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下跪
欧阳懿
我祖父母一儿六女,我父亲是长子。我姊妹兄弟四个,我姐比我小姑大,我比我小姑略小,我后面是一个妹妹,弟弟比我小一大截。这样罗嗦,是要表明,小时候,相当长一段时间,我是作为家中的香火延续这样的情势存在的,四代宠爱,悉系焉。人生也贱,这种情势自然让我恃宠而娇。因这娇宠,免不得鸡毛蒜皮撒泼耍横,结果是一次次被祖父、父亲揍得呼天抢地、泪水滂沱。最严重时是罚跪反省,一众小朋友旁边幸灾乐祸看笑话,说不定还传遍村里和学校。我母亲自然心中难受和流泪,祖父就高声宣扬:不打不成人,黄荆条条教好人。
我祖父是相牛的专家,年轻时贩牛为生,共产党来了只能拿锄头,他力弱手生,挣不了多少工分,家中孩子如此众多,生活艰难维持。我父亲因大饥荒没能完成重点高中学业,回农村娶妻生子。所以,这自然沒有好心情。心情好时,对我宠爱有加,反之,狠揍还逼我下跪。
我大学毕业回乡教书,祖父八十多,逢集都来学校坐个把小时,看我和儿子,甚是慈祥。每逢发了工资,阿珍双手奉上,甚表孝顺。但到今天,我母亲对我祖父我父亲仍有许多抱怨,说他们对我太过严厉,下手太重,更不该让我难堪下跪。于我自己而言,他们是遭遇到世无仅有的艰难世道,少了细致和耐心。但在儿子的成长中,我是绝不能让他下跪的。
1991年5月22日夜,因好友刘贤斌两年前在北京张贴的文章被挖掘出来的事件,我被从教书谋食的地方抓住抓走,扔进遂宁市看守所里。在当局眼里,刘贤斌的好友很多,能够挖出一个反革命组织来,那是好极。但他们似乎忽略了我已经有了两年被他们折腾的经历,对抗的经验也不一般。一个星期较量,什么也没捞到,把自己弄得疲惫。5月的最后一天提审时间不长,回监室后同号们来问情况,我说:“下一次,应该是叫我父亲出场来劝降。”6月4日又提审,一进提审室,我就看见父亲侧身坐在审讯桌旁,我一下跪在父亲面前,说:“爸爸,你什么话也不要说!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认定的事情,是悬崖峭壁我也跳,你不要拦我劝我!”叭叭叭三个响头磕下。父亲猛站起来,挥手来打我,特务们大出意外,赶紧来拉开。父亲脸色发青,嘴唇和手大大地抖动。父亲到底是一句话没说出来,而我需要的正是这一结果。劝降无法进行下去,只好打住。我在迈向第三道门时回望,父亲也回头望我,甚是凄然无助。铁门咣当,我自已忍受不住,哇哇大哭,至午饭来也沒停下。
关于这一跪一挥手事件,后来听说,我的母亲和姐姐很怨我父亲,我父亲连呼冤枉,诺诺地说:“我只是假装要打,做给他们看的……”我相信父亲的话,我怕他说话来劝,彼此难受,才一跪三磕头的。
从孩子时起,我就以下跪为耻,以强迫下跪和肆意的逼迫为仇,我以为我这一生不会再下跪了。但这种意识之下,我竟还有三次下跪的经历。
2007年初,盟弟老七罗宗杰忧郁纠结成疾,不屈不服不甘而死,年39岁,其子仅7岁。兄弟啊!你的理想高远,你的品质高贵,你的心灵和愿望美好纯洁,你怎么就走了呢?你怎么就走了呢?望着兄弟的遗像和灵柩,我扶墙恸哭,我跪地恸哭。
2016年春节回家,去外祖母家,给外祖母、姨妈、大舅扫墓。小时候,家里没有吃的,我就往外祖母和大舅家跑,他们宁愿自己饿着也变花样让我吃饱吃好。小时候,我在自己家挨了打被罚跪羞怯难当,我就往外祖母和大舅家躲,待没事后返家。他们给我讲述无数民间故事,教我做人做事的道理,让我对文化对历史有了最初的迷恋。一想起自己还坚持行在自己的愿望、爱好的窄路上,心中无限感激,双腿顿软,跪拜于坟头。男儿膝下有黄金,于我而言,此刻,我膝下的土地,比黄金贵!
五月末,好友陈卫、陈兵的母亲灯枯油尽,她老人家最终等不到第三次在狱的陈卫回家,而陈兵被抓捕亦在近前,艰难离去。那一面电话,来阻我回家吊唁;我在奔丧的路途中,那一面来电话报我的方位。我绝绝地说:“来,定我一个奔丧罪、吊唁罪吧!”
直奔灵堂,在遗像和灵柩间跪下、磕头,上香、烧纸。然后站在闻讯早到的朋友们中间,我大声说:“老母亲说刘贤斌是她的第四个儿子,我是她的第五个儿子。她,老母亲,过去还掩护过我们不少做事,她是我们的伟大母亲。”
有时候,下跪是羞辱、是逼迫、是禁锢和奴役;有时候,跪是抗拒;有时候,下跪是痛失珍贵的撕心裂肺的呼天抢地;有时候,下跪是感激与感恩。对于后面两种情形,跪在下而自甘愿,因为跪之上,有更高贵的价值。
2016.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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