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王之头曾不若死士之垄
——万之《凯旋曲》读后
(西班牙)黄河清
瑞典万之最近在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出了一本新书《凯旋曲》,是对19位各届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和作品的评论结集。
这些评论文章我大多能先睹为快,从中学习得益。把这些讨论学习的文字稍加整理,成为一篇读后感,以报万之师友之情。
泛泛而谈的诺奖文评多了。若说万之的诺奖文评篇篇金石、字字珠玑,自有溢美之嫌。这种概而论之的捧场套话不重要。万之的文字当然有瑕疵,这也不重要。认真负责地来说,万之的诺奖文评,深刻而独到,是第一感觉,最重要的感觉;其次有十分强烈的新鲜感;三是亦具诙谐幽默轻松活泼感。
忝为万之老友,我深知万之有一个一以贯之、根深蒂固、无时不在、无处不显的理念:知识人必须有独立思想、独立人格、独立意志。他将这一理念笼罩于诺奖文评,“独立”作为主旨,贯穿于文评的内外和始终。19位诺奖得主和作品的独立性光辉与万之的独立理念恰如水乳交融地相识相知相得相彰。这就是万之诺奖文评深刻独到的基础,也铸就了《凯旋曲》在诺奖文评中的不同凡响,别具一格,独领风骚。
“独立”是《凯旋曲》的灵魂。《四海无家,四海为家—— 198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布罗斯基印象》这篇评论是这一灵魂颇为完美的阐述和体现。
布罗斯基是前苏联流亡者。1964年,23岁打工养活自己的年轻诗人在列宁格勒被以 “社会寄生虫”的罪名起诉,下狱坐牢、关进精神病院。1987年流亡的布罗斯基获诺贝尔文学奖。1991年,51岁的布罗斯基作为最年轻的得主,出席诺贝尔基金会庆祝诺贝尔奖90周年纪念活动。纪念活动的一个音乐会上,瑞典国王、王后、公主、王子与会,他们进场时,出席音乐会的全世界诺贝尔奖得主和全体与会者起立迎接,独布罗斯基和夫人却纹丝不动。
布罗斯基近乎无礼的傲慢没人注意到(次日也没有任何媒体报导),所有的眼球都被国王、王后、公主、王子的雍容华贵、仪态万方吸引了。唯有幸而与会的万之慧眼独视,发现了自己前排的这一奇观。万之就此作了大段的分析、评议、抒发。这些评述的文字很深刻很动人很独到很精辟很准确,凸显了布罗斯基作为独立知识人天下无双的高傲、高尚、高雅和高贵。拙笔不重复,无论谁,去看了万之的那些文字,一定会被深深打动,赞同拙见。
万之将中国诗圣李白的 “天子呼来不上船”与布罗斯基端坐巍然相媲。我对万之说:无独有偶,乐圣贝多芬曾骑马与一亲王公爵在小路上迎头相遇,双方互不相让。“我是亲王公爵!”“我是贝多芬!”贝多芬傲然相对。最终以亲王公爵别转马头让路结束了这场相持,因为亲王公爵似乎意识到世上贝多芬只有一个,而亲王公爵太多了。
这种文人蔑视权贵的傲骨现当今几已荡然无存。万之痛心疾首之余,忍不住在文中顺手予以讥刺,当然用了春秋笔法。细心的读者或能品出个中滋味来。
我所知道现当今中国只有一个文人类此:流亡美国隐居作画著述的高尔泰。高尔泰是画家、书法家、美学家、作家。划为右派的他改正平反后从劳改场回到某大学教书,省委书记要见他,学校领导通知了他。书记来了,却找不到高尔泰。事后有人在一小画室看见高,惊讶提醒高是否忘了省委书记要接见他的荣幸。高曰:“是他要见我,我没说要见他。”
这种风骨存在于中国的传统士人中。《战国策。齐策》:齐宣王见颜斶,曰:“斶前!”斶亦曰:“王前!”宣王不悦。左右曰:“王,人君也;斶,人臣也。王曰‘斶前’,斶亦曰‘王前’,可乎?”斶对曰:“夫斶前为慕势,王前为趋士。与使斶为慕势,不如使王为趋士。”王忿然作色曰:“王者贵乎?士贵乎?”对曰:“士贵耳,王者不贵。”王曰:“有说乎?”斶曰:“有。昔者秦攻齐,令曰:”有敢去柳下季垄五十步而樵采者,死不赦。‘令曰:“有能得齐王头者,封万户侯,赐金千镒。’由是观之,生王之头,曾不若死士之垄也。”
明末清初诗人吴梅村作七言长诗《圆圆曲》,以古讽今,讥刺吴三桂卖国,引清兵入关。王国维将此诗与白居易《长恨歌》相提并论,虽然认为境界略逊一筹,然亦不过是“不若白氏之平白”。《圆圆曲》中脍炙人口的名句:“恸哭三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尝闻倾国与倾城,翻是周郎受重名。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坊间盛传《圆圆曲》。吴三桂面子上挂不住,派人送千金给吴梅村,求他改诗。吴梅村拒绝千金改一字之贿。有《陈圆圆事辑》记其事:“当日梅村诗出,三桂大惭,厚贿求毁板,梅村不许。三桂虽横,卒无如何也。”
好一个“是他要见我,我没说要见他”!好一个“生王之头曾不若死士之垄”!好一个千金不卖一字之改!多少帝王将相生杀予夺,多少帮闲帮忙煊赫一时,皆为过眼云烟,而今安在哉?唯思想永存、文字不朽、诗歌传世。屈原、李白、杜甫、关汉卿、汤显祖、曹雪芹不必说了,刑余之身司马太公,其刀削斧凿的文字之彪炳日月、光耀青史乃古今中外永远的第一人。
应该说,没有独立思想,就没有诺贝尔文学奖;没有独立人格,就没有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没有独立写作,就没有诺贝尔文学奖作品。万之的独立理念藉布罗斯基独立人格独一无二的最杰出的细节表现予以真切生动准确的阐述和剖析。这种阐述和剖析,会与布罗斯基一样,留在历史上的,尤其是中国现当代的历史上。《凯旋曲》中的每一篇文字都有这“独立”的理念作支撑,不过或明或暗或主或辅罢了。完全可以说,没有独立理念,就没有万之的《凯旋曲》。19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及其作品,在万之笔下,如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异彩纷呈,光芒四射;其万异万芒万变中,不离其宗者,“独立”也!傲然独立,独立于世,独立于国,独立于政党,独立于组织,独立于权贵,独立于写作,独立于诺奖,独立于瑞典学院,独立于任何别的诺奖得主。
《“一”以贯之的文学之道》,是万之解读200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高行健的评论。高行健是万之的老朋友。这篇改写于2009年4月的评论,我曾担心他会流于与人争辩的格局,因为以高获奖为不然批评甚至嘲弄高的文章很多很多。但当我先睹为快这篇改写的评论后,这种担心烟消云散。我为万之立论之高屋,行文之建瓴甚为欣喜,不觉忘乎所以,议论横生,指其不足,至对高行健也评头论足开了,虽然万之并不接受我的陋见浅见。兹为省力,抄录与万之邮件如下:迈平,这篇评论立论高远。……你谈的肯定的我都有同感,不重复了。不同意见有:一、“因为其作品……语言的丰富机智……”。这句颁奖词瑞典人说行,中国人如我者则觉得不够准确。我读《灵山》和高的其他作品,一个感觉是语言文字还不够老成老到老辣老练,与大师级,与鲁迅的沈从文的周作人的胡适之的有距离,更遑论与吴承恩、吴敬梓、施耐庵、罗贯中、关汉卿、王实甫、汤显祖、曹雪芹相比了。丰富机智不算溢美,但以此强调其语言风格内涵则不甚准确。所以你在文章一开头引用这一段不是最当最佳。
二、还是那段有关“一”的文字最好。“一”,我以为不仅仅是独一无二的意思,且不是主要的意思。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又归一!那块特意设计授予高先生的含有“一”和太极图案的奖牌确实匠心独具,深含中华文化底蕴。高先生的作品,因你的诠释,也显现了“道”的高标。
三、高先生的自立自强自主自由源于自养,这是他的根本。你未能涉及,很可惜的。且看我如何论说高先生自养之至关重要。
高行健之不凡最平最难者在“以绘画卖画、写戏导戏的收入养活自己。”高行健成功地甩掉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紧箍咒,不再做附皮的毛,自身成皮,此乃高行健不堕落、不回去而能自由写作最终有成者之最根本也。惜乎几乎所有凑热闹寻访者未明此究竟。流亡文人之全体一直惶惶然若丧家之犬亦宜矣!
鲁迅在《娜拉走后怎么办?》中说:“从事理上推想起来,娜拉或者其实也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她除了觉醒的心以外,还带了什么去?倘只有一条像诸君一样的紫红的绒绳的围巾,那可是无论宽到二尺或三尺,也完全是不中用。她还须更富有,提包里有准备,直白地说,就是要有钱。
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
所以为娜拉计,钱,——高雅的说罢,就是经济,是最要紧的了。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但能够为钱而卖掉。“
先哲警世之言,近一世纪了,真能听懂记住践行者,或只有高行健一人?!
在《只有女人更懂她》中,万之以2007年得主英国小说家桃莉丝。莱辛为主角展开了评述。之所以说是以莱辛为主角,是因为万之一变一般评论性文字的习惯,把马悦然、自己和妻子安娜拉了进来作为配角,演绎了莱辛独立写作和个人特殊的风趣俏皮和生动。这是因为万之在莱辛得奖前,没有读过她的作品,对她所知十分有限,却要临时抱佛脚,应约撰稿且有时限。万之偷巧,赖妻之力,撰就了这篇妙文。文笔的诙谐轻松幽默与传主的性格内涵天衣无缝地相谐,似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读来雅俗共赏,趣味盎然。莱辛是一位88岁曾当过共产党员的女作家,一生得过无数文学奖,这次获诺贝尔文学奖出乎瑞典几乎所有男人的意料之外。万之读着报导莱辛得奖的报纸:——“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我又指着报纸上的一个生字问安娜。”
——“他妈的”!
“他妈的!我已经把欧洲所有的文学奖都得过了。”这是莱辛对一个瑞典记者说的话。一个诺贝尔文学奖得奖作家,说话居然如此粗鲁。
——“她是一个八十多的老太婆,什么话都可以说了,说点脏话也没什么关系!”这是安娜说的。
确实是这样。我对自己说,只有女人更懂她。
万之以妻安娜为骄傲。安娜是马悦然高足,是汉学家中后起之秀。北欧女下嫁华夏男,除了万之本人的魅力,汉文化从中起的仲介滋润居功厥伟。安娜治学融东西文化精华于一炉,译着30多种,文笔典雅,为介绍中国文化,尽心尽力,颇有建树。马悦然昭告天下曰:瑞典汉译最佳者乃陈安娜。中文作家闻讯多有往求翻译者,或派人专程万里迢迢送钜款登门请译者,亦有转托其夫君万之说项者,皆遭拒绝,尤拒为得诺奖送钱上门求译者。万之或碍于人情面子,曾婉劝其妻不妨择优接译贴补家用。安娜正色对夫君曰:“我愿与你贫寒度日,却不可只为钱财违心做事。有我喜欢的中国文学作品,不请我我也自会翻译。”
陈安娜美丽端庄,待人接物,春风拂面而大度得体。万之故国友人访其家得晤者,多惊为天人,谓传统汉仕女风范复现也。此乃“独立”理念与“齐家”之儒道合二而一也。爱中华文化,学象形文字,由象启智、悟道、明儒、崇仁、行义,而臻此风骨节操,直侔伯夷叔齐不食周粟死首阳山不下之坚贞固持,岂是一个难字了得。放眼当今中华,群雌精英粥粥,几人臻此?遑论男旦粉妆文坛鸦噪也。陈安娜,北欧裙钗而汉巾帼者也!
万之陈安娜伉俪,合作撰写诺奖文评,为文坛留下了一段动人的佳话。
相类的评论文章在《凯旋曲》中不只一篇。许多“导游”得主生平和作品中以介绍世界文学知识和历史知识见长的评论文字,让我这个只有高中学历的外文盲受益匪浅,大长见识。
《凯旋曲》由汉学家、瑞典学院院士、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作序,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前所长刘再复书跋,可见它既有阳春白雪的高雅;也有下里巴人的普通凡俗——这当然不独从序跋者和内容推知,也是从它被我似的底层读者喜欢、看懂、获益断定。
自由亚洲电台记者紫荆报导最近万之在美国纽约参加一个民主自由研讨会,发言曰:“如果你的心灵不自由,就是给你言论自由也没什么用。我发现我开始要来解构,要避免或反抗这种语言了(指党文化语言系统——笔者注)。如果说,你用了还不知不觉, 那就更糟糕了。如果你用了还马上意识到,那么你在语言上就有一种自由的希望。”这是与独立思想、独立人格、独立写作的理念一脉相承的,可谓“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中文评论文字得有相当者来写。这相当者首先要有高屋建瓴的视野,不独是对得主作品、个人的了解;还需要对世界文学状况、对文学与政治、经济、历史、人文关系诸多方面的把握,准确的把握;当然更离不开对中文、中文文学世界熟悉至了若指掌的程度;更重要的是,必须具备深刻而独到的见解和认识。当世,符合条件者不多,生活在瑞典20余年,精通瑞典文、熟悉英文、母语中文,吮吸着中国现代文学奶水长大,与瑞典文学界交往密切,更具备一以贯之根深蒂固独立观念的万之具备了这些条件,《凯旋曲》就是明证。
(2009、7、2午夜于地中海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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