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中国农民的小康生活

令支奇

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务委员会日前召开会议，指出要确保在今年圆满达成“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目标和“十三五”规划。此前，主管文宣系统的政治局常委王沪宁指示全国，要做好“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宣传战役。2020年被官方指定是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收官之年。笔者新年伊始的一次回乡之旅，耳闻目睹了全国百强县农村的真实生活状态，了解到所谓“全面小康社会”的本来面貌。

城市街道整齐漂亮，高楼鳞次栉比，交通通讯发达，建筑材料改进，居住条件有所改善，生活节凑快速，人们服饰光鲜亮丽。城市日新月异，农村却有些荒凉凋敝，被人遗忘的样子，在“欣欣向荣”的表象背后，农民们每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文。

二弟所在的铁矿倒闭之后，他只能靠着种植山地和零星的外出打工作为经济收入，一年不过二到三万元。好在前些年突飞猛进的基本建设大跃进时期他家近于暴富，在县城里为两个儿子每人购置一套楼房。两个儿子都已经娶妻生子，经济负担不算太大。但由于私企老板没有为职工缴纳养老保险，五十六岁的他眼看着不可能领取退休金。目前被原来的厂矿招回，准备恢复生产，必需环境评估达标，至少要200万先期投入。

大儿子依靠养殖牛羊，账面上赚取二、三十万，但带毛的活物不可靠。近日，一头三个月的牛仔不知何故突然肚胀死掉，眼看着损失七、八千。急的他母亲伤心落泪，只好把满腔的怒火发向自己的丈夫,抱怨他没有及时发现牛仔病患，延误了救治机会。

二儿子在县城开办了一家手机销售门市，月收入几千元的样子，养着两个孩子，明显不算宽裕，需要精打细算、开源节流，他不得不到别处帮忙增加收入。以致楼房冬天停止暖气供应，室内温度只有16℃。

三弟在商务局工作，工资加补贴每月五千元左右，两个儿子，大的三十，小的二十，都是谈婚论嫁的年纪。几年前因车祸他赔偿伤者10几万、大儿子贷款经商赔掉几万，别人借贷拖欠10多万，导致他手头十分紧张，日子拮据，捉襟见肘。五十岁刚出头，头发已经变得稀疏和泛白。儿子每年270元的新农合医疗保险费用都犹豫着不愿缴纳。单位领导特许他提前内退，趁着年轻在社会上找份工作，增加收入。

大儿子因对自己的收入不满，酒后跟铁矿老板吵架，驾车撞人，赔钱又被行政拘留十五天，吊销驾照。从此一蹶不振，啃老宅男，不敢面对社会，整天依靠朋友混日子，幻想着一夜暴富，体重严重超标，年纪轻轻就患有高尿酸痛风症。三十出头还没有找上对象女朋友。

小儿子从小懂事，考取了大专学院，看着家里的困难情况，他利用节假日打工勤工俭学，减轻父母负担。眼前正一门心思希望入伍参军，争取那笔20万元的复原转业补贴。

他家室内温度平时可能不到10℃，有客人来到，连续开放暖气空调，勉强到达14-15℃。夜里睡觉穿着棉衣棉裤，脸部寒气徐徐吹拂，熬到一两点钟才能入睡。我担心的左胸部神经性刺痛没有发作，因腰间盘酸痛引发右侧阴囊抽缩感觉，性趣全无。凌晨四、五点钟便醒来，却因天气寒冷不愿起床出门。

临别时，在送我们返城的路上，妻子承诺，在他们小儿子实习之前，我们每月为他支付一千元学费。

五十岁出头的四妹夫妇是这几天的中心人物和演出主角。她们的大女儿就要出阁了。

四妹先后生有三个女儿，其中第二胎送给滦河西岸一户富裕人家。她人生最大的遗憾是没有生个男丁，希望招收一位上门女婿，满打算把这位女婿当成亲生儿子来看待。正是因为没有儿子，他们不用考虑置办房产，两口子显得经济压力不大，种地打工，小富即安。

8日腊月十四，上演“回门”剧目。女方家里派一辆霸道汽车将一对新人接回女方家里，在亲戚陪伴下，共进丰盛的午宴。在就餐之前，一项重要节目是亲朋好友随份子。按照市场行情，我们三位舅舅统一口径，都是3680元，据说同样辈分的亲戚也要攀比这个数目。其他亲友根据走动关系相应减少，随上一、二百元也要被邀请赴宴。一位弯腰驼背的贺喜者站在门口，需要主家五元人民币和一瓶啤酒打发掉。

这天晚上，发生了不愉快的一幕。我四妹吩咐新科女婿开车去县城一中把她小女儿接回家里。女婿因中午喝了一两酒，不敢违规开车。岳父说要乘坐公交车前往，岳母说出一句抱怨的话，这引起女儿的不满，她掏出汽车钥匙就要出门，被妗子们劝阻，最后有人出面代劳了。

按照习俗，婚礼期间，至近亲戚要连续吃够五顿丰盛的宴席。这几顿下来，给我的印象是，猪肉比例过多，蔬菜海产品严重不足，杂粮几乎没有，营养搭配非常不合理，有些吃不消。眼看着满桌子美味佳肴，却无从下筷。耗时很多，肚中却空空如也，只好回去补充水果。

据三弟介绍，新郎人生坎坷多难。他父亲四十八岁因心脏疾病而过早去世，母亲拉扯着两个儿子长大。长子在北京工作为弟弟建起一处院落，不料媳妇却因此离婚。他们耕地毗邻旅游区，开辟成为停车场，旺季时每天有三、四百辆汽车存放，收入可观。外甥女不嫌弃农村，看中人品，实属难得（她姑姑评价）。

二叔三年前自尽的细节情况，这次通过三婶的口中透露出来：在脑血栓加重舌头僵硬之后，他先是跳到村东一处坑塘中寻短见被人捞出，丢掉一只鞋子。8月31日晚上，在次子门房，二婶用一段麻绳捆绑玉米秸秆烧火做饭，这却引起二叔的盘算。前半夜，二婶发现二叔起夜解手，问询后，他回答说自己能够办理，不用麻烦别人。次日凌晨起床，发现二叔没有躺在炕上，急忙出门寻找，孩子们见到他躺在门前黄瓜架下，一只手支撑着头部，呼吸停止，身体僵硬发凉。三婶特别注意到，二叔的孙女只是爬着门缝乜斜了一眼她爷爷的遗体，毫无悲痛之情。

二叔的两位儿媳本是姨母和外甥女的关系，本应亲上加亲，然而却勾心斗角，比奸耍滑，互不搭理。对赡养老人方面更是相互推诿，以致76岁老父亲失去生活信心，自我了断生命。这样的惨剧发生后，儿子们却毫无忏悔之意。

二叔安葬次日，遗孀二婶便叫来她与前夫所生的女儿，开车把自己接回前夫的院落。巧合的是，这位前夫也是悬梁自尽，不到六十岁。

二叔原配因肺气肿、肺心病于39岁那年去世，二叔照顾欠缺，体贴不周，成为孩子们不孝敬老父的借口，其实任何人干任何事情都会找到理由的。他长子开办编织厂，每年收入约10万，在农村不算低，但却不肯为父母出力。

此次回去，我和妻子弟弟及弟妹携带牛奶、水果和药品照例看望了73岁的二婶，临别给予200元。她笃信基督教，每天向基督祈祷，精神有支柱，患有严重肺心病，依然坚持活下去。她出现肺部空洞感时，服用四环素加雷米封（异烟肼），胸闷气短时服用速效救心丸，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要，以节省开支。

三叔与三婶共生养三个女儿。大女儿几年前因外阴癌48岁早逝。三女儿先是跟一位东北男子结婚，生养一男孩后，因男方不努力工作而离异。她又跟本县北部山区孩子结婚。这位继任女婿父亲早逝，母亲改嫁到本村，母子俩相距不远，可以经常见面。他为人和蔼、勤奋能干，孝敬父母，岳父母感觉很满意。

三叔身体很好，75岁还可以打短工搞建筑挣取零花钱。按照三弟的说法，三叔说话又臭又硬，很多人不愿找他干活。三婶在她们家族里算上最为长寿的，平时有个头疼脑热，她跪在炕上，祈祷基督保佑，有时竟然能够缓解，实在无效时，只好请乡村医生打针输液。最近，她因腿部被狗咬伤而灼热心慌，祈祷神灵而奏效。而颈部僵硬却无效，只好输液。

66岁的四叔，按照农村标准算是最好过了，女婿在附近工厂上班，女儿在编织厂打工。儿子开大货车运输，每月万八千收入，但是儿女能够奉献多少却不为人知。还是自己挣钱花着仗义。可惜孙子网络游戏上瘾严重影响学习，在学习打架斗殴，前途很是令人担忧。

本家西院老宅三叔，在那火热的胡温年代，曾经是身价数百万的老板，因铁矿粉暴跌而败家破产。他自己欠下百万债务，通过砸锅卖铁、东拼西凑总算还清。可是两个儿子不务正业，热衷于“钓鱼”，通过拉拢腐蚀政府官员捞取经济上的好处。他们在唐山开设高档写字楼，最后只收获一堆破旧的家具，损失几十万。老父亲辛勤地种植山地攒钱为儿子们还债，成为子债父还。60多岁的人，累的干瘦如柴，看上去就像70岁。

他家侄子因不敢冒险而成为幸运儿，他在基建火热时与亲戚合作开办铁矿选厂，降温时洗手不干，手里紧紧握着一千万毫发无损。

二舅只有一个儿子，已经结婚多年生有一对孙女，居住二层小楼，每月领取二千元退休金（这成为兄弟不和的导火索），算是典型的小康家庭了。美中不足，儿子工作不努力，收入不可靠，好在儿媳能干，在县城一家医院当护士补贴家用。当我们拜访时，他正在服侍一对母子山羊，大约一百多斤的样子。

“就这点儿东西就花三百多块！”妗子抱怨猪肉价格高涨。他家堂室过道地面上铝盆中摆放着一套猪头猪腿。

66岁的三舅处境最为悲惨。两年前他因高血压失去劳动能力，不久前又因脑中风住院急救留下后遗症，行动已经非常困难。见我们探访，送上一堆礼品（牛奶、水果、药品、芝麻糊、豆奶粉和400元），他用颤抖的嗓音嘱咐老伴“他们临走时带上几颗白菜！”这在四十年前，将会是救人性命的宝贵物资，现如今，外甥们都不稀罕了。

60岁出头的三妗子趁着自己身体还能活动，在县城里打工做饭，每月开支1200元，勉强应付家用。没想到却经常被三舅电话叫回，因他走路摔倒，关节损伤。

见到我们来访，三妗子把满腔的怨愤向丈夫发泄，三舅支支吾吾，无力地辩解招架。

更加烦心的是，三舅长子（过继给五十八岁因肝癌去世的大舅）最近闹起离婚纠纷，这位儿子很快又领回一位小媳妇放在家里。听说该村有可能拆迁改造，原配顿生悔意，产生复婚之念，说是两个孩子上学没人照顾，托付给婆婆接送管饭。

按照三妗子的说法，这是她儿子的人生一大劫难，算命先生说他购买楼房不要在东边，不要最高层，结果都没有遵守，所以才有这样的劫难。

我们告别时，三舅兴奋地拄着拐杖，送外甥们离去。看着他一年不如一年的身体，七十岁绝对是一个大关。

“这要是有退休金，绝对不会是这样。”坐在返回的汽车上，我说出自己的想法。

“这要是称个几百万，马上就变样！”三弟感慨。其实我更强调精神状态，具体说是不是喜欢看书学习，关心国家大事，而他侧重物质层面，并且有些夸张。

丧偶者再婚经常受到儿女的不解和阻扰。60多岁的邻居二哥媳妇去世后，跟对门的寡妇相好，却被儿子带到自己外地家里，隔断了两人来往。表兄丧偶后，受到儿媳警告，你要再婚，除非把房子让出，退休金拿出来。

年轻人业余文化生活基本是手机抖音、快手、拼多多、头条、直播和网络游戏，村民们聚在一起谈论最多的是天气如何、怎样挣钱、农产品产量和价格等问题，很少有人提及国家时事政治话题。因为在三弟家住宿，我们才略有涉及。基本共识是，当今圣上身边都是逢迎拍马的奸佞庸才小人，当局禁止民众表达不同意见，疯狂打压异见人士，寒蝉效应，人人自危，谨小慎微。官员懒政怠政，出台一些对民不利的政策，或者利好政策被歪曲。经济增速放缓滑坡，处于发展瓶颈和现代化陷阱之中，很多人在小康与贫困之间苦苦挣扎。一些人开始缅怀胡温时代相对宽松好过的日子。

通过上述几个家庭的考察分析，中国农村达到小康生活的家庭实在不算很多。普遍存在的问题是，医疗保障不到位、老人赡养遭到推诿、言论压制、精神空虚、不思进取、小富即安、冬季取暖热力不足（禁止燃煤、电气价格难以承受）等等，看来，农村实现小康社会任重而道远。

或许，正如有人建议的那样，把现行的农民养老金从每月60-100元提高到600-1000元，许多问题会迎刃而解，但在政府行政开支都要银行贷款的情况下，这笔资金从哪里划拨呢？从国有企业的股份中出，国企真的又有多少利润呢？这也许是更大大难题吧？

                                                     2020年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