个完美和谐的体系,用不同的音程不同的节拍来描写各行星运动的快慢和进退。就像他自己说的:
天体的运动祇不过是一首歌,一首连续的、几个声部的歌。它祇为智慧的思索所理解,而不能由听觉感到。这音乐好想通过抑扬顿挫,根据一定的、预先设计的六声部的韵律进行,藉以在不可计量的时间川流中定出界标。
开普勒从天球的和谐乐章中发现了著名的行星运动三规律。它是物理学的一块基石。促使牛顿建立了力学和万有引力理论。
实际上,行星运动并不严格符合开普勒的三和谐规律。天球的和谐乐章,是有破缺的。对水星,一年运动下来,它的轨道与开普勒和谐轨道的预言,约有百分之一度的偏差。这个偏差,被牛顿的天体力学解释了。
再仔细分析,牛顿的天体力学也还不能解释全部偏差。对水星,100年运动下来,它的轨道与牛顿的天体力学预言轨道偏差仍约有百分之一度的偏差。这偏差是爱因斯坦建立的广义相对论的支柱之一。可以说,整个相对论天体物理学就是从“每100年,有1%度的破缺”发展起来的。
和谐虽美,但世界的物理本质常常是在破缺的地方被认识的。爱因斯坦说过:“真正伟大和富有灵性的东西祇能由工作在自由之中的个人所创造”。和谐世界不能,哪怕是开普勒的和谐世界也不能替代自由之中的个人创造。
(2008年2月4日,Tuc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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