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台湾“政变”
方励之
我这里说的“政变”,是指执政党(派)的变更。——作者
第一次
2000年5月20日,中国国民党下台,台湾民主进步党上台执政,陈水扁在台北就任中华民国第十任总统。当时李淑娴和我在台北,旁观。那一次是在清华大学理论中心访问,在新竹。5月20日是星期六,我们去台北,到李国鼎先生家吃午饭。李先生收到参加就职典礼的邀请。他婉谢了。说已约好同我们吃便饭,叙旧。
李先生长我们近30岁,但却有旧可叙。远在抗战年代,李淑娴在重庆读小学,主要老师就是李先生的夫人宋竞雄。所以当时她就常去李宋二位的住所。在台北,李先生拿出他家的旧相册,赫然看到一张李淑娴在重庆年代的单人“玉”照,我从来没有看到过。
我与李先生的关系是间接的。30年代在英国学物理的中国留学生中有“四剑客”:王竹溪,钱临照,张文裕和李国鼎。前三者都是我的老师。所以,我知道不少“四剑客”的轶事,加之我也有客座剑桥的经验,故有一点“资格”代三位老师(当时均已过世)与李先生“唏嘘”往事。
李国鼎是国民党的重臣,特别是国民党在台湾的年代。但对国民党本身,我没有多少好印象,那是1945-1949年在国民党统治下北平的直接生活经验。抗战胜利后,国军来了,一个街景就是多了不少兵痞。国民党从北平溃败前夕,四中的大操场被据为炮兵阵地。我家的院子里也驻满了兵。国军的形像,在我的记忆里,先是兵痞,后是败兵。据说那还是国军里“纪律好,能打仗”的傅作义的部队。
1981年4月,我从日本大阪飞香港。特意买了一张在台北稍停的one-stop航班。在松山机场看到国军。那是我时隔32年之后,再次近距离看国军。形象确实不同了。看不到兵痞或败兵的痕迹。后来知道,那是所谓“阿兵哥” 一代的国军了。
除了叙旧,李国鼎先生没有一句话谈到当天的政变,似乎是局外的事。饭后,我们沿忠孝东路东行,去长途汽车站,回新竹。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也看不出一丝今天是政变日的迹象。像一个平常的周末。街上更没有兵。我则觉得不平常。1948年5月20日蒋介石就任中华民国第一任总统时,我在北平;2000年5月20日陈水扁就任中华民国第十任总统时,在台北。心想,国民党时代各路军阀数十年缔造的国军居然会轻易地“易党帜”,宣誓效忠于异党的新总统。为什么?这是不能仅用李登辉等的个人行为来解释的。
台湾的政变文化是不同于大陆了。
第二次
2008年5月20日,台湾民主进步党下台,中国国民党上台执政,马英九在台北就任中华民国第十二任总统。李淑娴和我于5月26日到台北,再旁观。这一次是参加第五次意华相对论天体物理讨论会(5th Italian-Sino Meeting on Relativistical Astrophysics)。会议3天在中央研究院物理研究所(台北)举行,3天在东华大学(花莲)。参加者来自意,法,俄,美,新西兰,来自台北,中坜,花莲,以及北京,南京,上海,合肥等地。
这一次我不再惊奇,效忠过民进党籍前总统的国军,会再效忠国民党籍新总统。
这一次我想看的是,有没有政变带来的恐惧。“政变与恐惧相连”,也许算是我接受的第一个政治启蒙。我的祖母经常用两个故事“吓唬”不听她的话的孙辈。第一个故事是“长毛来了!”。那是源自太平天国起义军队在浙江一带以“天主”的名义滥杀无辜。祖母是湖州人,“长毛来了!” 曾是流行于湖杭的恐吓小孩的一个标准用语。第二个故事是方孝孺被灭十族。它虽然是15世纪的事,但对方姓氏族的镇慑力竟能延续到我祖母一代。现存的方姓不会有方孝孺九族之内的族裔。我的先祖出自徽州,与宁波方孝孺没有血缘关系。但祖母一讲起朱棣的靖难政变给方氏带来的灭门之灾,在我儿时的心里,真的感到可怕和恐怖。
祖母述说的恐怖,今日何尝没有。“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支脚”的日子,相去还不算远。1995年为“联合国宽容年”,倡导免于恐惧的自由。那年许良英先生起草呼吁书“迎接联合国宽容年,呼唤实现国内宽容”。有45位学者共同签署。没想到,这样一封重复“联合国宽容年”观点的信也被视为“政变”的舆论大逆,有的签署者后来“被吓懵了”(见许先生的“接受美国物理学会2008年Sakhalov奖答谢词”)。最近,我们又听到对有不同政见的同胞的狂吼声,那十足就是30年前“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支脚”的回音。祖母述说的恐怖,乃是传统的无宽容的政变文化。
台湾是蓝-绿-红三色政治。在这次政变前的选举中,各色不同的政见之间有过激烈的对抗。政变会不会带来的报复和恐惧?至少,我没有看到。我认识的人中,有蓝,有绿,也有红。蓝仍然说蓝,绿仍然说绿,红依旧红。似乎不变。在这不变中,我看到了一点宽容。
我们会议的主题与政治无关,许多外国与会者,根本不知道也不感到这里刚发生过蓝绿政变。但在会议中还是可以看到三色政治的。开幕式由物理研究所所长致欢迎词,他说到台湾岛在向太平洋漂移,与大陆的距离在一毫米一毫米地变大。在花莲太鲁阁游览时,热情的导游也讲到台湾岛在漂移,不过她说台湾岛是向大陆漂移,与大陆的距离在一毫米一毫米地变小。会中也有红衫军,他们好像认为东向西向的毫米漂移,可能都在测量误差范围之内。可见板块漂移在台湾也是有色彩的。尽管如此,无需为你认同的漂移色彩,感到害怕。
三色之间的政见虽很不相同,但它们之间并不相互视为敌对党(派),而祇是政治上的反对党(派)。“灭九族而后快”的政变文化,看来已经渐渐地过去了。所以,就台湾的政变文化而言,它与大陆无疑是渐行渐远了。
(2008年6月4日花莲-台北-L.A.-Tucson途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