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程海果
(新西兰)周素子
海果去世了,虽然近年以来她的身体已逐渐衰败,但对她的去世还是觉得突然。我一直没有觉得她已步入老年,她是不会老的。在《北京之春》今年9月号的封三上,有她与方励之夫妇的合影,还是充满活力,没有病容。可是她去世的消息是真实的。
2007年暑期,她参加了洛杉矶举行的“反右运动五十周年纪念会”后,逗留美国期间,由胡平来电相约,我和海果通了电话。我们在电话中作了长谈,回顾了上世纪80年代的会面,过去将近30年了,都老了,她说她身体不好,独自在巴黎居住,深感孤独寂寞,我劝她争取时间写下自传,纪录她坎坷不平凡的一生,是给后世的财富,这一代知识份子的遭遇,是对专政的控诉,一定要写下来。她又提到前些年曾在澳洲居住过四个月,但那时她不知道我和陈朗在奥克兰,否则纽澳相近,可以顺道来访。我们邀请她,条件许可时,一定来奥克兰小住。但是她去世了,不可能如愿了。
1980年暑期,海果从金华市来杭州访问过我俩,在我们武林村的阁楼里,住过多天。那时国内正是“落实政策”的时期,幸存的右派们纷纷回城参加工作,我也从乡村回城工作,在一所中专教书,正是40多岁的壮年。海果虽然不让“摘帽”,但她也被落实在金华市文联工作。一经安排,就有许多人找她办事,大多是法律方面的事,人们信任她,觉得她有能力判断、找门路,她原先是学法律的。人们明白,在中国这个权大于法的国家里,一个曾经坐牢,今日又并非身为律师的人,能有多少能量?但是人们还是以为通过她的能力、关系可能解决问题,甚至连出版书籍也托她找门路,那次她来我家,即带了曹天风的诗集〈水平集〉,来找寻出版机会,寻求门路。她的热情奔放、助人为乐、天真烂漫,给人印象至深。她的个性并不因为磨难而变成冷酷!
在我阁楼的某个深夜,我俩曾经深谈,她责备自己不是好妻子好母亲,她觉得自己不应该结婚,不应该为人母,她的两个儿子都是她母亲带大的。她是思想家、革新者,她是社会的,不属于个人的。这个世界未能提供她施展的机会,是社会的过错,社会的不公。
我和程海果有太多的共同处,我们同是上世纪50年代的大学女生,年龄相仿,我们是小同乡。她和陈朗同是浙江温蛉人,我的乐清县与她是相邻而居,说着同样的方言,且同时被沦为右派,得到同是下乡劳动的处分,只是她比我更惨烈,陷身囹圄多年,后期关在浙江永康的一个劳改农场里。
但是她与我又是不同的,她观点鲜明、有思想、有抱负,她的右派当得轰轰烈烈,全国声讨。在反右初期,我钦佩她,我在报章上识得她,她当然不认识我。她在廿多岁的即是文章高手,洋洋数万言,言之有物,有改革纲领,这才是右派。而我算什么?我糊里糊涂当了右派,戴了帽子,还问别人“右派隐藏在哪里,什么是右派”?还期盼党国有一天会告诉我,给我平反,说他们反我反错了,幼稚可笑,有负于这顶大帽子。在反右前,我不过问政治,平日不看报纸,头脑里没有一颗政治细胞,成天努力学习钻研业务,期待今后当个教授。我和海果又是相去太远,那个时候我俩互不相识,可我知道她,她不知道我。
1980年以后约81年,82年,海果到北京寻找胡耀邦等老关系,想通过他们达到摘帽、创造前程,她逗留北京较长时间,并数次到北京。因为与陈朗老友陆阳春也是老师,由陆阳春介绍给陈朗,尝借榻在陈朗和平里的寓所,那时陈朗从流放地甘肃返回北京不久,先住和平里,后住团结湖,算是我们在北京的家。二幼、三幼也在北京求学,周末都在家。海果到北京活动不止一次,大都住我们北京的家中,与二幼、三幼结下很好的友谊,在给我杭州的家信中常常道及海果种种。
我在上世纪70年代已被赶出兰州,曾流落在陕西富平一带,后直接回到杭州,得以落实在杭郊谋生,故在一九七八年“落实右派政策”能回杭城工作,我们有南北两个家。孩子们小时住杭州,长大后到北京上大学,故海果在北京活动期间,在家庭成员中独独没有见过我。孩子们在寒暑假回杭度假,不但带来海果的种种讯息,还带回她遗留我北京家中大袋小袋的东西。
我在杭州见到的海果,虽在中年,仍然朝气蓬勃,仍然信心满满,似肩负千斤重担,仍然敢说敢为,不畏强暴。15年的劳改生涯,并未击垮她,还是有理想有抱负的人,也是一个可爱的人。
可惜的是党国没有肚量容她,不能利用她的智慧,她在国中不能容身,即使她不出国也不会得到施展,因为她锋芒毕露。
我和海果仅在杭州一面之交,今后天南海北再无会期,海果先我而去世了,她的未竟的理想、抱负,要在中国实行民主,这有待我们的努力。我相信世界潮流如此,民主是人类共同的愿望与目标,这迟早也会在中国大地上实现,那时后人千万别忘了祭告海果在天之灵!
有关程海果(林希翎)的文字,我在拙着《右派情踪》一书中有较祥细的记录。《右派情踪》2008年由香港“田园书屋”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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