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千帆《辛亥革命与中国宪政》之商榷
——兼问中国民主化路线图

北国游子

　　张千帆讲演《辛亥革命与中国宪政》一直受到期盼中国民主进程的人们很高的评价，笔者亦认为此文对中国当下的分析非常到位。但正如张先生所言：“公民意志必须在保证自由思考、表达、辩论并接受不同信息的环境中形成，……任何人或组织都没有权力假定自己的意见一贯正确”，那么，对张文（即张千帆讲演《辛亥革命与中国宪政》，下同）提出一些不同看法，非但是正常的，更是有益的；尤其是在“反对专制呼吁宪政”的共同前提之下。下面，就几个问题谈谈个人看法。

1、关于暴力革命

　　张文说：“暴力革命只是长期压抑下的骤然发泄，不仅不能改变臣民人格，而且通常使国民性格变得更加暴戾与无耻。革命之后，新的统治者依然故我，甚至倚仗革命赋予的合法性变本加厉，对整个社会施行更加极端的暴政，直到新政权的合法性在一次次暴政中丧失殆尽。”

　　这尤其是对中国几千年历史的精准分析，但未必是逻辑上的必然结论。

　　用暴力建立一个政权或制度，无疑如张先生所说。但用暴力推翻一个暴虐且没有改良余地的暴政，有时是不得已的选择，至少在道义上无可指责。笼统的反对“以暴制暴”，有时会在客观上成为维护暴政的糊涂虫。暴力推翻旧制度没有错，“枪杆子出政权”才是错。纵观人类历史，用暴力改变旧制度，但并未建立新暴政的例子，很多。至少美国独立战争是其一。

　　当然，即使面对暴虐且没有改良余地的暴政，暴力是否是有效的途径，另当别论。也就是说，这未必具有可行性。当下社会通讯与交通两项的发展现状，使得在薄弱地区取得突破进而星火燎原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尤其在如中国，民间没有，也得不到足以抗衡政府的装备——又少了一个必要条件。

　　张文在后续论述中很多地方都提到不得使用暴力，无论政府还是民间。出于前面的分析，笔者同意。这里只是指出暴力革命在逻辑上并不一定导致暴力政权，同时也具有道义上的正当性。

2、关于儒家文化或中华传统文化

　　不难设想，一潭死水，被封闭的时间越长，其中繁衍出来的腐朽就越多，沤粪沤肥均是例子。文化难道不是这样？如果没有批判、没有自省、没有扬弃，甚至没有交流，任其自生自育——特别是在三千年专制的土壤之上，不先剔其糟粕，就能够重建、再造了？若是真有造物主，那就只有等着造物主来实现了。有人说历史的转折都是造物主所然，甚至希特勒兵败莫斯科也是造物主安排的超寒气候所致。如是，我们也不必要在此作这些讨论了，诚心期待吧……

　　需要申明的是：本人并不一概否定中华传统文化。三千年的演化，其中也必有灿烂之果。问题是：这三千年结成的制度之果是什么？尤其是近百年来其糟粕已被“弘扬”到极致，如张文所说造就了一个“悲剧民族”。由此，若不先剔其糟粕，又何以弘扬精华？其实这问题就如日常所遇类似，已经是一个烂摊子了，不先清扫干净，就在垃圾堆上摆放新家什？再如，遍及全球的“孔子学院”和当局价值选择下的“国学”热，抛洒的正是糟粕。在这漫天飞扬的糟粕之下，又如何弘扬精华？

　　简单说，本人对中华传统文化的态度是：必须先批判，而且是不受“引导”、不被限制、不设“基本原则”，自主独立的批判。在此基础上，才有可能分辨出精华所在，提炼出可与人类普世价值相合的，足以构建宪政体制的、可继承的中华文化。当然，这是个超大的议题，不是几篇文章，更不是本人可以完成的。就此打住，不再深入探讨。

3、如何重建与构建

　　如前述，对传统文化，“拿来主义”是不行的。三千年的积淀，你有千章他有万语。在制度语境下，背负受敌的公知怕是会在千军万马的犬儒阵前难以应对。

　　无论你是一个种地为生的农民、街头小贩、法官或法律学者，靠自律估计无法生存，靠自救怕是头破血流。投身基层选举、诉诸法律，现实中已有太多例证，在此不赘。至于官员和公务员，下文再说。

　　“建构公民人格，再造社会契约”——无可挑剔。张文在此标题下列举了思想与言论自由、宗教信仰与活动自由、一般自由权保障、财产权保障、平等权保障，还有选举和法治。但对于国之大法——宪法，张文说：“宪政转变的出发点是公民之间经过广泛协商，就承认和尊重每个人的内在尊严达成普遍共识；在此基础上就国家的重建订立基本契约，确定国家的性质、形式与权限，并制定一部真正意义的宪法。”公民之间协商，达成共识后订立基本契约，最后制定宪法——怕要花些时日，而专政维稳队伍恐怕步调会快很多。现状下，独立候选人有过几个，均无疾而终。笔者还知道一例：实在做不到把独立候选人排除出候选名单时，干脆这个选区今年的选举就被无限期推迟了。至于当局对所谓“组织”的风声鹤唳，人所尽知，且无人不惧。

　　君不知，当今宪法，第二条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切权力属于人民”，而前言中说：“在长期的革命和建设过程中，已经结成由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有各民主党派和各人民团体参加的，包括全体社会主义劳动者、社会主义事业的建设者、拥护社会主义的爱国者和拥护祖国统一的爱国者的广泛的爱国统一战线，这个统一战线将继续巩固和发展。”——话很长，有点绕，不如78宪法那么明了：直接在第二条说“中国共产党是全中国人民的领导核心。工人阶级经过自己的先锋队中国共产党实现对国家的领导。”另外，还记得“四项基本原则”吗？——必须坚持共产党的领导！

　　如果“坚持共产党的领导”悬在宪法之上，作为社会政治生活的基本原则；公民之间如何协商、如何达成普遍共识，又能否重建订立基本契约，确定国家的性质、形式与权限，并制定一部真正意义的宪法？所谓“建构公民人格，再造社会契约”，在当今宪法之下，仅仅是美好的愿望而已，并无现实中的可行性。

4、“退一步海阔天空”

　　常言道：退一步海阔天空。指的是：在双方纠缠不休时，暂且脱离接触后退一步，可以更新原先的认识，从而打开新的局面。这里借用一下，退一步，暂且放下传统文化的“弘扬”与批判、重建构建与“坚持”的纠缠，看看可否更新认识，进而打开局面。

　　不妨退到1978年12月，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这被认为是改革开放的起点。此后，1979年10月4日，中国国际信托投资公司成立；1983年，中国光大集团成立；1984年，中国康华实业有限公司成立；1985年，中国工商经济开发公司成立；1988年，中国农村信托投资公司成立——这便是八九年人称的“五大公司”。从历史的尺度考量，再考虑到无论是全会的召开还是一个大公司的成立均有不短的筹备期，是否可以认为：这些由红二代掌控的公司，与改革开放是同步进行的？或是说，改革开放就是为这些公司在架桥铺路？

　　改革开放的理论基础，一个是“猫论”，即不管“姓资姓社”，“发展是硬道理”；接下来要解决的就是如何“富起来”，邓小平1985年对美国高级企业家代表团提出了“先富论”，即“让一部分人和一部分地区先富起来”。这里“一部分人”是关键，到底是哪一部分人呢？答案从历史进程中看得很清楚：红二代，或更准确地说，太子党。

　　至此是否可以说：改革开放的本质，就是让打江山的后代，把打下的江山化为自家的私产？

　　这是中共历史上的一个重要节点：从毛时代的意识形态党，转变为权势利益集团。此后的两个历史节点，一是八九年，再次用枪杆子为此背书；二是上世纪末，以持续约十年平均每年数百亿美元的外流，为这个转变画上句号。

　　值得注意的是：一个权势利益集团，严格来说，甚至算不上是一个政党。从现代政治学角度，一个政党，首先必须有明确的、公示于世的政治纲领，当然还需为此付出切实的行动。毛时代的中共，其政治纲领也许不够坦白，共产主义的幻象下掩盖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帝王心结，但毕竟还可算是一种意识形态。而自邓以始，中共的政治纲领是什么呢？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还是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哪个可以算是一种意识形态？莫忘了，“姓资姓社”是“不争论”的。若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与共产主义幻象还有着某些共通之处，无论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还是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都与利用权力、将打下的江山化为自家的私产，毫无可比。

　　如此改革开放已经过去三十七年了，发展到了何处呢？张文说：“承载着几千年文明的中国鲜有像今天这样没有信仰、没有是非、没有道德勇气、没有自我反省和净化的能力，贪官污吏鲜有像今天这样多如牛毛，空气鲜有如此浑浊，食品鲜有如此不安全，草原和湖泊鲜有萎缩得如此之快……”非常生动的描绘，但以下才是今天社会最要命的地方：“近22,000名中国内地和香港的投资者在离岸金融中心注册公司，其中起码有15名包括富豪、全国人大代表、涉嫌贪污的国企高管等知名人士。”“2000年以来，流失到境外的资金至少有1万亿，甚至可能高达4万亿美元。”（《ICIJ离岸金融解密数据库》，http://offshoreleaks.icij.org）

　　以上便是退一步，所得到的更新认识。下一步是如何打开局面——

5、兼问中国民主化路线图

　　自巴以冲突始，“路线图”成为推测历史进程的一种表述。在此借用一下，兼问中国民主化路线图。

　　“自由、普遍、平等、直接的选举”，“文官治国”，“法治国体”，“司法独立”——这都是宪政国家的基本要素，缺一不可，但对于一个权势利益集团呢？更遑论联邦国体。

　　至于“国民的历史责任”，张文已经说了：“在一个宪法承诺的正常维权渠道走不通的情况下，民间维权难上加难，民间宪政依然严重动力不足。”

　　“民间宪政依然严重动力不足”，那么来看看执政者。张文说：“宪政何止有利于民，又岂不有利于官？！即便抛开执政者个人的内在尊严，即便从执政者——尤其是最高领导者——自己的切身利益考虑，宪政只能给他们带来一世清名，又能让他们失去什么？”“难道还有哪个执政者钱没赚够吗？荣华富贵没有享尽吗？更多的权力、金钱、美色、排场、虚荣究竟能为你们增添什么？如果还是执迷不悟、一味揽权敛财，直至自己或家人沦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那就不是利益动机在作祟，而是个人见识和品位的问题。”

　　前述退一步所得更新认识对此答曰：

　　宪政确实能带来一世清名，但失去的是三十七年搜刮到手的家族财富——对一个权势利益集团，会选择哪一个是不言而喻的。

　　对一些人，钱是赚不够的，荣华富贵是享不尽的，因为人的欲望有时是无尽的；即便舍去这些身外之物，依中国近百年来所形成的国民意识，面对“清算”时，失去的很可能还有身家性命！这既不是利益动机作祟，也不是个人见识和品位的问题。其实，所谓“恋栈”，其最深处的原因盖源于此。

　　至于说“如果哪位领导者能带领中国实现民主宪政的梦想，打破中华民族数千年专制的魔咒，其丰功伟绩岂是尧舜堪比！”——这里犯了个逻辑错误：预设了那位领导者有与我们一样的价值认同！否则，何言丰功伟绩？

　　如果说，整个权力层都把积累家族财富作为目标，且都安排好藏富和出逃的渠道；那么，整个民族的首要问题，将不是传统文化，道德人格、政治人格，而同样是生死存亡。

　　回到我们的兼问：中国民主化路线图如何表述呢？

　　从逻辑上说，只剩下“人作恶，天必惩”、“是无天理”这样的寄托了。当然，这只是个人的见解。期望引出美玉，得到有识之士的指教。


北国游子
15/0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