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罗克的大爱
——纪念哥哥就义四十周年
(德国)遇罗锦
中共专制的中国社会,是由40年的禁欲禁爱突变为纵欲滥爱的社会, 是由只讲阶级斗争突变为权钱交易的社会。 在如此一个缺乏人道, 没有言论自由, 不正常的社会里, 在至今不准宣扬“自由, 平等, 博爱”的铁政中, 哥哥具有的无私的大爱是怎么形成的?为什么在学校里被灌输的同一种教育, 大家一起耳濡目染, 却能产生出大批庸人小人和屈指可数的思想家兼烈士呢?
在自传小说《一个大童话》中, 我尽自己所能地写了哥哥的成长过程: 那就是他阅读的大量的课外书给与他的无价之宝, 他在知识的海洋里独立思考, 高标准地要求自己, 又去社会中丰富地实践。书中有关哥哥的文字是真实严肃和认真的, 不能有任何虚构的。但这些文字仍不能满足热爱遇罗克的人们, 他们太希望有一本专门写他的传记了, 一本不薄的份量十足的书, 那里面有着母亲积攒的许多家庭老照片——我也希望, 一直热望于此。可我的笔太笨, 才学疏浅, 我无法做自己不能胜任的事。何况他真实的思想, 我们不能胡编。而他仅存的那本日记——至文革时的一年中写满了他最成熟的思想的日记, 当局一直不发还我们。他在监狱中的几麻袋存档, 又不准公开。
当他这本日记和存档都可以公开, 当近千张老照片(才发还了不到20张)和我的20本日记终于可以发还的那天, 也许我和许多同龄人早就去世了。但我坚信后来人, 会写出哥哥的详实的传记的。他对后人影响的深远, 是无止期的。
最近中共又对我哥哥作宣传了, 尽管是很小的宣传。在中共的电视上, 中国社会科学院的雷颐先生对哥哥做了介绍。 他引用了很多我在“乾坤特重我头轻”一文里的描述。他没有提《一个大童话》这本书, 没有提哥哥对马克思主义的认知, 与中共删改和歪曲了的马克思主义有多么大的本质上的不同。其实我在国内写的那篇“报告文学”, 比起“一个大童话”中的内容差多了, 但我能理解人们在国内生存的处境。
我在《一个大童话》里写的哥哥对人对事的那种无私的大爱, 不想在这里重复了, 他的大爱是怎么形成的, 只要你看了《一个大童话》, 就可以得出自己的结论。
我只想在这里强调一下遇罗克写《出身论》的动力。
有些朋友,对我如实写出哥哥在小学时,检举父母解雇了手指被机器轧掉的工人一事很不以为然; 他们的理由是: 哪怕是事实,也不该提, 因为这有损父母的形象, 也有损哥哥的形象。可他们忘了这就是遇罗克。何况这张北京市团市委和东四区一中心小学的双重表扬信, 是1979年《光明日报》的三个记者发现的, 一直在他的个人档案里的。
人们对他马克思主义的信仰的选择, 对他小学时的这件事嗤之以鼻,因为他不符合许多人对“反共英雄”的设想! 可是人们不去琢磨: 一个人的思想和成长过程, 是一条笔直的直线吗? 人们不去反问自己: 为什么你自己不是遇罗克呢? 你缺少的是什么精神呢? 你对英雄的要求和设想,是否太片面和简单化了?
我两个弟弟对我写了哥哥不仅从一上初一起就积极要求入团, 还劝我也入团的事,不以为然, 说我是编造。因为几年之后他们在上初中时, 哥哥已经不劝任何人入团了。不过有意思的是,他们对哥哥劝父母交房产的事,反倒引以为荣。假如是事实, 我就不能不写。因为这恰恰是哥哥从小就有的性格: 对弱者的同情, 独立的思考, 独立的行事;以及那时的他对中共的相信。
我写了他有小学六年的光辉的童年, 他有一位慈父般的班主任王笃元老师。我们做弟弟妹妹的,没有过哥哥那种作为表率的生活, 也没有他那一生定要做表率的不熄的愿望。
我回想, 中共的残忍斗争教育不是一下子就有的。以我的看法, 是一年不如一年, 差一岁是一岁的事。哥哥比我大4岁, 比罗文和罗勉大6岁和8岁。在哥哥的小学6年教育中所灌输的残忍斗争内容, 远没有后来的多, 好的课外书也比后来多多了。中共每年对教科书的修订和删改, 随着阶级斗争的政治运动, 一年比一年去掉人道和博爱的内容, 更不要说对自由的认知了。因此, 吃狼奶最多, 头脑最简单古板的, 就是我们的弟弟妹妹那一代人, 也是文革中打死校长和老师, 打死无辜百姓的“红卫兵”那一代人。
而那些由于出身“黑五类”, 不准入团, 不准革命的年轻人, 以及早已失去希望的恐惧中的老一辈们, 都无奈地明哲保身地当了“逍遥派”。
一个逍遥派会有动力去写《出身论》吗? 哪怕他的思想比哥哥还精到, 文笔比哥哥还锋利, 可他就是不会去写去公开的, 因为他没有做表率的动力, 因为他害怕掉脑袋。但过后, 很多人连这样的反思也没有, 他们不说自己是躲避和逍遥, 也不说自己是出于恐惧, 却说自己是“众人皆醉我独醒”—— “我早就看透了!”
哥哥的动力和“看透” , 是从相信到痛苦到抉择到行动。没有行动的“看透”, 是明哲保身的逍遥和逃避。这就像你爱一个人, 爱得越深越痛苦才越想见之于笔端表达一样; 如果你从没爱过他(她), 你倒是逍遥和聪明了, 可你也仅仅是逍遥和聪明而已; 你既写不出什么, 也不会有任何行动。
不理解这话的人, 是因为太没有文学知识: 你连人的心理都不懂, 连一个人的成长过程都不懂。除了那种千篇一律的《红灯记》、《林海雪原》和电影《革命家庭》式的高大全写法表述法之外, 你再不知道别的了; 你只崇拜这个, 因为你读的好的课外书太少了。还是多看看世界文学名著吧, 对书中各种各样性格的人, 能受受感动; 写写日记, 对自己的行事做事多加点反思, 会好得多。当初, 如果不是哥哥劝我多读世界文学名著, 而我又真地听从了的话, 我也不会有后来的认识和领悟。
假如我真地把哥哥写成了高大全, 我就害苦了哥哥, 因为没人相信那是活人。我若把一家人全写成高大全, 我就害苦了一家, 我的作品就会很快被人扔进垃圾堆; 也许只有几个傻子会对作者伸大拇指。
在这里我还想澄清几件事。
有人不断地追问我,非要知道哥哥有过女朋友没有,说哪怕有点影儿也行。在《一个大童话》里, 写了母亲唯一的一次给哥哥介绍对象, 而哥哥一开门扬长而去的事。哥哥是不会爱自己不爱的人的, 哪怕众人都说她长得很美又有好职业。哥哥在被捕前一直到死, 从没有过女朋友。
张郎郎在回忆文章里写道,哥哥对他说过“出身不好的人都有软骨病, 成不了大气候”。这和我知道的不一样。我听哥哥说过“出身不好的人都有一种自卑感, 这最让我痛心”。 他在被捕前, “黑五类”们受压迫者雪片般的来信, 他们倾澈心腑的控诉, 每天感动得哥哥泪流不止;他的爱, 是对所有受压迫者的大爱; 他宁可去为他们舍命, 认为值。他不可能去贬低出身不好的人。尤其是他从不悲观,始终对未来的美好, 对后来人寄托了无比的期望。
攻读健泳手足情,遗业艰难赖众英。
清明未必牲壮鬼,乾坤特重我头轻。
他是这样给别人作出榜样, 瞻望未来的。
他对物质生活从没有过要求, 他把所有的爱给了别人, 只把对真理的追求留给了自己。在他被捕前, 桌上还摊开着他没有写完的“工资论”。他对中国工资的不合理制度, 做了清晰的分析; 他对工资制度的设想, 接近于西欧的福利制社会——每个公民都有基本生活和医疗上的福利保障, 然后根据个人所做的贡献给予奖励。这篇未完成的文章, 应在他的几麻袋存档中。
他的“1967年年终思想总结”中的一句话, 最能代表哥哥的性格和精神:“如果我自欺了, 或屈服于探求真理以外的东西, 那将是我一生中最难过的事。”
他的大爱是感人肺腑, 刻骨铭心的; 他的大爱与业绩被写进了历史, 留在所有怀念他的人们的心底。
(写于2010年2月,哥哥就义40周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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