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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观赏革命...................方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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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观赏革命

方励之


    革命似乎愈来愈贬值了。它的观赏价值好像还在。

    2009年7月14日是法国大革命220周年。巴黎有传统的纪念活动。那一周,李淑娴和我正好在巴黎,参加第12届Marcel Grossmann 广义相对论大会(MG12),有机会再次观赏革命。


牛头宴上论革命


    观赏法国大革命要从拉丁区的老字号饭馆Le Procope (www.procope.com) 开始。这家1686年开的店,曾是18世纪启蒙派哲学家常去的地方。启蒙派是法国大革命的精神奠基人和推手。Le Procope店中挂有十多幅启蒙派哲学家的画像。菜单中专有“哲学家”套餐,其主菜是微火炖牛头加土豆。据说那是启蒙人士之所爱。

    7月12日一到巴黎,当地的一位朋友就同我们去开牛头宴。坐定之后,心里有了一个问题:这些当年呼唤革命的启蒙哲人,如果活到今天,也该累了吧,也该告别革命了吧?

    ……

    “什么?什么?”突然,墻上的画像发声了。

    “还有主张告别革命的启蒙哲学家?”原来,好斗的百科全书派首领狄德罗(Denis Diderot,1713-1784)觉察到我的一闪念了。

    “有啊,哲学家先生”我对着狄氏的画像说,“现在中国的首席启蒙哲学家(们),就主张中国应当告别革命了。”

    “真的?中国有过革命吗?中国有过什么革命,今天需要告别了?”哲学家紧追不舍。

    这个问题难不倒我,“中国革命史”是我们大学时的必修课。

    “老狄,你死的太早了。中国的革命可比你们法国多。19世纪的太平天国白莲教等等不算。光20世纪,就有辛亥革命,二次革命,北伐革命,共产主义革命,文化大革命,还有1989年……有人叫什么almost 革命。……不少了吧,哲学家?”

    “哈,这些‘革命’都能算革命嘛?” 老狄有一点得意了: “教授,你最好还是先看看我主编的百科全书中的革命条目。弄清楚什么叫革命。”

    我懂,这位哲学家要玩字眼了,白马非马,“革命”非革命等等。这是哲学家们的专长。

    老狄猜到了我的活思想:“我知道,你们学物理的不大看得起我们哲学爱好者,好像哲学只是玄虚字眼之学。但我们百科全书写的都是基础知识,是一本”科学,艺术和工艺词典“,无玄无虚。我们的副主编是老达(达兰贝尔,J. D‘Alembert,  1717-1783),他是你们的同行,你应当知道,他不玩虚的吧。”

    “当然知道”我忙答,“老达的‘虚功’‘虚位移’原理,是一点都不虚。都是21世纪物理学教科书里的东西。”

    ……找老狄的百科。

    “看到了吧,教授。革命的不可缺少的特征是‘带来根本性变化’,或社会的,或政治的,或经济的,或文化的,或意识形态的,或价值观的‘根本性变化’。至于革命的方法和道路则是多样的。没有规定一定要用断头台,或红地毯。

    没有带来“根本性变化”的造反,暴动,闹事,起义,内战,党争,政变等等,都不是革命。

    以此衡量,近代中国有过多少革命?有多少成功了,因而可以告别‘根本性变化了’!

    法国也不能告别‘根本性变化’。每年还要呼唤,特别在7月14日。后天,你应当到协和广场上去看看。“

    “协和(和谐)广场?杀人最多的断头台,不就是在那个地方吗?”我在那本小说里看到过。

    “不必害怕,现在没有断头台了。也不闹鬼。” 老狄保证。

    炖牛头来了。是断了头的牛的头。看着有点儿像人头。


大革命的精神导火索——“被约束的自由”


    从Le Procope出来,转过几个街角,就到了万圣寺(Pantheon)。从1885年起,它的功效不再是神庙,而是供奉法兰西先贤灵柩的祠堂。称为先贤祠。先贤的选择有一点像天主教的选圣。过世50年以上的贤者,才有资格被法兰西共和国总统提名。如总统提名在国民议会通过,即可移灵先贤祠。

    1885之后,入祠的先贤不到30位。其中5.5位是物理学家:卡诺(L. Carnot , 1753— 1823),(P. Painleve (1863 – 1933) ,郎之万(P. Langevin,1872-1946),佩兰(J. Perrin , 1870 – 1942),居里夫妇(P. Curie;1859 – 1906;Marie Sk.odowska Curie,1867 – 1934)。Painleve,算是0.5个数学物理学家,他揭示的广义相对论中的坐标奇性,是黑洞的理论基础之一。Painleve的另外0.5,是任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法兰西第三共和总理。他可能是迄今唯一通晓广义相对论的大国政府总理。知名的法国物理学家当然远不止这5.5位。但先贤的政治条件是,对法兰西共和国有直接的重要贡献。

    先贤祠中有三位文学家:雨果,左拉和大仲马。

    先贤祠中还没有画家和艺术家。

    先贤祠正厅中心,没有供奉神像,也没有法兰西三色国旗,而是装有一个弦长68米的傅科摆(傅科, J. Foucault, 1819-1868)。它让你看到地球不断在转动。它象征法兰西的基本价值观之一∶崇尚理性。美国前总统小布什是不来这里的。傅科本人没有被选入先贤,可能是政治表现还不够。

    墓室在地下一层。进口处有两位大师的雕像∶伏尔泰(Voltaire,1694-1778)和卢梭(J.  Rousseau,1712-1778)。他们的地位崇高。法国革命被认为是他们的思想的直接结果。二者的灵柩是早在1790年代初就被供奉在万圣寺。

    18世纪法国的启蒙思想家和物理学家之间有对应关系。

    法兰西力学学派的主要贡献之一是把牛顿力学推广到多质点体系,特别是有约束的力学体系。在这种体系中,各质点不再是完全自由的,而是被约束的。即自由减少了,只有被约束的自由。由此发展出来的达兰贝尔原理,拉格朗日函数和它的变分,成了当今描写动力学的基本方法。拉格朗日(J. Lagrange, 1736-1813)的灵柩也在先贤祠。他曾服务于拿破仑的帝国。他去世时(1813)被直接葬入尚是神庙的万圣寺。

    “被约束的自由”也是卢梭的“社会契约论”(民约论)的核心。卢梭的名言是:“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处于无处不在的约束之中。”社会是由多人构成的体系,由社会契约维持,社会契约就是约束。社会中的人,由于社会契约,享有的自由减少了。每个人只有被约束的自由。

    卢梭的结论是每个人只能享有“被约束的自由”。它一个逻辑推论是∶无人享有不被约束的自由。再推,统治者(如法王路易)也不能享有不被约束的自由。这样,“自由,平等,博爱”的第一个理性结论就是剥夺法王路易的“无法无天”的自由。 这就成了攻打巴士底狱的一条精神导火索。历史的逻辑,有时候竟是如此之简单。


香榭丽大道上的演出(秀)


    我们到巴黎前,MG12组织者就通知我:“法兰西共和国总统萨尔科齐邀请你们参加7月14日阅兵式”。还附来了请帖的PDF文件。 我想有错,萨尔科齐不可能邀请我,他的这项自由如今应是“被约束的”。现在法国正想同中国共产党作资本主义生意,不可能自找麻烦,邀请中共定义的反革命分子参加法国国庆大典。但PDF文件的确写有法兰西共和国总统,难到我错估了对萨尔科齐的约束?

    我没有错估。后来,我们去看望老友林希翎(中国在世的未被改正的著名右派分子,现居巴黎),她告诉我,萨尔科齐没有邀请任何一位在法国的中国异议人士观礼。我之所以被邀请,只因为所有MG12的国际组织委员会成员都被邀请。

    7月14日晨我们去晚了。请帖上的观礼台座位已被抢占。还好,有一纸总统请帖在手,军警让我们自行寻找观礼地方。结果,我们挤到了阅兵总指挥部的正对面(见图1)。香榭丽大道加凯旋门就是一个大的T型“秀”台,我们就在T型台的终点,即模特摆pose的地方。

    7月14日阅兵式,就是一场超级“秀”。证据之一是手上的“节目单”一半是英文。记得第一次来巴黎的一个强印象就是:上海果然是东方的巴黎。上海一些小市民对待不会说上海话的乡巴佬的嘴脸,同巴黎一些小市民对待外省外国土老,一模一样。今天,巴黎也英文了,就像上海也mandarin了一样。可能因为来看超级秀的美国老土太多了(美老土极易从体型被识别)。

    法国阅兵式在形式上同中国差不多。或者说,中国阅兵式在形式上同法国差不多。中国的阅兵式是从前苏联进口的,而苏联又是从法国进口的。我上中学时,当过天安门游行的标兵,也排练过学生方阵。对法国阅兵式,很眼熟。快步行进的方阵每分钟120步,慢步时每分钟88步,从拿破仑时代以降,大家都如此。香榭丽大道比长安街窄,所以,法国方阵比中国方阵小。服装则是法国的好看,50个方阵,色泽和式样各不相同,再佩以短刀长剑,不愧是服装设计的领潮者。有一个方阵,人人都有落腮长须。个个手持板斧一柄。斧头放在肩上。俨然李逵方阵,“该出手时才出手”,端得是好看(见图2)。“车麟麟,马萧萧”,最好看的还是拿破仑时代的轻骑兵,铜盔,红缨,号角。骑兵击鼓,马队碎步。241匹战马,没有一匹是骡子。马队过后,只见一堆马粪,说明训练有素。

    香榭丽大道秀的最后模特,是总统萨尔科齐本人,不是他的当模特的太太。 阅兵式结束后,总统走下主席台,要同非官员观众握手,以秀亲民。据说,前任诸总统,皆无此举。因为我们的位置最靠近协和广场。萨尔科齐径直向我们这个方向走来。法国观众一拥而上,一下挤到了我们前面,争着同他们的总统握手。我们到并没有想去握手,我们也只有我们能有的“被约束的自由”。为了证明他亲民成功,我们给这位最后模特照了一张pose像,尽管不太成功(见图3)。


童声的 “马赛曲”


    临近尾声了。一曲清脆的童声合唱从协和广场中心升起。是 “马赛曲”,战歌“马赛曲”。

    “用他们不洁的血,浇灌我们的土地”( 这是“马赛曲”的法文原词,与流行的中文马赛曲歌词不全同),曾经使我们青少年时代的热血为之沸腾。今天,血已不再会沸腾了。但歌声直刺心地,仍然感到一种久已遗忘的震颤。

    协和广场上的人不再喧嚣。任凭净洁的歌声自由地向着上天飞去。童声唱出的军歌,没有血腥,没有仇恨,没有战斗的嘶喊,只有天真的憧憬,嫩稚的呼唤。虽然他们脚踏的协和广场有过血腥,有过仇恨,有过临刑的嘶喊。是啊,理想和现实,就像上天的歌和脚踏的地一样,永远不同。

    法国和世界“还远没有达到我们启蒙派所期望的”。1851年,雨果曾公开宣布他自己就是法兰西的叛徒,用以对抗拿破仑三世的独裁。直到拿破仑三世死去,雨果才回到他的法兰西家园。如今,萨尔科齐又是如何对待世上未死去的独裁者?………理想,现实,约束……

    童声的“马赛曲”还在继续,还在呼唤,还应继续,还应呼唤。这已是第220年了。

    “ 用他们不洁的血,浇灌我们的土地。”

    (2009.7.22   Tuc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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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方励之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09年8月30日1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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