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创始人访谈录》序
(北京)李锐
交给我的这部书稿《中共创始人访谈录》,就它的原始材料而言,已经搁置了整整半个世纪。采访者、整理者、编辑者是同一个人,近现代史专家王来棣先生,她让我写篇序言,乐意为之,是自己也可增长见识。
上个世纪50年代起,来棣先生就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工作,从事现代史研究。她被指定研究中共初建时期的历史。由于文献资料极少,研究困难很多,她从口授资料的搜集入手。那时,经历过中共初创时期历史的当事人,还有不少健在。1956年中共八大召开时,来棣先生请求所长、著名历史学家范文澜,介绍她采访有关的外地代表。范老热情相助,介绍她采访了李达、冯白驹、曾希圣,以后又介绍她采访了林伯渠、徐特立、吴玉章。到1957年,她先后采访了三十多人,还包括陈望道、施复亮、沈雁冰、邵力子、杨之华、丁玲、王一知、徐行之、董锄平、朱务善、刘仁静、于树德、邓颖超、刘清扬、贾石亭、马馥塘、黄秀珍、吴德峰、夏之栩、萧三、陈公培等。整理出来的访谈记录稿,受访者大都作了仔细修改、补充和订正。她还搜集了不少文献资料。
研究刚刚有些进展,来棣先生的家庭突然遭遇了一场“横祸”:1957年那个“急风暴雨”的夏天,夫君许良英先生因仗义执言,被打成“极右份子”;她本人因此受到牵连,被开除党籍,研究中共历史的资格也被取消。访谈计划不得不中止,采访记录连同搜集的文献资料全部交公。后来所里倒是将资料退给了她保存,然而,1966年那场“史无前例”的浩劫一来,造反派威逼她交出材料,“在极度恐惧和愤怒的情绪下”,她不得不忍痛将可能引起麻烦的资料付之一炬。所幸的是,大部分访问的原始记录保留了下来,这才有了这部书稿。
时间过去几十年,有关中共初创的历史资料,如今有了较过去远为丰富的发掘。但是再丰富的发掘,像来棣先生这样的访谈,肯定是不会再有了。当年访谈的对象都已作古,无一在世。当年受访者为尊者讳,或在整理稿中直接删节,或叮嘱采访者删节,隐去不少史实;此次编书,来棣先生将原始记录稿和修改稿一并收入,以便读者对照阅读,既反映当事人对历史叙述的原貌,也能使人感受极左意识形态和专制政治给人们带来的局限和恐惧。唯其如此,这部书稿更显出研究的价值。
我有过与来棣先生类似的经历。50年代初,在湖南省委宣传部工作,曾费力搜集过毛泽东早年的生平资料,同毛泽东早年的师友亲属周士钊、李达、毛宇居、易礼容、陈书农、蒋竹如、田士清、薛世伦、王季范、张干、罗元鲲、杨开智、李醒安等人作过交谈或托人收集过资料,向当时被关押的相关当事人彭国钧、熊梦飞做过了解;还在图书馆积满灰尘的旧报刊中、在准备送造纸厂化纸浆的废纸堆中,翻找出不少难得的史料。经过整理,编成了一部《毛主席旧作辑录》,印了50本。但招来严厉指责:“有害无益”,并要求全部上交。我当年三十多岁,血气方刚,索性发愤著书,写出一部《毛泽东同志的初期革命活动》(90年代再版时改名《早年毛泽东》)。书正是来棣先生罹祸的1957年出版的,其时我已“金盆洗手”、不事文字,转行水电、投笔从工了。两年后,我也遭遇“横祸”,在庐山会议上被打成“反党集团的追随者”,开除党籍,发配北大荒:“文革”中更是被关进秦城监狱,二度坐牢(延安“抢救运动”时曾关过保安处),直至1975年出狱,“文革”结束后才平反复职。
来棣先生的书稿,追溯的是中共初创时期的历史。近些年来,我一直主张要搞清楚三个问题:党、理论、历史。因为这个党、这个党所奉行的理论,对于二十世纪的中国历史,乃至今天的中国现实,已经发生、仍在发生或许还将发生至深且巨的影响。这部书稿正是探究这三者的源头,一如作者在后记里所说:“访谈录的中心内容是学习十月革命,建立布尔什维克式的中国共产党,‘走俄国人的路’。”
中国人学习十月革命、“走俄国人的路”、建立共产党,是二十世纪最初二十来年的事情。二十世纪初叶的中国,处在一个思想激荡的年代。辛亥革命打倒了最后一个皇权,却没有摇动专制主义的基础;建立了中华民国,却远没有实现真正的宪政。先是帝制复辟,后有军阀混战,一片乱象和衰象。思想界、知识界开始寻求新的救国济民的良方。一时间,党派林立,异说杂陈。各种学说、主义中,“社会主义”成为最时髦、最新潮的一种。所谓“社会主义”,其实包含了诸多流派。瞿秋白说过一段为研究者广为援引的话:“社会主义的讨论,常常引起我们无限的兴味。然而究竟如俄国十九世纪四十年代的青年思想似的,模糊影响,隔着纱窗看晓雾,社会主义流派,社会主义意义都是纷乱,不十分清晰的。”中共早期创始人原来大多信奉无政府主义,在“纷乱”的各种社会主义流派中,最终选定了马克思的社会主义学说。
促使中共早期创始人做出这个选择的,是俄国的十月革命。我们最熟悉的说法,就是毛泽东那句名言:“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就中国人知道马克思而言,毛泽东所说并不准确。有充分的文献证明,俄国十月革命前,中国就有人知道马克思、恩格斯了,甚至有零星的中译文马恩著作。就对中国人选择马克思主义作为信仰的作用而言,毛泽东又没有说错。中共早期创始人几乎都是十月革命以后,转向马克思主义的。李大钊不必说了,来棣先生访谈的林伯渠、沈雁冰、邵力子、邓颖超、刘清扬、夏之栩、陈公培等人都回忆了十月革命对自己的影响。十月革命到底什么地方吸引了这些中国的知识份子呢?从他们的自述看,大致有以下几点:第一,十月革命后,俄国苏维埃政府宣布放弃在华的一切不平等条约;第二,十月革命从制度上解决了俄国的问题;第三,十月革命采用了动员群众、组织军队、武力反抗的手段;第四,十月革命后的俄国被描绘成是一个“没有阶级、没有人剥削人的社会”。凭着对十月革命的这些传说,他们心中的天平开始倾向苏俄,选择了“走俄国人的路”;又在共产国际来人的直接催促下,建立了共产主义政党。
对十月革命,中共早期创始人终究还是“隔着纱窗看晓雾”,并“不十分清晰的”。参与筹建上海中共早期组织的陈公培在访谈录里就坦陈:“当时我们对十月革命的认识是很模糊的”。岂止“模糊”,今天看来,应该说是蒙蔽。单说所谓放弃不平等条约,苏俄除了一纸空文并无任何实际行动外,甚至连“放弃”也是有条件的,那就是中国政府“能在国际事务方面同苏俄合作”;还要求中国政府通过与苏俄的谈判,使它在外蒙驻军“合法化”。无怪乎今天有学者指出,这是在宣布“放弃”不平等条约的同时,又在增添新的不平等条约。(朱正:《解读一篇宣言》)可是当年的中国人却被蒙在鼓里,还“无任欢喜”。
重要的还在于十月革命本身。有学者指出,今天披露的大量历史文献表明,那场被称为“震撼世界的十天”的攻占冬宫起义,阿芙乐尔号巡洋舰祇是发射了一颗信号弹,用彼得格勒军事委员会当天通告的说法,是“未流一滴血就取得了胜利”。所谓“震撼”,无从谈起,即便起义发起者也相当低调。所谓“十月革命一声炮响”,其实是十月革命祇响了一炮。倒是两个月后,1918年1月5日,布尔什维克领导的政府调集军队进入首都,强令解散立宪会议,要求将权力交给苏维埃,这个事件真的是震撼了俄国,引起除布尔什维克以外各种政治力量的强烈不满甚至愤怒。连左翼作家高尔基都悲愤地说,布尔什维克用“来复枪驱散了近百年来俄国最优秀份子为之奋斗的美梦”!这场所谓第一次“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毁坏了“二月革命”的成果,中断了“二月革命”开启的由专制传统转向宪政民主的进程,革了“宪政”的命,演变成了一场从“专制”到“专政”的改朝换代的战乱。(金雁:《十月革命的前因后果》)对此,当年中国人竟有“酷爱自由、真理和主持人道正义”的赞誉。十月革命事实的真相从一开始就被掩盖了,连后人都是今天才知晓,遑论当年的知识份子。
更重要的是,从俄国传入的马克思主义,是俄化马克思主义,即列宁主义(后来还加上斯大林主义)。毛泽东那句名言,说的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而不是“马克思主义”。这是耐人寻味的。列宁主义,特别是斯大林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的原典有许多相异和相背,是经典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的变种。比方说,马克思主义认为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容纳不了生产力时,才发生社会主义革命;社会主义革命祇能在几个最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同时发生,才能胜利。恩格斯明确说过,社会主义不可能在一国建成。而列宁偏偏要在欧洲经济最落后的封建帝国俄国发动社会主义革命,斯大林偏偏要说一个国家也能建成社会主义。还比方说,马克思提出无产阶级专政;列宁就把它变成共产党专政;斯大林则将党专政干脆简化为领袖专政,实际上转化为他个人专政,而且是不受任何制衡的个人专政。于是,中国人接受苏俄的观念,以为这就是马克思主义。苏俄革命和俄化马克思主义,从一开始就被神化了。中共党人不仅对它的动员手段和暴力手段情有独钟,而且对它后来建立的专制主义的经济和政治制度、严酷和铁腕的党制无比向往。过去不是有一句话吗:“我们就是一边倒”,还说过“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无论是苏俄革命的经验,还是苏联的专制制度,无论是列宁主义,还是斯大林主义,都是对自由、民主、公正、法治等人类普世价值的背离。十月革命74年后,苏共下台、苏联解体。事实证明,背离人类普世价值自由、民主、科学和法治,脱离人类文明依靠科学知识即智能发展的规律,任何制度、任何意识形态都祇能为自己敲响丧钟。这个结果,是中共早期创始人始料不及的。套用一句名言的句式:中国人在一个错误的时间,从一个错误的地方,移植了一个错误的样板。
但是,中国人选择“走俄国人的路”,并不全是外界因素使然。中俄两国国情相近,产业落后,基本上是农业国度,农民占总人口的绝大多数。比较起来,中国更加落后,更加缺乏民主与科学的传统。两国都有长久的专制主义的政治传统,又没有经历像西欧那样的思想启蒙运动。同样,比较起来,中国三纲传统的专制主义历时更长,国民处于蒙昧状态,普遍存在奴隶主义的人格心态,根本不具人权、自由、民主、宪政等等近世文明理念。中国与俄国又有不同,近代以来中国受外国入侵,是在被动的条件下开始发展产业,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的。这种社会转型不仅费时(到现在也没有完成),而且畸形(既受到外国资本的驱动,也受到外国资本的挤压),付出的社会代价极高而鲜见成效。从戊戌维新到辛亥革命,先进的中国人步履维艰。因此,中国知识份子中滋生出一种急功近利的心态。毛泽东1921年元旦说的一段话,极有代表性:世界解决社会问题的方法大概有以下几种:
1.社会政策;
2.社会民主主义;
3.激烈方法的共产主义(列宁的主义);
4.温和方法的共产主义(罗素的主义);
5.无政府主义。
我们可以拿来参考,以决定自己的方法。
社会政策,是补苴罅漏的政策,不成办法。社会民主主义借议会为改造工具,但事实上议会的立法总是保护有产阶级的。无政府主义否认权力,这种主义恐怕永世都做不到。温和方法的共产主义,如罗素所主张极端的自由,放任资本家,亦是永世做不到的。激烈方法的共产主义,即所谓劳农主义,用阶级专政的方法,是可以预计效果的,故最宜采用。(《毛泽东文集》第一册)
在毛泽东看来,议会、自由等等这些是“走不通”的路子,祇有列宁的“激烈共产主义”才能“根本解决”中国的问题。
上述这些,说明中国有着移植俄式革命的适宜土壤和气候。专制主义的政治传统,民智未开的蒙昧状态,奴隶主义的国民人格,加上乌托邦式的绝对平均主义的“大同”想像、激进主义的心态,使得苏俄革命和苏联模式很快就在中国一部分知识份子中产生共鸣,并且浸润到中国社会的各个层面。其结果是,具有启蒙意义的新文化运动昙花一现,转瞬即逝。五四时期高扬的民主和科学的旗帜,倡导人权、自由、公正、宪政,都被认为是资产阶级的“欺人之谈”而抛弃,尤厌恶三权分立的政治制度,取而代之的是列宁主义、斯大林主义。在价值取向上,中共早期创始人转向崇尚革命而鄙视改良,崇尚突变而鄙视渐变,崇尚暴力而鄙视和平,崇尚对立而鄙视妥协,崇尚群体而鄙视个体,崇尚党性而鄙视人性。刚刚朝人类文明主流接近的中国,再次脱离人类文明主流的轨道,并且渐行渐远,完全背道而驰。
毛泽东们选择的“俄国人的路”,帮助中共党人经过共产革命,取得了执政地位,但是终究没有“根本解决”中国的问题。岂止是没有“根本解决”问题,简直就是同人类文明背道而驰,迟滞了国家走向现代化的进程。执政以后,毛泽东和中共完全按照苏联斯大林模式,建立经济上垄断、政治上专制、意识形态上舆论一律的制度。斯大林去世后,毛泽东要充当国际共运的领袖,要把中国建成国际共运的新样板,不仅把“苏联的今天”变成了“中国的今天”,而且使“中国的今天”大大超过了“苏联的今天”。从镇反、肃反、合作化、反右派到“大跃进”、公社化、“反右倾”、“四清”,直到“文化大革命”,运动不已,生灵涂炭,几千万人非正常死亡,上亿人受到牵连,上演了一幕幕愈演愈烈的人间悲剧,使得国家、民族和社会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迟滞了中国走向现代化的进程。80年代以来,中共实行改革开放,将经济发展作为国家建设的重心,走向市场经济道路,举世公认,物质成就斐然。但是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依旧禁锢重重,始终坚持“无产阶级专政”,钳制异端,公民的自由和权利得不到真正维护,而且发动“清除精神污染”和“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甚而至于发生“六四风波”,动用军队,弹压手无寸铁的学生和市民,导致了中国20世纪的最后一场悲剧。所有这些,反思起来,都要从上个世纪“走俄国人的路”追根溯源。
我们应该感谢来棣先生。她的书稿,提供了回顾历史的资料,有助于人们反思。经过八十多年起伏不已的共产革命历史,特别是经过50多年劫难相继的当代历史,我想,今天的反思不会再是“隔着纱窗看晓雾”了吧。(2007年12月9日)
(此书即将由明镜出版社出版 (www.mirrrobook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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