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天鹅与高宗肜日

暗夜寻灯

2021年9月5日，天安门广场突然飞来一只黑天鹅。因为2019年习近平主席就呼吁大家注意未来几年的各种突发事件，把突发事件比喻做“黑天鹅”、“灰犀牛”，所以这突然不期而至的黑天鹅，引发了华文世界的一场骚动。油管视频在此：天安门，飞来一只黑天鹅！九月五日的黑天鹅，九五的黑天鹅。九五之尊的黑天鹅？ - YouTube

无独有偶，殷商时期，也曾经发生过一次因为在祭祀期间，突然飞来的一只鸟落在了祭祀用的鼎的鼎耳上，并高声大叫，引发了殷商时期统治阶级的一场骚动。我们看不到殷商时期对这件事的记叙，但到了春秋战国时期，有人假借殷商人的口气，叙述了这个事件。并宣称这个记录来自殷商的官方文书。这就是我国著名的东周人伪造的尧舜禹夏商周故事的典籍《尚书》中的一篇------高宗肜日。

    两千多年来，注释解释《尚书》的人和书多如牛毛。对高宗肜日这篇，有各种各样说法，有人认为主“吉”的；当然也有人认为主“凶”的。对其中某个字的解读也是多种多样。近年来我们有了甲骨文的殷商文物卜辞，使我们对这个事件有了大致更接近真实的了解。“有飞雉升鼎耳而雊”本来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事儿，它为什么能够引起人们对之极大的兴趣并展开百多年来的话题和讨论呢？

    我们知道武王伐纣，夺取政权，只是一个多月点的事儿。小邦周灭了大邑商，这不仅让殷人震惊，也让周人诚惶诚恐。为了解释其中的奥妙，周公后来继承文王的方法，在意识形态领域掀起了一场革命；带给周人和殷氓人许多新的观念。周人解释小邦周能迅速灭了大邑商，乃是周人有“德”而商纣王“无德”。周公在给殷商的亡国奴们训话时就说：“王若曰：尔殷遗多士，弗吊旻，天大降丧于殷，我有周佑命，将天明威，致王罚，敕殷命终于帝。”把天理解为至上神，今天我们已经习惯了老天爷的观念，可是对于殷商人来说，他们的心目中只有上帝，上帝才是至上神。对于殷商人来说，什么是神？天就是神？那是天方夜谭，无稽之说。人世间哪有什么“德”，一个人做了坏事，跟这个人没有关系，而是跟这个人背后的“上帝”或者说他的祖先有关。青铜时代的殷商人们，跟希腊的青铜时代一样，他们认为人世间的争斗与战争，都是背后的奥林匹斯的神们之间的摩擦和争斗；跟你周人编造的“德”根本没有屁的关系。殷商人不信“天”的观念至少有三处史迹记载。《史记·殷本纪》有武乙射天；《史记·宋微子世家》有战国时期的宋王君偃射天；《战国策·宋卫策·宋康王之时有雀生𪇥》也记载康王“射天笞地”是为了“威服天下鬼神”；这些都说明了殷商人没有天为至上神、主宰神的意识形态。《吕氏春秋·贵直论·过理》也描述宋王射天，方法跟他的祖先几百年前的武乙射天一样“鸱夷血，高悬之，射著甲胄”。《西伯戡黎》中也有商纣王面对祖伊的面见直陈反问：“我生不有命？在天？”这些被周朝湮灭的历史都反映的是意识形态方面在社会转型期间的争斗。纣王在此时与祖伊的对话，大有可能反映的是殷商的有些人如祖伊接受了周人的意识形态，或者说周人在重新叙述这个事儿的时候让祖伊接受了周人的意识形态 ，有天的观念，但殷纣王没有接受这个观念，是显而易见的。

    殷商人没有神的观念，更没有天即为神的观念。这是郭沫若先生认定古代典籍是否是伪作的标准。

    中国北方有骂人“鳖孙儿、龟孙儿、熊样儿、鸟样儿”的话。这些话和语汇能流传至今，跟殷周之变时殷人跟周人的敌对情绪有关。有点类似湖北人说的“不服周”的语汇能流传至今一样。楚人因为“不服周”，春秋战国时期也多有法家讽刺挖苦楚国人的语汇；比如我们大家都知道的“刻舟求剑”、“买椟还珠”等都是挖苦楚国人的成语。学者们多认为周人所崇拜的图腾是一种黄色的大型鳖，古代书面语叫鼋。在今天的北方大概已经绝迹；现在只在东南亚地区还可以看到。鼋比我们现代的鳖个头要大，体态要园并呈黄色趋褐。说周人是有熊氏的后代其实是黄能（音诺）氏的口耳传说的讹传。黄能是什么呢？《尔雅·释鱼》说：鳖三足，能；龟三足，贲。所以《左传·昭公七年》：“昔尧殛鲧于羽山，其神化为黄熊，以入于羽渊，实为夏郊，三代祀之。”熊如何能入了羽山的水渊呢？所以《左传·释文》说：“熊一作能，三足鳖也。”由此我们可以看出，现代人骂人说鳖孙儿、龟孙儿、熊样儿都来自殷商人骂周人的语汇。而周人回骂殷商人的就是鸟样儿了；因为殷商人自称是“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周人自称鳖孙儿龟孙儿，跟今天人自称炎黄子孙或中华儿女一样。顺便提一下，学者们有这种看法是有大量文献证据支持的；我只提了其中的一二。但网上有许多业余历史学家不同意这种看法，主要原因是郭沫若引用“我姬氏出自天鼋”这句话是出自《国语·周语下》，是论及一段天上星宿的话因而被业余史学家认为是郭氏出了错。关于周人的崇拜对象是鼋龟的话，古代典籍中有很多。除了上边所述之外，《西伯戡黎》中周人自己也有记载：“西伯戡黎，祖伊恐，奔告于王。曰：‘天既讫我殷命，格人鼋龜，罔敢知吉’”注意这里的记载是周人依照自己的观点记述前事，所以才会有“格人鼋龜，罔敢知吉”的话。

    从商纣王的太爷爷武乙射天开始，我们知道殷周之间意识形态的战争已经开始。甲骨文的记载也可以验证这是真的。据谢选骏先生考证，在周文王诞生之前的几百年，就已经有甲骨文证明伏羲的八卦，已经开始被发展为六十四卦；《史记·太史公自序》和《周本纪》里说文王“其囚羑里，盖益易之八卦为六十四卦”不是事实。周人和殷人的意识形态战争在商纣王前的几百年已经开始。商纣王最后众叛亲离，一个月就倒台，跟思想和意识形态战争的结果一定关联。那些背叛殷纣王的祖伊、微子们也如同今天一些“反华的外国势力”一样，其实都是接受了新的意识形态的华夏族人在跟旧的意识形态斗争一样。殷周之变，让华夏大地绝地天通的社会建构方法，被政教合一的带有些许人文观念的社会建构方法取代。殷商的神权为本的绝地天通的政教合一，被周人的政权为本的政教合一代替而已。直到今天，华夏族人依然在“普天之下莫非党土，率土之滨莫非党臣”、“全党服从中央，中央定于一尊”的以政权为本的政教合一的周文化荼毒下而已。

    今天的我们，依然是周文化框架下的中国文化，外儒内法。人文人本观念发育不健全的儒家“仁、义”观念，无法同西方的人本和人文观念相比，依然如西天取经的路途一样遥远。自同治中兴、工业化抠门运动以来的“七十二磨难后”的东亚大地，依然是在外儒内法的文化大衣下徒生漫长。大家如刚刚去世的余英时等，对殷周之变的历史和思想变迁可以说是毫无所知、知识贫乏。我想，这才是我们今天看到的“天安门上黑天鹅”以后引起骚动的原始肇因吧？

暗夜寻灯，2021年9月7日，草于美国顶峰山国家公园露营帐篷内

高宗肜日，篇幅不长，附于此下：

高宗肜日，越有雊雉。祖己曰：“惟先格王，正厥事。”
 乃训于王，曰：“惟天监下民，典厥义，降年有永有不永，非天夭民，民中绝命。民有不若德，不听罪。天既孚命正厥德，乃曰其如台？呜呼！王司儆民，罔非天胤，典祀无丰于昵！”

（注：原文“王司儆民”，三千年来一直写作敬民。今依甲骨文等研究， 应该为儆，惩罚、警示的意思，而不是历代解释的爱民，敬民的意义。此处，作改）

高宗肜日，是古籍里最难懂，最难读的一篇，原因就在于殷人的意识形态与周以后的人意识形态不同的原因。今人说中国文化五千年延续不断，实为谬矣。华夏文化，在殷周之变，已经断裂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