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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梦:我身边的文革(续六) (江苏)夏韵 任何时代,祇有普通百姓的经历,才是这个时代的经历。这里,我仅想以我卑微的个人经历,折射经历过的那个时代的一斑。——作者 34 武汉的1月是一年中最冷的月份,刺骨的江风携带着严寒撞击着万户家门,撕扯着路人,武汉关沉重缓慢悠远的钟声,听起来更加沉重缓慢。 1967年1月8日,最新最新指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实质上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全国人民,同国民党反动派长期斗争的继续,是无产阶级同资产阶级长期斗争的继续,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你死我活的斗争,是一场大革命。”随后“两报一刊”发表社论,号召“向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展开毫不流情的、彻底的、全面的总夺权斗争”。 1月11日清晨,高声喇叭响了,永远是一男一女,永远是坚定有力、不容置疑、不许分辨的语调,激昂地声音借助无线电波,织成了一个密实的网,牢牢罩着960万平方公里的每个角落,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给上海1月革命发出了贺电:——你们提出的方针和采取的行动,是完全正确的。 ——你们为全国工人阶级和劳动人民,为一切革命群众,树立了光辉榜样。 看来,毛泽东关于“中央有一个资产阶级司令部”,“有一条修正主义政治路线和组织路线,”“各省市自治区和中央部门都有他们的代理人”一说,像是确有其事,要动真格的了。 那是个一元化的年代,要么好要么坏,非左既右,连做为人的最私密最个人的情感习惯都被磨砺掉,又有谁敢、有谁会置喙高音喇叭连篇累牍的讨伐修正主义司令部是对是错、有没有修正主义司令部、什么是修正主义。 毛泽东断言,如果中国出了修正主义复辟,将是短命的,人民群众是站立在他一边的,也许是吧。我不是毛泽东诗人浪漫幻想中理想化的人民群众的一员,不知那“人民群众”心中实在的想法,至少此时的我 ,心中不拒绝资本主义复辟,如果“非”修正主义就是整天搞阶级斗争,过穷日子,我宁可要不搞阶级斗争,能吃饱穿暖的修正主义。我甚至逆反地想,如果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刘少奇“复辟”,肯定不会是短命的。我发现经几经血与火的炼狱般的浸泡、磨砺、改造后,我的灵魂更是不可“救药”了。我紧紧地密实地包裹着它,即使对最亲密的人也不泄露一丝一毫。 我学会了坦然地跟着呼喊:打倒修正主义,边喊边环顾左右,大家都在喊,我突然问自己:他们也像我一样吗?如果是那样的话,毛主席太惨了,说不定真的出了他所说的修正主义,没一人站出来反对。 35 上海发生在1977年1月的、中共党员、国棉十七厂保卫干事王洪文夺了中共在上海的权,这一被毛泽东肯定并称之为“一月革命”的事件。经中共党权威的媒体——两报一刊炒作,席卷全国: “西南的春雷”——贵州夺权 “东北的曙光”——黑龙江夺权 “芙蓉国里尽朝辉”——湖南夺权…… 新生的红色政权的夺权宣言溢尽华美之词,毛泽东感叹天翻地复慨而慷。中共在中央和各省市自治区执政的一部分共产党领导干部被毛泽东戏剧性地假借“造反派”的手押上了审判台。这些人与造反派结下了刻骨铭心的仇。 全国的基层单位、工厂、学校机关公社出现了短暂的权利真空。官场积极份子们无能为力对原有意义上的革命对象牛鬼蛇神进行口诛笔伐批斗围攻了,百姓似乎得到了些许的喘息,至少没人逼着你这样那样了。小提琴演奏家马思聪全家就是在这个时候,得以逃脱到了香港。要是在运动初级和后来的“清队”“一打三反”“清查516”时期,他就是插上翅膀也难逃出去。 “一月革命”也波及到我所在的设计院。已经到社会上闯荡一阵子的后勤部门的水管工人S沙某某不费吹灰之力,把象征权利的设计院的大印,从政治处卷走,收入自己囊中。 他找到我,很正式的对我说:“设计院没人比你冤屈,没人比你受罪更深,我们相信你,把大印交给你掌管。” 说真心话,对这位心灵手巧、颇有艺术气质的工人同志——他的儿子如今已是知名画家了,我一直心存感激。我的“牛棚”岁月有一半时间是在他的工具间度过的。他不时进来拿工具什么的,对落难的院长冯十分尊重,一开口便是“冯院长”地称呼着,有时还会小声对我说:“保重身体,那些人不得人心。”他是一个善良的人。 他第一个贴出大字报批判院党委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要求为我们平反。 面对他的信任,看着他手中的那枚大印。我忧虑地、无奈地摇了摇头,抱歉地对他说:我承担不起这份责任,我没有时间,我还要奶孩子…… 我避开他的视线逃也似的跑开了。站在我身边的同事说:你那架势好像面对的不是两枚图章而是两枚地雷似的。 我拒绝他,不是对人是对事。我感到当时整个中国就像个大蜂窝,一会儿一窝蜂向东,一会儿一窝蜂向西,一窝蜂地比效忠、比革命。我从当初读过上海文汇报姚文远《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之后,心中一直结了个沉重的结,感到为民请命的彭德怀要再次落难,那就意味着上千上万饿死的百姓白白死了,大饥饿的悲剧还要重演。敬畏生命的良知使得我对时政厌倦,一点提不起劲来。 政工人士和官场积极份子比赛似的往彭老总身上泼脏水,不放过任何一个彰显自己政治正确积极的机会,一窝蜂地蜂拥着要有所表现,他们批海瑞,批吴含,批彭罗陆杨,批三家村,划左中右,直到把院长冯,副院长钟,总工陈和近10%的人内定新右派,把设计院五分之一的人统统揪出来。 我们九死一生迈过从人到非人那到坎后,没想到绝境逢生,毛泽东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一说和书记刘温和亲民的从政理念,使得我们得以平反。感恩之情溢于言表,我甚至认为也许毛泽东真的放弃了他的左,改选更张开始善待百姓了。但是,基层政权的核心政工干部和官场积极份子对他们一向恭称为“伟大战略部署”的毛泽东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这一布署冷眼旁观,坚持“横扫”有理,对怀着感恩之心跟着毛泽东造反的群众嘲笑抵制,令我忐忑不安。丈夫说:“政治水太深,我们玩不了,我们没有能力去趟滩水,要有自知之明。” 上海的王洪文能串上去,蒙受龙恩,是有其背景的:中共党员、出身贫农、保卫干事的身份且不说,他造反的起因是,他认为“厂里有两个人应定反革命,党委不表态。”所以他要剥开党委书记的画皮看真相,1966年6月12日,以此为题字出第一张大字报,名为“剥开画皮看真相。”“第二张大字报一口气点了三个出身不好的人。” 想起同样在1966年6月,设计院政治处几个与王洪文职务相当的干事,同样处于亢奋状态,忙着抛档案材料、整黑材料。我亲眼看见政治处一个刚参加工作的十分年轻的女干事,把一个年龄当她爹爹有余、正生病的“漏网右派”工程师,像拖死狗一样拖到批斗会场,在地上留下一长串溺痕。当时我除了恐惧还十分惊奇她怎会有那么大的力气。 他们斗院长,炮轰党委书记,抓反革命,批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和王洪文一样挥动扫荡牛鬼蛇神的铁掌,砸向弱者。不同的是王洪文没能扳倒党委书记,败下阵来被停职写检查,后揭竿造反。成了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造反派,我们设计院的政工干部官场积极份子扳倒了党委书记院长,胜利了,成了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保守派。无论是失败的左派还是胜利的左派,骨子里都是左派。他们才是文化革命的主力军、受益者。 艺术气质颇重的S,敏感善良同情弱者,聪慧、先知先觉夹杂着些许的虚荣,在特定的氛围熏蒸下,成了颇具影响力的造反派头头。但是在我潜意识里,他就像是一滴油落入一川水,像羊群中冒出的另类。在基层单位权利暂时真空的那短短的空挡里,他出道了。我本能的没有靠近他 ,更没有加入他的队伍,潜意识告诉我:他风光不会久。像他这样的人,无论如何是走不进体制内的,共产党执政体制的各级组织不会喜欢他这样的人,更何况他是越级直接听从毛泽东指挥,把矛头对着各级权力机构,违反了中共下级服从上级的组织原则。 组织是权力机构,没有什么力量能与组织对抗,就连中共组织金字塔顶端的毛泽东也得掂量掂量。要不他何必冒天下之不韪,大乱中国。对老百姓来说,听单位组织领导的话就是听党的话,肯定不会吃亏,错了也是对党感情深。越级听毛泽东的,照中央文件行事,十有九人下场悲惨。文革中共中央文件十二本,都是那个什么事都能一致通过的党中央发布的,你一定得清楚祇有你单位里代表组织的那几个政工干部认可的那些文件你紧跟才没事,否则你试试看,即使你一字不漏地执行中央文件,组织也可以说你是进行反革命活动,你说你是紧跟毛主席,人家说你是打着红旗反红旗。 不到一年,当刘少奇被永远开除党,基层单位的政工干部在军代表工宣队支持下、重执指向牛鬼蛇神的鞭子。在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平民造反派头头在专门为他们举办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里遭受过什么折磨,那是后话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是中国文革祭坛上的羔羊,10年文革所有的恶都挂到他们的头上,尽管他们祇风光了几个月。宽大富们为虎作伥,附逆造反作乱,迫国家主席刘少奇下台,负有不可推卸的罪责,但是始作俑者呢?仅凭这些没有根底的散兵游勇乌合之众能有那么大的能量吗?凭心而论,当初王光美如不逼得还是个大孩子的宽大富自杀,他能有那么大的仇恨吗。国家权力被领袖滥用,每个和政治粘边的人很难保持清白,包括刘少奇、周恩来——也包括宽大富们,这是所有卷入文革政治的人的集体悲哀。 36 春寒料峭。毕竟严冬过去,春天来了。 1967年“一月革命”的大波没能激荡起设计院这汪水,已是一只声势浩大的造反大军司令的S来点了几次“火”,依然是一锅温吞。从此便很难见到他的身影。 我脑中常浮现他对我说的那句话:“设计院没人比你冤,没人比你受罪深,我们相信你……,”心中无比疚谦。 我没追随他的另一个原因,是沉在心中的一个结——我不能认同这场把中国拉入中世纪宗教狂热、酿成全民迫害的被称之为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东西,刘少奇是始作俑者——羁绊了我的脚步。 打倒刘少奇就意味着中国农民永远盼不到三自一包,煤炉劈材炼钢会重现,亩产万斤粮的记录会被再次刷新,大饥饿会重演,知识份子从他那得到的一点温暖将被再次夺走。我骨子里的“右”接受不了。刘少奇也很左,也整过很多人,但是,他毕竟是中共当局者中倾向务实、体恤民情的风毛麟角者。农民喊刘主席万岁折射出人民多么期盼共产党能有呼之欲出的贤达人士哦。但是,就这么半个贤达人士,毛泽东也不容。 毛主席号召造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反,令那些热衷破四旧、抄家、抓牛鬼蛇神的红卫兵政工干部官场积极份子措手不及来不及转弯,陷入茫然之中。少了他们的喧嚣,院里冷冷清清,斑斑驳驳七零八落的大字报,像乞丐身上破旧的衣衫,撕撕扯扯,东一条西一条,任凭风起风落,一派颓废。祇有一张张贴在墻上的“平反”公告,渲染着平和宽松的气氛。 感谢毛主席的解救之恩,得到平反的人无不这样说,我也不能免俗。但我心中坚定地认定,整我们的政工干部官场积极份子和刘少奇不是一路人。丈夫说我思维混乱,我说咱们走着瞧吧。 我没参与社会上的造反组织,倒不是我有特异功能,能扑捉到号召造反祇不过是第二次引蛇出动、不同的是第一次引蛇出洞便俱歼、这次引蛇出洞唆使蛇咬刘少奇后俱歼。我祇是不情愿去参与打倒所谓的中国赫鲁晓夫这场闹剧。 但是人性的弱点又使我不能超越当时的氛围,我毕竟是被毛泽东说的那个什么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无由迫害那么深、那么久,我自然而然的成了造反派,参加了院里的一个战斗队。 院里遍地林立各种兵团、战斗队,一般的七八个人,号称兵团的也不过十几二十人,更有一个人成立一个战斗队的。名字也五花八门:井岗山、延安、劲松、燎原、在险峰、风雷激,丛中笑、五湖四海、打鬼……。这些战斗队又约定俗成的、以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执行者、还是受害者为分界线——整人的大多持保守观点,挨整的人大多是持造反派观点。书记刘、院长冯是造反派观点,政工干部官场积极份子是保守派观点。 记得,我们这个战斗队曾发起了对1966年的“8.23”事件的清算。就是这个“8.23” 引起了武汉三镇戴高帽子游街的热潮,造成遍布武汉的血淋淋的一个又一个的悲剧,我们坚持认为:这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的产物,必须批判,肃清流毒。尽管伟大领袖支持造反,号召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但是,策划 “8.23”事件的官场积极份子们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他们十分傲气地说:我们是执行上级指示,事出有因。 我们很无奈,头头说,算了吧,我们不是他们的对手,便草草收场。 可喜的是书记刘院长冯站出来工作了,被打入“牛棚”的遭大字报围攻的技术骨干相继平反回到岗位,原汉口院被一锅端的干部党员都站出来支持书记刘的工作,设计院的领导核心顺势转变为以书记刘为中心。 37 一天,路遇行色匆匆的大罗,问他干什么急匆匆的。他说去找书记刘说理,他不同意给他们平反。我说可能是“横扫”我们的政治处主任和他的那些官场积极份子不同意吧,大罗说不是他们,是书记刘不同意,我十分吃惊,怎么说书记刘也算是难友啊。 原来,自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以来,政工干部官场积极份子们转化为一股对时政消极对抗的暗流,全部溜肩冷眼旁观,他们由坚持设计院没有资产阶级反路线,批斗抄家关牛棚事出有因、等待秋后算帐,到连象征着设计院权力的两枚大印也拱手交给来院造反的沙某某。看你们怎么收拾这烂摊子,他们等着看书记刘的笑话。 政治处交印,令书记刘暴跳如雷,他说这在战争年代是要以叛徒论处的。他用什么方法收回两枚印章,我不清楚,我看到的是一个老人 唐吉柯得斗风车般的身影。 他上无领导——省里市里一片乱哄哄。他祇能按照报纸上的指令,作出自己的决策。 下面充满各种干扰——政治处主任和官场积极份子不喜欢他这个外来户,轰他不放过他,继续为难他。 我们想帮助他,能争取更多人对他的支持。一天我们试探地问:“刘书记,你看大罗他们是不是也该平反,他们也是受害者。” “真糊涂。”他瞪了我们一眼说:“他们和你们不一样,他们是右派,即使摘帽了,扫一扫,整一整,错了也谈不到平反二字,平反祇能对革命群众。”他满脸无奈,似有难言之隐缓缓地说:你们年轻不懂政治,我这样做是为他们好。 他没说下去,叹口气转身留给我们一个苍老的背影。 任大罗他们怎样围追堵截,他硬着头不平反就是不平反,毫无商量的余地。 我感慨地对丈夫说:我终于领教了政治工作者头脑的左深到了何等程度。如果不是干部派别斗争使他运动初期被轰的靠边站,他同样会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丈夫回答道:他这样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单身匹马到这里当书记,那些人时时刻刻在算计他。稍有闪失,他会被再次打倒的。可叹的是虽然他如此坚持原则,一年后还是被再次打倒,罪名是包屁坏人。 那一阵,设计院最忙的人要数他了。他一家一户登门拜访按他的标准有资格平反的受害人家,代表党委道歉。 整人的人说他是笼络人心,赶潮流。挨整的人不领情,说他是代人受过,非要整人的人道歉。 那些按他的标准不能平反的人,天天跟在他身后缠得他寝食难安。 他走钢丝般在各种力量和众多战斗队之间找平衡。 他对挨整的人说:平反后不能感情用事,不能得理不饶人,不能和社会上的造反派串联。 他对整人的人规劝:咱听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好吗?咱把人家打成反革命,毛主席要求给人家平反,将心比心,咱不给人家平反行吗? 他对那些按他的标准不能平反的人毫不客气:你们老老实实地工作,我刘某人不整人,对你们一视同仁,要我给你们平反那是不可能的。 书记刘以他出色的“太极拳”功夫,把方方面面抹平,维系着设计院这小小的一方他责任范围的领地平安有序。 1967年的几个月,像他这样的同情支持造反派的高干很多,他们一般知识层面较高,对刘少奇的政治理念较为赞同,对彭德怀有同情之心,比较温情,不会动不动就给人上纲上线,是共产党中的性情中人。运动初期这些干部十有八九都有修正主义之嫌,是工农干部和官场及积极份子攻击的对象,加给他们的罪名几乎都有包屁重用右派这一条。 毛泽东打出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这张牌后,他们出于自身被整的地位和对毛泽东的忠诚,纷纷响应毛泽东的号召,支持同情造反派。将心比心,那些说他们是黑手、是牛鬼蛇神总后台的人,自己处在他们的位置,又能怎样,能不跟着毛泽东的号召走么。但是共产党的执政层次机构是金字塔形的,逐级下达逐级上报,下级服从上级是必须遵守的原则。这些老干部越级直接听毛泽东的话,埋下了他们再次被整的祸根,几乎无一人能逃脱“清理阶级队伍”“一打三反”“清查516运动”,大多被打成黑手叛徒经受了多年的折磨,被批被斗被打,打他们的官场积极份子不但不会受到清算,还个个升官,那些声称没有造过一天反的官场积极份子出手之狠,令人发指。1968年后的“清理界级队伍”“一打三反”“清查516”运动是自上而下按组织原则层层布置下来的,这期间老干部被整死的人数最多,更令人痛心的是他们的形象到死都一直是被扭曲的,没人对他们被批被斗给个说法。书记刘有好多年都在晒图室劳动。 38 春天渐渐走近,风变得温和多了,绿意悄然返回树梢,淅历历滴着的春雨,把天空染得灰濛濛的,柳梢头上新抽出的嫩芽青翠欲滴,孤孤单单地印在空阔灰暗的天空上,稀稀拉拉掩不住背景的灰暗。 那段短暂的皇帝发疯臣民走火入魔的日月里,每个人都不能超脱现实,都要按照个人的认知表演,没有谁强迫谁,平民百姓享受了少有的无管束礼遇,毛泽东视为异己的高级干部和运动初期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基层干部陷入水深火热,毛泽东通过报纸广播新闻媒体,把他的指示清清楚楚写在哪里,说在哪里。 中共中央关于人民解放军要支持夺权斗争的决定、和解放军报“坚决支持无产阶级革命派夺权”的社论发表,社会上的造反派,晕头晕脑,志在必得。认为有解放军的支持,完成毛泽东主席所谓的“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革命,”实现林副主席对“夺权”二字最直白的诠释——“无论上层中层下层都要夺,”“有的早夺有的晚夺,”“或者上面夺,或者下面夺,或者上下一起夺,”——是完全不成问题了。 中国共产党的正副统帅要求军队支持的是什么人,要打倒的是什么人,祇要不是白痴都心知肚明。 惊蛰过,春意咋暖还寒,晴雨不定,一声声春雷伴着突变的政治风云滚滚从头顶掠过。一阵冷空气袭来,刹那间春天被驱赶得无影无踪。人们又重拾棉衣,春日的武汉也会刺骨的冷。女儿把小手合在嘴前边哈热气取暖边嘟嘟唱着:“二爸”是鲜花…… “什么乱七八糟,二爸是谁?” “阿姨教我们唱的,”二爸“是”鲜花“,女儿仰起小脸天真的重复一遍。 我明白了,原来“二爸”是阿姨的乡音所致。社会上关于“二八”声明——武汉造反派组织关于形势的声明、是香花还是毒草的争论,已经变成了家喻户晓,人人参与的一触即发的危机。 哺乳室阿姨不识字,她成为香花派的理由再简单不过了——听毛主席的话。她操着浓重的乡音说:“毛主席他老人家向着造反派,这些人是对是错得毛主席发话才行,凭什么说抓就把人抓起来。” 武汉部队司令员陈再道政治素养和认知水平怎么说也比目不识丁的阿姨强吧,他能不清楚毛泽东要他支持的是什么人吗?听毛泽东的还是不听毛泽东的,祇能选择其一,很明显,他选择了后者。 于是就有了2月21日的全市大游行,几十万人走上街头,红红绿绿的传单像是漫天大雪,游行队伍浩荡。 我在去医院看病的路上,目睹了这场被称为“反革命骚扰”的非官办民间游行的场景,我接过一张飘来的传单,上面写着打倒陈再道,武汉部队支在大方向错了。 2月28日武汉部队发布“二。二八”声明,宣布武汉工总是反革命组织,把上千人关进牢房,我们单位到社会上闹腾的S也被抓了进去,各单位又开始揪斗“平反”后参加造反的人。 学校里“毛泽东思想红卫兵”——钢二司,和运动初期“扫四旧红卫兵”展开了争夺广播台的战斗,军队支持“扫四旧红卫兵”,他们是党团员骨干红五类。 深夜,“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广播台凄凄惨惨的播放着: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 一些学生相拥而泣,边哭边唱着:远方的大雁,请你捎个信到北京,造反派战士想念毛主席。 一些学生走向街头抗议集会。 “扫四旧红卫兵”们敲着碗筷惊喜地感慨:秋天还远呢?怎么就可以算帐了? 感谢书记刘,由于他的约法三章,我们与社会上无任何联系,得以平安无事。 江边小山上的青草,又一次覆盖了斑驳的泥土,扫尽冬日的枯黄,我分明感到隐匿的春风又回来了啊!我庆幸我们平安无事,做人的感觉真好。 39 3月下旬,书记刘传达陈再道司令员在武汉市抓革命促生产陈再道司令员严重指出动员大会上的讲话说: ——我们正在反击反革命复辟逆流,右派组织正在瓦解; ——党内一小撮走资派夺去的权正在被夺回来;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形势大好,越来越好。 也许是书记刘此前一直是按照报纸广播决策自己的行动,“中毒”太深,也许是圜于曾处于受压地位本人就是“香花”观点,他对陈司令员讲话的传达照本宣科,含糊木纳。面对作为上级指示压下来的讲话,书记刘不能不服从,但是,即令他的“太极拳”功夫再好,也没法抹平大家的疑问: ——为什么上海是“一月革命”,武汉是反革命复辟逆流? ——为什么上海的工总司是革命组织,武汉的工总司都成了反革命组织? ——党内一小撮走资派夺去权正在夺回来,好像影射什么,而且是“现在进行式”,不会是指那些公开亮相参与新生的红色政权的干部吧? 党性极强的书记刘当然不会附逆社会上的造反派,认同陈再道错了。听毛泽东的还是听陈再道的,他选择了后者。 有些事说穿了漏水,有些道理浅薄的像一层窗户纸,为己利,为“神”荣,从此文革开始了“偷换概念”的篇章。反正,是一个不需要真话的年代,假作真时真亦假,谁也不深究是矛穿盾还是盾折矛。 传达完了陈再道司令员的指示后,书记刘干咳两声,狡黠地笑笑说:社会上的这派那派我不管,我祇管设计院,我们祇做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派。抓革命促生产,开展革命大批判。 人人都是从自己的感知范围来认识国家大事,不可能离开本人生存的那个空间。也许,这就是存在决定意识。正像当年全国上下舆论一律地说“三面红旗”——大跃进、大炼钢铁、人民公社、好得很,是通往共产主义的金桥。我生存的周围空间民生凋敝的实情,叫我怎么也认同不了三面红旗伟大。眼前,这场“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的文化大革命,在我生存的周围空间,挑起仇恨,锨起腥风血雨,我怎能认同它就是“好”呢?如果说大跃进是屈从于一个人的指鹿为马,那文革则是群体式的指鹿为马,一场混战。 我和大众数平民百姓一样,不在意武汉市的当权者是张三还是李四,不在意中央的共产党执政者们谁胜谁负。舆论是为权力和胜者服务的,说它是,不是也是,说它非,不非也非。永远是胜者为王,败者为蔻。我在意的是我顶头上的这片“天”——那个叫做“组织”的我的“天”——“是”还是“不是”“左”云密布。 书记刘院长冯原本就是共产党在设计院领导权的体现者,现在归权原主再正常不过了,他们没有搞一朝天与一朝臣,整人的官场积极份子,当官的继续当官,为民者也自由自在地组织了战斗队,书记刘院长冯没有因为平反的牛鬼蛇神曾是他们的难友而怜悯、姑息,也不因为官场积极份子伤害过他们而非难排挤。他们是“另类”共产党人——心地平和不热衷阶级斗争的共产党人。 除了刘少奇,没人为血腥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埋单”。我少年小伙伴蒋永开投江、我丈夫的同学陆桂生割腕,死于非命,没有一个人承担罪责。他们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在部级设计院和大学任职的人尚且如此,更遑底层民众了。死了,亲人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哭祭亡魂几声,已是时政给予的最大恩惠了。对于那些整人的政工干部官场积极份子,就算我空有复仇的心理也奈何不得他们,我问丈夫:难道我们就这样被白白整了,死的人也白白死了。 丈夫说:又能怎样,我们原本是不懂政治的人,哪能和他们争高低胜负,他们永远是赢家。 虚盈有数的万物和无穷的宇宙,花开花落,生生死死,来者恒来,去者恒去,没有人能抓住什么,带走什么。那些热衷整人的人,在对自己同事的无理野蛮的批判和刻薄侮辱不把人当人看的斗争中,捞到的东西能心安理得吗?叛徒、特务、走资派、地富反坏右外加丑老九,帽子满天飞,上面要抓什么,下面必定能抓到什么,又有几个是真的,有几个是配称的。以最冠冕堂皇的理由做最卑鄙的事,从上到下各有自己的“小九九”。到头来,即使一个坏人没落实,还能自圆其说,这是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的需要,是锻炼干部,要经得起大风大浪的考验,你还得谢主龙恩。 书记刘反复叮咛:要把帐算在刘少奇头上,要顾全大局,向前看,不要纠缠旧帐,针对具体人。 刘少奇是一只烂筐,什么都可以往里面装,什么都可以往他头上挂,也许书记刘心知肚明,刘少奇死定了,算不算到他头上都一样。要根据形势需要说话行事,书记刘也免不了俗。 这一切,刺痛我的不祇是整我们的那些人自由自在不承担任何责任,没有丝毫忏悔之意,更难以接受的是非要我把帐算在刘少奇头上。 “左”永远是赢家,永远不会受到清算,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任何时候都能找到替罪羊 ——哪怕被推上被告席的是一个所有法官都心知肚名的替罪羊,戏还是照演,下一次“左”祸照来不误。 好在我顶头上的这片“天”,给了我们暂时的宽松安宁,设计院的“夺权”——归权书记刘院长冯,与社会上喧嚣的“夺权”,与中国共产党的正副统帅心中的“夺权”含义是否相同,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潜意识里总感觉到它是不长久的,书记刘院长冯的思维方式与被打倒的刘少奇的政治观念太相似,太互为呼应了。毛泽东不喜欢这样的共产党员,虽然他们一直紧跟毛泽东的战略部署,一点也不敢怠慢,一年后还是被第二次打倒。说穿了不论你是“保守派”还是“造反派”你骨子里得是阶级斗争为上的“阶级斗争派”才行。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