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号-神州大地 杨银波简介 杨银波文章检索

 

 

母 亲



杨银波(重庆)

 



图(杨银波母亲近照)


快乐童年因母亲而存在


  这一年不知是身体有所锻炼还是啤酒喝得确实有点多,偏瘦的我竟开始增重,肚子、胸膛、两肩都比原先厚实,尤其是腰,原来是2.2尺(约73公分),如今达到2.4尺(约80公分),不少裤子已经穿不得。母亲是个节俭人,舍不得扔掉任何一件旧衣旧裤,衣服小了就在两肋的位置插块布,裤子大了就把裤腰的折皱用针线连它三四个,裤子小了也可以找块布插在裤腰后面,每一件都改得很自然。我晓得母亲在26岁时曾拜师学做裁缝,如今58岁了,脑出血的旧事也过去了六年,她此刻就戴着500度的老花眼镜,躲在火辣夏日晒不到的二楼走廊一针一线地抢救着那些不忍丢弃的衣裤,照样手巧。

  自我记事起,家中老屋就有一台缝纫机,那时的母亲没戴眼镜,留着长长的辫子,喜欢哼哼女高音的民歌,是名副其实的美人胚。全家虽处于贫困境地,但只要有母亲在身边,我大多数时候还是快乐的。可能是“黄筋棍出好人”的赐教,我打小就不像别人的孩子那样要什么就非得有什么,反而是从来都很少开口,看着心里明白就行了,这也形成了后来古怪的性格,除非万不得已,否则绝不求人。但母亲懂我心思,我虽不说,她却坚持每年为我做衣服,用画片和尺子沿着便宜而美观的布料熟练地打记号、设计样式,做出来的新衣新裤,非常耐看耐穿。当别的孩子炫耀自己的衣服在街上买成多少钱时,我会更自豪地说,这是我那当裁缝师傅的妈妈亲手为我做的。

  一转眼,我小学同学的孩子,如今差不多都已上小学了。这些被生活磨励得再无青春气息的80后,回忆起我阳光灿烂的当初,也会想到那个留着《妈妈再爱我一次》的男孩发型,穿着深青色小西装小西裤和白网鞋的我。那确实是物质贫瘠的童年,总要向老师递交减免学费的申请书,总要背着背兜徒步走几公里背新书回学堂,天下雨了瓦房漏雨必须搬离教室,破败的土墙坑坑洼洼,地面高低不平、尘土飞扬,课桌破旧不堪、摇摇晃晃,土墙可跨,木窗可翻,墙洞可穿,连要建唯一一栋砖房(教师办公室)也要全校学生去集体背砖,在那么恶劣的教育环境之中,却有相当负责的乡村教师,有关怀备至的母亲,有我们纯粹快乐的童年伙伴,弹珠子、扇烟盒、打纸板、滚铁环、鞭陀骡、踢键子、跳绳儿、打乒乓、玩土钉……

  母亲在我十岁时外出务工,从此我快乐的童年迅速结束,我的性格开始变得孤僻、孤傲、自卑、狂妄,动不动就跑到同学家去疯狂地玩,或者随便在哪里拿个生红苕就往看录像的地方跑。待到后来,虽然成绩一向优异,可性格乖张,内心灰暗,更喜欢结交带江湖气的朋友,也曾半夜三更打牌赌博,也曾翻越校墙看录像,或者恶作剧地偷菜农的番茄、茄子,曾把抚养我的爷爷气得暴跳如雷,曾让对我相当器重的老师失望透顶。我还记得那时镇上有一家姓戚的老板开了家面馆,我这人又喜欢吃抄手,可口袋经常没钱,于是多次在他那里赊着。这经历,现在想起来都脸红。
 

真正意义上的精神支柱


  我虽性格叛逆,但内心善良,绝无对这社会的恶意,只是在那留守故乡孤独成长、隔代相处的时期,我的确一天比一天迷茫。没有任何事情比我在给母亲写信时更认真,有时尽管自己的境遇很糟糕,但我仍会报喜不报忧,甚至会编些子虚乌有的快乐事,让母亲放心。最开心的,也莫不过展开母亲的信字字读去,经常连看几遍不忍释手。母亲的每一封信都有具体内容,对我的关切乃是如此情真意切,她会在信中描述自己在工地、在农场的见闻与感受,会细腻地道出打工人在外面的生存是何等不容易,也会深入浅出地谈做人做事的道理。再没有任何教育能够替代母亲苦难史对我的震撼,她的悲天悯人和辛勤忍辱,是我一辈子崇敬的楷模。

  我在学生时代之所以向来要争第一,其实不为个人前途,非要说虚荣也不主要是为校园里的人们,更多的是博母亲一笑。我对异性向来温柔,也是来自对母亲的感受,从多灾多难的母亲身上我看到的是,这世上女人确实比男人更苦,她们比我们更不容易。我憎恨欺压女性,憎恨男权时代之下对女性的不尊重与践踏,就连“十恶不赦”这样的词,也千万不要拿去形容女性。每当我无比沮丧于自己所处的时代,恐惧于明日将遭遇的危机,深陷无助与迷茫而无法自拔之时,我会想到,好歹我还有个伟大的母亲,她是我到今天为止真正意义上的精神支柱。

  总想起电影《手机》,当严守一在城市无比困惑矛盾时,他一定会驱车数小时回到母亲身边,什么痛苦也不说,只想听听母亲、看看母亲,然后天没亮又返回北京,一切困惑矛盾,瞬间烟消云散。这种经历,我尤有共鸣,当我感到脚下的路是那么彷徨、明天的路不知该如何继续之时,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回到故乡,来到母亲身边,不向她吐露半句我的痛苦,但总能从与她平淡的谈话和融洽的相处中找到力量。尤其是最近一年,我的返家频率应是历史上最频繁的,母亲对此相当欢迎,目的一向简单明了,“希望你每次回来都能长两斤肉”,她不忍心看我瘦瘦的落魄模样。

  然而母亲却一直很瘦。她自称自己最重时竟达到118斤,而后逐年下降,到现在不到80斤,一到夏天就跌肉,冬天略好。论精神状态和皮肤颜色,她比去年、前年要好许多,主要原因是花大力气治好了胃下垂,吃得下东西,营养跟不跟得上且不说,但至少在饮食份量上是足够的。可惜的是,母亲饮食的忌讳实在太多,她全身上下疾病繁杂,又必须控制高血压,许多东西是想吃而不敢吃,一切水果不敢吃,肥肉不敢吃,放了辣椒和姜的不敢吃,面不敢吃,猪肉、菜籽油不敢吃,冷东西不敢吃,我原以为牛奶可以喝、大枣可以嚼,结果也在她的禁食之列。最不可思议的是,连补血的口服液她也不敢喝。有一次我请她吃韭菜猪肉馅的饺子,她居然敢吃,为此我高兴了好几天。
 

不卑不亢又为他人着想


  多少年来,母亲的菜一直是单独做,相当简单,往往就放点调和油、蒜,素菜放进去一炒,这和饭吃的菜就有了。想吃肉了,她便加上豆粉,做豆粉肉,也还能少量吃。鸡、鸭、鱼她敢吃,但也照样挑剔,身为基督徒的她,不吃没放血的鸡鸭,鱼因为有刺也谈不上喜欢。这一带相当出名的“五千年”老鸭汤,是有包装好的作料的,但那也被母亲拒绝,因为这作料有对母亲胃不好的成份,因有泡椒。她的饮食习惯,可谓如履薄冰,不敢轻易下嘴,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尝尝没吃过的东西,也只能吃一点点,然后紧张地等待夜间睡觉时胃会不会不舒服,一旦不舒服,今后再也不会碰这样的食物。

  以这样的饮食禁忌,我和父亲能吃的范围,80%以上在母亲不能吃的范围之中。她也不是素食主义者,但想起胃病、肠炎给她带来的痛苦,平时真像个吃素的。我在一旁常常看得辛酸,总感觉自己亏待了母亲,实为不孝。她眼睛不好,左手不得力,但厨艺还是没忘完,做出来的食物味道还是可口的。往往我和父亲吃得很香,她只能想吃而不敢吃,对此她并无怨言,对比起过去更严重的胃下垂时期,如今的她能够每顿吃两碗饭,素菜尽管吃,瘦肉能比原来吃得更多,已经相当不容易,相当“感谢主”了。她也总是打消我的自责,说:“我其实比谁都想吃你们吃的,但为了不出事,不给大家添负担,我必须管住我的嘴。别过意不去。”

  由于父亲能力相当有限,从20岁起我就一直支撑全家,母亲由此深感自己不能尽力,能做的,都是平常之事,很是愧疚。其实,真正愧疚的是我。母亲的节俭与勤劳,即使在脑出血以后也仍然不改本色,她一瘸一瘸地行走,每年都要治容易模糊的眼睛,天天吃药治各种涉及内脏的病,也包揽了洗衣服、做饭、找柴、喂鸡喂鸭的事,绝不当个闲人。她努力让自己手里有活干,为的是锻炼自己的身体,尤其是训练肢体的灵活度,坚持了六年之久,形成了良好的运动习惯。在脑出血量达到40毫升的人当中,她可以说是恢复得最好的一批之一。这种恢复,并不首先源于医院治疗得有多好,而是首先源于她对自己的锻炼,以及心境的修炼和意志力的修为。她没有抱怨自己的不幸,没有发旁人的脾气,也没有感到自卑和无用。母亲真正算得上不卑不亢、心态平和,她并不想得到大家额外的怜悯。

  有次村中安装天然气,机会难得,每户五千元就可搞定,但母亲先前说这笔钱可以节约下来,后来又说自己到竹林捞竹叶、捆柴烧是为了锻炼身体,不能停止,总之就是不答应安装天然气。可后来安装自来水她却同意,毕竟只需要七百元,而且家里自己打的水井也会常常没水,万一天干,吃水就成问题。父亲有时会说母亲为人“古执”,所谓“古执”是个家乡话,就是思想保守,太过传统,又性格执抝。其实父亲看不到的是母亲一辈子为他人着想的高尚品格,她并非真的不通融,只是苦日子过了太久,无论境遇改善到何种程度,也仍然保持着“能节约一分是一分”的态度。按年轻人的做法,上街赶场摩托去摩托来,不过区区20元,但母亲却宁可拄着竹棍走路去坐长安车或公交车,一去一回不过五六元。
 

向上攀登寻找神的母亲


  我与母亲在这30年来,只闹过一次小别扭,那是我这么多年来无数次反思自我的真实经历。那是1998年,我初中刚毕业,母亲终于回家一趟。在那个酷热的夏季,家族里与母校的学生宿舍有了小小的生意合作,就是手编床栅,一块床栅六元钱,母亲也加入其中。待到从家挑到母校时(距离有四公里),我也出力,挑着床栅爬坡上坎,每个人在烈日下都湿透了。我只向母亲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买一对乒乓板,母亲说“等会结账就买”。孰料农村人赚钱难,所有床栅到位,验收的人冷漠如冰,临时甩出一句某人不在,某天再来拿钱,全家就此失落而返。回家路上,15岁的我一脸不快,不理母亲,不说一句话,母亲叫我,我也不答应。

  这是我后来深感自己最不是东西的瞬间,不过那时却觉得委屈得不得了,只认一个死理:你答应了我的,就应该办到。这跟耍性子的所有脸臭的人一样,特别不给面子,特别不像人样,而其实当时的母亲回到家中早已大汗淋漓,胃病也犯了,还中了暑。而我的整个精神世界却只在乒乓板上,哪里管得了母亲的痛苦?母亲后来回忆说,她仍然记得我一个人坐在高板凳上,身体像钉了钉子一样一动不动,直到太阳下山落土,我仍然这样示威着,不达目的不罢休。母亲从头到尾没有多说几句,但现在我一直记得她当时说的最重要的话:“是的,我答应了你,我应该办到,应该给你面子,但是我的面子谁给?我的心哪个来体谅?你为什么不能将心比心?”如今15年过去了,“将心比心”这四个字仍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训示。

  如果说教我做人是言传身教,那么母亲信仰基督,就更是向上攀登寻找神的高超追求,有更坚定的信念。她至今感激容纳她进入家庭教会的主内姊妹,这样的信仰与众人的文化水平无关,只要心诚,愿意面对自己的罪,在更高的主宰面前接受这样的谦卑与反省,那么至少会成为善人。母亲几乎不缺席每个星期天下午的聚会,她低调、虔诚,也充满喜悦地坚持参加。我这个非基督徒实难谈得上见证,但确实看到了这个底层社会的基督徒都有着相当好的品行,他们对我母亲也一向相当关怀,情谊不浅。去年母亲一度因病情相当绝望,甚至曾躺在床上想就此一死了之,但聚会时大家却鼓励她要有活下去的信心,为她祈祷。第二天偶遇一个村民,这村民向母亲介绍一个行医多年的街头医生,母亲斗胆一试,扎银针、吃中药,当天中午、晚上竟吃得下饭,从此有了信心。非说见证,这便是其一。

  身为基督徒的家人,我也不知不觉地尽量不违背“十诫”地做人,即使是啥也不信的父亲,近年来也不再酗酒闹事,喝酒只喝个愉快,打牌也只打个娱乐,不再动不动与他人争执,能忍则忍,平安是福。逢到家族纪念先人或春节坟前跪拜,这些原已保留多年的习惯,我家却未予仿效,只是手拿塑料花,插在坟头,不跪拜,不乞求保佑,只是说,“我们来过了”。父亲到外面务工,母亲一人在家,每天早晚也要为父亲祈祷。他们二人从结婚至今,其实性格差异很大,生活习惯也不同,思想上的鸿沟就更大,曾经吵闹不休、恶语相向、翻脸不认人,但如今却彼此间更多了些容忍和理解,这是我“为人子”最乐意看到的。母亲常说“宽恕”,要宽恕人的弱点,要宽恕自己的敌人,要怜悯犯错的人。她相信,谁都是上帝的子民,再恶贯满盈的人也有救赎的机会,不能轻易放弃。

  愿母亲在这世上多陪我一些时间,让我反照自己的内心,不断端正自己的态度和思想,像她一样传递尊严、善良与正直。她永远是生长在我内心的精神支柱,就像一束不灭的光芒照耀在上空,就像一座不朽的雕像屹立在前方。愿母亲在未来的人生路上,能更加健康、快乐和欣慰,让我因这样的期盼而存在,而奋斗,而自强不息。

  (作者为作家兼签约公益歌手,倾向摇滚乐,1983年生于中国重庆,业已奋笔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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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杨银波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13年7月14日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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