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号-神州大地 庄晓斌简介 庄晓斌文章检索

 

 

我的狱警兄弟丁春田



庄晓斌(法国)

 


  丁春田是我在中国大陆黑龙江省革志监狱服刑时结识的一个狱警。我之所以把他称呼为兄弟,是因为我们之间确实有一种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的情谊。他惨烈地在中国大陆吉林省的白城火车站卧轨自杀已经快30年了。现在,除了他的家人和亲戚或许还记得丁春田这个名字,其他人恐怕不会对这个年轻的警察有什么印象了。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耿耿于怀地能为他写下这篇祭奠的悼文,恐怕其他人也不会为丁春田耗费笔墨了。而我却久有此心,过去在大陆时也曾多次起念把这个年轻狱警的故事写出来,把那具被飞快的火车碾压得血肉横飞的尸体触目惊心地展现在善良读者们的眼帘里。然而多次提笔却终难成篇,因为心有忌恐,一向流畅的一支秃笔就变得异常晦涩了。时间久了,这竟成了我的一块心病,心不安啊!脆弱的灵魂也受煎熬。我觉得,倘若我不把丁春田的故事写出来,我简直不配顶戴“作家”这个桂冠,那九泉之下怒目圆睁的亡灵会永无安宁的,而我也将背负着沉重的一笔良心债抱憾终生的。

  在这个繁纷复杂的世界上,也许只有一件事是可以万古流芳的,那就是爱情,也可以反过来说叫情爱。就像春天到了,花儿注定就要绽放一样,无论是男人或女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注定会对异性产生格外的兴趣。这种天性是所有动物与生俱来的,也可以说是一条万古流芳的永恒定律。丁春田也无法逃避地到了受这条永恒定律制控的时段了。他其实有一个心仪的女友,这个女友就是他在警校接受洗脑式教育时的同班同学金莉媛(化名)。两个人是同班同学,又一同被分配到革志监狱来工作,这当然也可以算是青梅竹马了。但是青梅竹马的爱情也难免会遭遇到被棒打鸳鸯的苦境。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在这个冷酷无情的世界上,不仅觊觎美女的登徒子比比皆是,而那条棒打鸳鸯的大棒也能以各种名目横空飞来,让人防不胜防的。

  1980年4月份的某一天晚上,狱警丁春田来到设在犯人监舍东头的宣鼓办公室。担任犯人宣鼓(革志监狱犯人头目名称)的我正在办公室里埋头写字,见是管教干部来到了自己的房间,便礼貌地站立起来,热情地说:哦,是丁管教,有什么事么?”丁春田看见这间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便直言了当地说:“我听说你在写一部小说,可以让我先睹为快么?”

  经过近一年间的相处,丁春田与我的交往已经超越了干部和犯人之间的界限,我感受到这个颇具正义感的年轻狱警与其它干部不同,所以我对丁春田没有的丝毫戒意。其实在丁春田的心目中,我似乎不是个服刑的犯人,而是他的一位好朋友好兄长。他也时常从外面的干部食堂给我带些食品来,甚至把他心中最隐秘的事情也和我讲。当他得知我在狱里依然笔耕不辍,心里更是钦佩不已。所以今天他悄悄地来到监舍,就是想看看我写的那部小说的手稿。说心里话,当时我是极不情愿将这珍贵的手稿拿出去给人看的,但向我提出要求的,毕竟是待我如似兄弟的丁管教,我只好把手稿从自己盖的棉被里拆出来,并千叮咛、万嘱咐不要给弄丢了,才交给了丁春田。

  丁春田因此成了我这部长篇小说的第一位善良的读者。他看过的手稿后,不仅在手稿上写了一段话,还诗兴大发,写几首小诗点评书中的人物,并把这部手稿传给自己心仪的女友金莉媛(化名以下等同)也看了。金莉媛当时在革志监狱女监被服一中队担任管教员。一个月后,金莉媛看完了我的手稿不仅完壁归还,而且也对文稿中的某些描写失实之处予以点评。我的原稿中有这样的句子“皓月当空,繁星似锦”,细心的金莉媛在原稿上旁注“月明星稀”,只有四个字,便令我叹为惊止。这以后,金莉媛托丁春田给我捎来十几本稿纸,手捧着这十几本稿纸,我当时被感动得几乎落泪了。正是这些真诚、善良的鼓励和支持使我无怨无悔地向文学山峰登攀。也使得我和丁春田金莉媛这样有同情心的干部之间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情。

  金莉媛是位异常美貌的女警,她的天生丽质就是革志监狱一道最靓丽的风景。不仅监狱的干警们对她格外青睐,称誉她是革志监狱的一号警花,连在监服刑的犯人们一睹她的芳容后,也公认她是革志监狱的头号美女。犯人们还偷偷地给这头号美女起了个绰号叫:“伊丽莎白”,真仿佛这个女警就是英格兰的女皇似的。

  然而丁春田有这样美貌的女友可就谈不上是幸运了。上帝对美貌女子的眷顾常常是与俗人的思维相悖的。所以人世上的美女命运多桀也就不值得罕怪了。而像金莉媛这样的尤物,不仅让革志监狱的单身干警们垂涎三尺,连省里公安政法系统中的几位已经有了显赫地位的钻石王老五,也都不约而同地想入非非了。据说有位中级法院的副院长曾在酒桌上端着酒杯对几个同事口吐狂言说:“如果能把革志监狱的一号警花泡到手,我宁可这个副院长被罢官免职,贬到革志监狱去当一名普通狱警都值了。”这话当然是传言了,究竟真有没有什么副院长说过这种话,就无从考究了。但从这一流传甚广的传言里足可见金莉媛的魅力。丁春田有了这样魅力四射的女友,当然要引起许多人的嫉妒了。好在丁春田和金莉媛有比较牢固的感情基础,荡漾在他们心海里的爱情小舟对一般的风浪还是抗的住的。

  金莉媛虽然工作岗位是革志女监的管教,但逢是省劳改局要搞什么形象工程或巡回讲演之类的活动时,她就是必被抽调的人选。她来到革志监狱工作才一年多,就被抽调两次了。每次一走就是两三个月,这让丁春田备受相思之苦。那时节,通讯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发达。手机还是奢侈品,像丁春田和金莉媛这样的小狱警是没有条件置备的。所以他们之间的联系还是袭用最古老的办法,以通信为主,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写情书了。好在丁春田和金莉媛的文笔都不错,他们之间的情书也写得非常浪漫和富有诗意。我虽然没有亲眼目睹过金莉媛写给丁春田的情书,但有时丁春田在心情特好时会情不自禁地在我面前心潮澎湃地朗诵出一小段,这就让我对丁春田和金莉媛之间的爱情脉络也有了些肤浅的了解。

  有一次,还是在宣鼓办公室里,丁春田兴致勃勃地朗诵道:“也许是忧郁的缘故吧?我今天拿起笔来,想让这些蓝色的文字替我分担一点忧愁了。然而,豁然顿悟,忧郁是受客观环境影响的一种情绪反应,是写断然开脱不去的。但是,既然我拿起笔来了,还是把我一颗赤诚火热的心抛给你吧!”丁春田朗诵完了,饶有兴致地问我:“喂!你觉得这段文字写得怎么样?”我和丁春田俩人已经完全没有囚犯和警官之间的那种森严界限,所以我也就直言不讳地说:“不怎么样,无病呻吟,这是从那个地摊上卖的杂志上抄来的吧?”丁春田被我的直言了当说得莞尔一笑。继而他悄声说:“哎!我向你请教一个道德问题。但你一定要认真地回答我,一定要说实话,你……你在婚前有过有过那种行为么?倘若有,这是不是有悖于道德?”

  我不由得抬眼注视着丁春田的脸,我看丁春田的脸都有点红了,心里已经憋不住笑了。便把目光从丁春田的脸上移开了,说道:“你的这个问题可是有点难度了,恐怕是三言两语难说清楚的。但是我一定尽我所能,给你一个比较满意的答案的。”丁春田惊喜地说:“是么?那我洗耳恭听。”

  我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说道:“先坦白交待,我在婚前有过你所说的那种行为,虽然在我们那个年代里视那种行为如洪水猛兽,但是人的本性是任何严酷的环境都无法禁锢的。我记得我在一篇文章中曾写过这样的一段话,我也朗诵出来你听听。”

  我也像丁春田一样兴致勃勃地朗诵道“天生万物,人居其中,人又何尝不是动物。我越来越深刻地理解了哲人说过的那句话:‘人是什么?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兽。’是呀!剥开人性的丑陋,简直还不如野兽。然而,人性又是这样的顽固和疯狂。从类人猿沿袭至今,几万年的优生劣汰,物竟天机,这丑劣的属性并没有根绝,只不过随着文明社会的拓展变得越来越深邃,越来越隐蔽,越来越斑驳。

  而道德,所有人类社会所沿袭的道德都是束缚、压抑、禁锢人类自然属性的堤防,文明社会是用道德来构筑城堡的。但是,道德的城堡在没有开化的人性面前,又是何等的单薄、脆弱和不堪一击!”

  我朗诵完了这段话后,又郑重地说:“可以坦率地告诉你,你提出的问题和道德无关。道德就是一道堤坝,而且只是一道不堪一击的堤坝。你见过海潮么?什么样的堤坝能抵御得了铺天盖地的海潮呢?你我有过的行为,就像春天来了,花儿就注定要开了一样,这就是天赋人性,这是和道德八竿子也搭不着的事情。”丁春田怔怔地听着我对他说教,那神情真像一个虔诚的小学生。

  我接着说:“但男子汉一种责无旁贷的美德就是担当和珍惜,得到了就要珍惜,就要有担当。这种担当是需要用一辈子的忠诚作代价的。你更要明白这一层道理,有些给与看起来得到的很容易,但是为此付去的代价却是要你一辈子肩担责任的。这就是爱情的葵花宝典,我的解释你还算满意么?”

  丁春田似懂非懂地点点了头,然后笑着说:“我原以为你只是个挺有才华的作家呢,想不到你对人生哲理也有如此深邃的识见,看来我是真该拜你为师的。”

  我也笑了,心里确实很惬意,在此人生逆旅,能结识到像丁春田这样的挚友,我感到有衷庆幸。

  丁春田走了以后,我心里还在默默地为丁春田祈福,期望丁春田和金丽媛俩人爱情之花永远如此绚丽,俩人未来的生活永远和美幸福!

  一九八二年深秋的一个夜晚,丁春田带着浑身酒气来到犯人监舍。我见他这副神情,在这么晚的时候来监舍找我,料想一定是他遇到了什么难于排解的忧愁事,不然,他是不会在这么晚了还来监舍找我说话的。

  我打开了监舍东头宣鼓办公室的门后,先吩咐一个犯人快去沏一壶浓茶。才把丁春田让进屋里。丁春田进屋后,屁股还没有坐在椅子上,就愤愤不平地骂道:“他妈的!人心怎么都是包裹在黑肝烂肺的!这天下还有好人么?这世界上还有一方净土么?”

  丁春田过去是从不说脏话的,而今天的这一番怒骂几乎让我目瞪口呆,我赶紧掩好屋门,然后说:“你这是怎么了?如此失态难道是遇到了什么特烦心的事?”丁春田面对我关切的询问,眼里瞬时就情不自禁地溢出了泪水,他颓然地坐在了椅子上,然后沮丧地说:“她……她和我绝交了!”

  我当然清楚丁春田说的她是谁。但这种事让我怎么劝解呢?我一时也找不到适当的言语来宽慰挚友,只能缄口不语,屋内的空气也仿佛是凝固了。

  沉闷了半晌,丁春田才像刚刚睡醒一样用手揉揉眼睛说:“来,别再想这件事了,我来找你,就是想和你说说话,否则我就要憋死了!”

  我这才顺势接下话茬问:“你能详细地告诉我为什么吗?你俩之间一直不都是好好的么?”

  丁春田是把我当作唯一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才来找我说话的,当然也无需隐瞒了。丁春田把一封信从衣袋里拿出来递给了我说:“你看看吧,这就是她最后写给我的。”我打开信封,展现在眼前的确实是那娟秀的字迹。那封信上面写道:

  春田:你好

  我们之间曾经有过一段非常美好也令人难忘的时光,这就是我迟迟下不了决心的症结。但是经过了一番痛苦的抉择,我还是下决心提笔你写去这封信,郑重地告诉你,我们之间的一切都结束吧!在这个由物质构成的世界上,感情并不是唯一的。人要生活,除了感情之外,还需有物质基础,还需有一份自己喜欢做的工作,还需有一处适合自己生存和发展的环境。而这一切一切,都是你所不能给与的。

  不要嘲笑我庸俗,其实人都是庸俗的。把我忘了吧!这封信是我和你之间最后的交往,从此情同陌路。擦干眼泪,迎接新生活的挑战吧!这句话也是我发自心底的最后的祝福……”

  我默默无言地看完了这封绝交信,依然没有丝毫言语来安慰挚友,我抬眼看着丁春田。这时丁春田才缓缓地说道:“其实在今年年初,我和她在对一些事物的看法上就出现了裂痕。省劳改局有一位年轻的副处长,其父是省里的主要干部,他也在一直追求金丽媛。并许诺能把金丽媛调回省城工作。因为有我在先。所以金丽媛就一直下不了这个决心。可是这次她被抽调到省劳改局搞“路在脚下”活动的巡回讲演。情况就起了质的变化。”

  “什么质的变化?”我焦急地问。

  “负责这次巡回讲演活动的就是省劳改局的那位副处长,他和金丽媛在这一个多月间朝夕相处,就使金丽媛感情的天平倾斜了。前天我收到了这封绝交信后,便匆忙地赶到省城,我想当面向金丽媛问个清楚。可……可是,这这不堪的一幕偏偏让我给撞上了呀!”

  “什么不堪的一幕?”我也毫无忌讳,是真想知道这谜底的。

  丁春田接着说道:“我找到她时,他们已经住在一起了,那是一套豪华的别墅,金丽媛没有出来见我,是那个年轻的处长出来打发我走的。他对我说,关于我和金丽媛之间的一切,他已经完全了解了,都是金丽媛向他讲述的。为了补偿我感情受挫,他愿意给我经济补偿,并问我要多少钱。你说天下还有这样卑鄙和龌龊的事么?”

  我了解了事情的端倪,心也像被压上块石头,感到胸闷好半天也喘不上气来,但我又能说什么呢?这种事在这姹紫嫣红的大千世界里不是太平常了么?我低头在屋里踱步,一连走了几趟之后,才吁了一口长气说道:“其实,这事在现实中也是司空见惯的了,你大可不必沦陷在感情的漩涡里,她选择和你绝交,这也未必是件坏事,你的人生之路还长,将来会有好姑娘钟情于你的。”

  “可,可你知道么?她已经怀了我的孩子!我们原本是打算年底就结婚的呢!”丁春田气急败坏地把心中最隐秘的事也袒露出来了,这一句话让我也格外震惊,我确实是无法用任何语言再去宽慰挚友了。当时也只能愤愤地咒道:“这个庸俗的世界,铜臭味确实是太浓了,这气味足以使人窒息,使美好的事物也变得异常丑陋。”

  这以后,丁春田仿佛就像变了一个人。我经常见到他满脸酒气凶狠地训斥犯人。以前丁春田从未动手打过犯人,但自从出了这件事后,我却亲眼见识了有一天丁春田在车间里动手把一个诈骗犯打得连连告饶。看到丁春田的精神状态变得如此颓废,我感到异常痛心,他一直想寻找个机会好好地规劝一下自己在人生逆旅结识的这个年轻挚友。可是还没有等到机会的到来,丁春田就出事了。

  一九八二年年末,待我似如兄弟的丁春田出人意料地在离革志监狱百余公里远的白城火车站上卧轨自杀了!他年轻的身躯被飞驰而来的列车碾得支离破碎,据说血肉横飞的现场惨不忍睹。是什么原因诱使这个出身于贫寒农家的年轻警察愤然弃世?有的干部讲,丁春田是因为恋爱受挫想不开才走了极端的。革志监狱八大队的刘大队长去白城火车站料理丁春田的后事,他回来说,丁春田自杀前写了一份长达数十页的遗书,这份遗书里的言辞很偏激。正是因为有这份遗书,丁春田这个年轻警察最后被监狱党委定为“自绝于人民”,听说连在职干警的死亡抚恤金都打了折扣。至于丁春田的那份长达数十页的遗书里究竟都写了些什么偏激的言辞,这就是笔者永远也窥视不到的秘密了。

  丁春田的女友金莉媛不久就调离革志监狱,但她并没有调到省城,而是调回到原籍的工商部门工作。听说她也没有嫁给省劳改局的那位年轻处长,而是嫁给了她原籍法院的一个年轻的副院长。至于丁春田的遗腹子是否存活在人世,这就无法探悉了。也许存活,也许早就被金莉媛打掉了,反正这大千世界里隐秘无解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丁春田的自杀,给我的心灵里永远蒙上了一层阴影,他总觉得这个善良的年轻警察死得太可惜了,而且对于他的死,我心里总有一份无法言说的内疚,以至于一想起这件事,心就隐隐作痛。悠悠三十多年过去了,我的那位年轻的挚友如果不是选择愤然弃世,以他的才华,可能现在都会擢升为典狱长了。不知道他在另一个世界里会过得怎么样?一颗滴血的心啊!汩汩地在流血,我写不下去了……

  庄晓斌2013年5月6日于法国兰斯

  北春网上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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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庄晓斌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13年10月8日2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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