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号-神州大地 杨银波简介 杨银波文章检索

 

 

底层:为了让生活继续



杨银波(重庆)

 

 

无异于噩梦的家庭


    常有人说,贫穷与愚昧、野蛮是孪生兄弟,那种深陷绝望与无助的惊人愤怒,一旦爆发就可能酿成难以挽回的连串式悲剧。更细致地体会思索这种底层最普遍的怒火,或许能让更多人更深层次地看待农村问题。我指的“看待”,不是旁观者的立场,不是高高在上的角度,不是讲一大堆宏观理论、响亮口号、貌似严密的逻辑推理而不真正关切其实相当可怜的“具体”的人民。我经常说,农村社会大多数问题确实不仅是钱的问题,可是钱能即时性地解决大部分问题,那么多道德大棒、舆论势力、法律法规究竟有多大程度影响着农民,我并不抱希望。在焦躁、狂妄、自卑、懊悔等诸多情绪的综合作用下,看似可恨的人,何尝不是窘迫、尴尬、可悲得发不起言?我不想讲什么大道理,只想说人话。为此,我无比激动地叙述下面这个故事。

    47岁的赵坤,一身酒气地躺在混乱不堪的破床上,修建不久的一层楼房主体里空空荡荡,大人小孩破旧的衣服、多年的烂棉絮堆满了三张床。灶上摆着乱七八糟没洗的碗,大锅里有些猪食。此时正是农村稻谷收割之际,连日的酷暑好不容易第一次大降温,可是赵坤却像要把自己喝死一样,一连喝了五瓶啤酒,诸事不问,人事不醒。她的老婆张秀英此前两天已经带着两岁的女儿赵晓玲跑了,留下赵坤与八岁的儿子赵晓亮大眼瞪小眼。以往因夫妻争执而离家出走的事情,在张秀英嫁给赵坤的24年来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对此深有体会的包括赵氏家族的每个人,尤其深受其伤的,是赵坤的大儿子赵晓涛。对于已满18岁的晓涛来说,这个家无异于噩梦,他活了多少年就被噩梦缠绕了多少年,即使他远在厦门同安工地,也能闻到父母多年争执的血腥。

    属于赵坤的四亩田,两夫妻本已收割一半,但如今柴油机和搭斗闲置在田里无人过问,割好的稻秧扔在水里浸泡着。就在那块靠近鱼塘的梯田里,两天前这对夫妻爆发了激烈的争吵。起因很简单,赵坤挑着近两百斤的稻谷回家,实在累得不行,于是拿出啤酒喝了一瓶,再来到田里,张秀英批评赵坤偷懒,赵坤顿时火冒三丈:“老子喝点酒你狗日都要管!”他连日来积压在心中的怒火,瞬间被点燃。如今农村做庄稼的人已经越来越少,像他们这种年龄的人大都在工地或厂里上班,可是他们被晓亮、晓玲拖着,只能回农村。就算回农村做庄稼也不一定要自己收割,但凡有点家底的,完全可以雇佣他人帮自己收割,工钱每人每天在150元到170元之间,可是晓涛一年多来没往家里寄过一分钱,所有挣钱的重担都压在赵坤一人身上。

    家里总共只有600多元,根本不可能雇佣他人,两夫妻只能完全靠自己。天气像泼妇一样火辣袭人,赵坤、张秀英只好凌晨四点就起床下田,天一热就缩回屋里,到傍晚再收割到夜间十点。晓亮的任务就是看管晓玲,必须寸步不离,尤其要小心村里的池塘,因为赵坤、张秀英在21年前就曾痛失第一个女儿,等他们发现一岁女儿尸体时,女儿肚子被水撑得太胀,那口小棺材还是赵坤亲手制作的。这个家庭的苦难史远远超过一般家庭,赵坤被多年皮肤病困扰,一到热天腿脚就开缝流脓,一到冷天腿脚更是奇痒难耐,手抓得到处都是血疮。张秀英更惨,这个云南女人在痛失第一个女儿后,第二胎生下来就是死婴,第三胎又流了产,等到第四胎终于顺利产下晓涛后,在计划生育压力之下,张秀英到找乡医院私人医生上环,后感觉不舒服,又私自找该医生取环,为此险些丧命。
 

险踏鬼门关的受难


    这是1995年11月的事,张秀英在取环过程中,某根血管被勾破,血液倒流到身体之中,肚子被撑胀,情况危急。惊慌失措的赵坤找医生论责任,该医生私了七千元紧急避祸。赵坤送张秀英到县城医院住院治疗,开完刀后没住几天院七千元就用光了,向亲戚借的钱也很快用光了,只能被逼出院。在回家的火车上,人人都说躺在担架上的张秀英活不了。不知是伤口没缝好还是路途颠簸所致,张秀英回到家后,手术伤口在灰暗脏乱的房间里迅速感染,后来发现肠子也破了,吃的东西大部分都从手术伤口流出,大便解不出来,只能由赵坤一点点地抠。张秀英迅速消瘦,成了“皮包骨”,就像非洲难民那种让人看着都汗毛竖立的惨状,只剩一副骨架,眼看就要逼近死亡。当时只有五个月大的晓涛,不能继续吃奶,只好由他的奶奶、伯母轮流带,哭得震天响,没谁睡得着。

    赵坤再也进不起医院,大家纷纷凑钱帮忙,请乡村医生来治,医生换了一个又一个。最后撑到实在没钱治下去了,没有完全康复的张秀英只能自生自灭,众人也就照常给她送饭,听天由命。1996年大年初一,拄着竹棍的张秀英颤抖地拄进了老屋的大门,随后一个温暖的春天,给了她奇迹,她这个“跟死人没什么区别”的人,竟然自动康复,所有人在庆幸之余,也早就疲惫至极。这对夫妻,一个是身患怪病,一个是死里逃生,按理说,更应团结和睦,珍惜有生之年。可是,他们接二连三的厄运,已经把他们的性格扭曲,赵坤终日醉酒,有点钱就拿去赌,没钱了到处借钱赌,只有喝酒和赌博能让他忘记痛苦,活得自在。张秀英由此也变得越来越急躁,频频抓牌,当着众人的面辱骂赵坤,当着赵坤的面辱骂赵坤的父母,也常和赵坤一起与赵坤的大哥赵能、大嫂胡庆芸吵闹打架。

    晓涛只吃过母亲五个月的奶,虽对母亲险踏鬼门关的受难毫不知情,但两岁以后他记得父母之间每一次充满杀气的激烈争执。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他变得内向、易怒和不善言辞,不知道被赵坤煽过多少次耳光,不知道被张秀英打过多少次棍子,也不知道在父母摔砸东西和提刀相砍的过程中哭过多少回、流过多少泪。晓涛上小学六年级时频频逃课,被同学嘲讽、殴打,被老师罚站、煽耳光,他终于下定决心再也不读书,跑去厦门跟舅舅学砖工手艺,两年后就成了技术到位的砖工师傅,也很快变成全家经济的顶梁柱。父母跟随年幼的晓涛外出打工,收入微薄,虽然也曾吵闹不休、反复离家出走,但毕竟晓涛所有工钱全部上交,每个月父母只给他300元零用钱。这样的生活持续到晓涛17岁有了女友,晓涛才拒绝做父母全面严控的奴隶。
 

父子对抗是转折点


    父子之间真正的对抗,从2012年开始,是家庭关系从紧张到更紧张的转折点。以往两代人之间的矛盾,无非就是两件:一是晓涛对父母之间的争吵深恶痛绝,十多年来条件反射似地胆战心惊;二是晓涛喜欢跑到网吧打游戏来逃避沉重现实的高压,却多次被赵坤抓到后送到工地强制做砖。晓涛受够了每个月累死累活工作却连上网自由都没有的生活,在他17岁时一个女孩与他相恋,从此同居,女孩为他做饭、洗衣,晓涛与父母就此分开,视为解脱。父母回到农村老家建房,多年来的存款严重不够,只能再外借三四万元。原以为按“危房重建”的政策能获得国家补偿,却因超生晓亮未缴纳社会抚养费、超生晓玲连户口都没上,建房所耗只能全靠自己,而且因为老家属于城镇规划区,新房得不到房产证。

    家中无钱,雇人要用钱,赵坤只好召回儿子晓涛相助。与儿子才分别几个月,赵坤发现带着女友回家的晓涛对自己态度逆转。晓涛说自己此前向别人借了两千元,自己无钱归还,赵坤帮晓涛还了。晓涛白天懒洋洋地做砖,晚上陪女友到镇上玩耍消费,90后用起钱来没个数,才不到一个星期,晓涛从父母手中就拿去了一千元花光。等到晓涛再次索要钱时,赵坤忍无可忍,怒斥晓涛:“不干活你龟儿就滚!”晓涛扔下砖刀:“滚就滚!这栋房子不是为我建的,我一辈子都不住这里!”气得赵坤扑过去与晓涛厮打起来,众人赶紧拉架。人人都骂晓涛忤逆不孝,晓涛回头收拾几件衣服,牵着女友的手匆匆就离开了家。赵坤怒吼:“你狗日报应娃娃走了就不要回来!”晓涛头也不回地跟着吼:“老子晓得!”此后,晓涛再也没有主动打过电话回家,还曾一度关机。

    晓涛也有自己的苦衷,他说:“他们一点都不懂我,动不动就向我施加压力,我感觉好累。砖工是专项工种,就那么几天,闲的时候多,除了生活费也没啥钱剩了。他们有想过我在外面过得好不好吗?关心过我吗?动不动就是钱钱钱。我只想好好地过日子,为什么他们老是逼我?”晓涛没有捏造,确实,他接到的来自父母的每一通电话,首先听到的不是“有没有领工资”就是“你狗日快点跟老子汇钱回来”,不是“你们两个不焦不愁过得倒安逸”就是“晓不晓得屋里好恼火”。张秀英连哄带责怪,赵坤没有这种耐性,总是先把自己灌得大醉,然后拨通电话就吼:“你娃娃跟老子听清楚,你狗日两个今后有啥子事,老子一概不罩!”晓涛挂断电话,赵坤又拨过去,“你妈卖逼找得到两个狗卵子钱了不起,老子不求你,老子就当没生你!”最频繁时,晓涛每天接到赵坤这样的酒后电话超过十次。

    这回也如此,赵坤从床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把碗柜里的碗碟一个一个地砸得稀巴烂,边砸边骂:“日妈哪个敢管我?哪个敢动老子?”83岁的赵母颤巍巍地走进乱得像垃圾场的屋,批评儿子:“天气恁个好,你狗日就晓得喝酒睡磕睡,谷子还打不打?”赵坤手向空中一甩:“老妈你走开点!不关你的事!管多了没人喜欢!”这时他接到张秀英的电话,电话里张秀英叫赵坤赶紧把欠张秀英娘家亲戚的债还清,赵坤说:“钱没有,烂命有一条!有本事喊人来砍我!你狗日傻婆娘,害得老子好惨!日妈打谷子打到一半,你狗日就跑了!跑你妈卖逼!你狗日只要敢回来,老子杀死你!”他这一连串的混帐话,气得赵母痛骂:“你狗日就晓得恶言恶语!就晓得称王称霸!糊涂虫!闷虫疙瘩!”赵坤的声音来得更大:“滚远点!滚!”又继续砸碗碟,骂骂咧咧。
 

钱能最快摆平事情


    这时的赵坤,家里已经一分钱都没有了。张秀英带走600多元,赵坤仅有的放在裤兜里的44元钱,也被用来买了一件啤酒(24瓶)。他原本想向赵母借50元付啤酒钱,可赵母身上的300多元是看病吃药的钱,不肯借给他,况且此前赵母借给赵坤的400元已有四个月仍未归还。赵坤看着面前这个浑身哆嗦的老母,突然恨意萌生。他像以往一样,找到了发泄的感觉,猛拍桌子:“老妈,我当儿子的人看不惯你!今天就要发你的脾气!大哥大嫂比我有钱是不是?你老人家帮他们收包谷,那我们收包谷的时候你为啥子不来帮?你就是偏心!格老子大哥好毬了不起,不是吹牛逼,老子赵坤随时都摆得平他!”他一边冲着赵母指指点点,一边重重地拍打桌子,“大嫂在屋,老子要找她麻烦!”赵母被气得嘴唇颤抖,一个耳光向赵坤狠狠煽去。赵坤没有还手,继续拍桌子,骂得赵母震耳欲聋。

    赵坤的大哥赵能此时正在帮人看守工地,年龄已大,脾气已减,已有许久没与赵坤闹矛盾。在家的是赵坤的二哥赵刚,赵刚听到吵闹声,赶到赵坤跟前:“你是不是真的喝昏了?无法无天!”赵坤习惯性地将手往空中一甩:“你爬开点!你敢打我?打我呀!”手往桌上重重一拍,“日妈你跟老子少管闲事!”赵刚指着醉熏熏的赵坤:“老子今天就要杀杀你的威风!你娃太猖狂了,敢跟老妈吵,你不晓得她83岁了?”赵坤自嘲一笑:“83又咋样?90几、100又咋样?老子就是不服老妈偏心,害得老子恁个惨!”他越说越冲动,正要扑过去跟赵刚打,突然被赶到的赵刚儿子赵晓锋勒住脖子按倒在地。晓锋怒目圆睁:“坤叔你太不像话了!当侄儿的人,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火!你心里有气就想办法解决问题,冲奶奶耍啥子威风?伯父不在家,你要去欺负一个女流之辈,算啥子男人?”

    晓锋使力架着赵坤往里屋走,赵坤几次想折回都被晓锋挡住。走到里屋,赵坤这才委屈可怜地说:“晓锋啊,坤叔已经山穷水尽,一分钱都没有了,钱都遭你婶卷跑了。我打电话求晓涛,晓涛先说要寄一千块钱回来,但他女朋友后来又说没钱,狗日报应娃娃遭女人管起啦。”说着他又摸出手机打电话给晓涛,“你狗日到底要寄不寄钱回来?晓亮开学要读书,学费都没有!”电话那头晓涛说:“你少来这套!钱不够你拿去赌!”说完便挂了电话。赵坤又可怜地望着晓峰,摇摇头苦笑,躺在床上提起床边的啤酒继续喝,唉声叹气地说:“日妈这个世道啊,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咋个恁倒霉?天呐!”晓峰在回家的路上,想来想去,心里总是过意不去,他担心赵坤继续耍酒疯侵扰奶奶和伯母,也担心赵坤找父亲寻衅滋事,更担心小堂弟晓亮受尽暴力辱骂。

    看似复杂的事情,几小时之内被轻易摆平。晓锋与同辈的兄弟们在电话里商议,一人出一点钱,权当拿钱消灾,1500元迅速到账,晓锋到镇上把钱取出来交给赵坤,对他说:“坤叔,说句不该说的话,你们两口子这样分开,不一定全坏。她把晓玲带大,你把晓亮带大,时间长了,两个人都冷静了,到时再考虑要不要在一起过日子。农村真他妈没出路,做庄稼头绪太多,没啥收入,你还是赶快把谷子打完,到镇上找活干,有现钱比什么都强。”赵坤惊诧地看着晓锋,像这样的事情他确实是平生第一次遇到,换成以往早就被众人打得爬不起来,然后等酒醒了又被批评若干天,只能夹着尾巴做人。而这次,他如此嚣张耍横,却第一次由晚辈们像捐款一样解囊相助,为此他惭愧地低下了头,向两位村民拨出电话,请他们一起收割稻谷。生活像打了鸡血,很快又有了生色。不管你悲不悲哀,一切只是为了让生活继续,这便是真实的底层。

    (作者为作家兼签约公益歌手,倾向摇滚乐,1983年生于中国重庆,业已奋笔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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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杨银波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13年9月16日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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