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近照
疯狂劳动却常年吃素
城镇化已是大势所趋,传统意义上的耕农必定随之大幅度减少,尤其在当前被城市包围、被政府圈地、被开发商征租的农村广袤之地,早就有大批农民洗脚上坎。但今天我想写一个叫高代辉的农民,仍然固执地深深扎根于农村,以近乎残酷的劳作态度,成为了大批农民中的另类。他既不属于90年代初期民工潮中的一员,也没像废除农业税、土地退耕还林后的其他农民一样远离传统农业,而是简直像“活化石”一样,几十年不曾思变,成了在土地上最豁得出去的拼命三郎。有人为之悲哀,有人为之惊叹,有人说他落伍,有人说他可怜。
高代辉今年45岁,身材短小但肌肉发达,虽没有任何手艺,但挑抬不成问题。眼下高温天气节节攀升,动不动就直逼40度,但高代辉和身高只有一米三、双耳轻微聋的妻子张娟,却凌晨就起床,到田里收割自家稻谷,不雇佣任何外人。这年月,农村抛荒严重,没几人愿意做庄稼,但高代辉却反其道而行之,不但自己的田土要做,连别人抛下的田土他也要尽可能多地拿来做,今年就做了十亩稻田,预计可收获近万斤稻谷。他们种的玉米也是漫山遍野,别人做庄稼只为糊口自保,他们却是拿来出售。由于庄稼做得太多,有时也卖不完稻谷和玉米,于是养了六头猪。
几年前,高代辉一家和其兄高代祥还住在一起,高代辉的儿子高川也没像现在这样离家出走一去不归。当时住的是瓦房,家徒四壁,每间屋都挂着最低度数的电灯,走到最里面的睡房时简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屋内地上高地不平,垃圾遍地,异味浓重,多年来几乎无人愿意进屋作客。高代祥一直是光棍,他比高代辉大13岁,曾经得过半边瘫,不能做重活,如今年近六十更无人雇佣。他们的父亲死时只有37岁,母亲也去世了十年,在高代辉年幼时,高代祥曾对弟弟多有照顾,所以才有了后来的兄弟同住。
高代祥至今穿的衣裤也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风格,非青即黑,连T恤、皮鞋也未见他穿过,脚下永远是一双破烂的胶鞋,迈着急速移动的小脚,永远埋着头匆匆赶路。高代辉比高代祥强的是能负重力,别人打杂只有100元工资,他则要收120元,谁都知道这人干活从不说话,除非真要热死人或天降大雨,否则他一定会疯狂劳动,巴不得每天能做24小时。两兄弟在对待钱的事情上都是同一习惯:存起来。他们能不用钱就不用钱,传闻家中经常盐泡饭、辣椒拌饭,或者常年吃素,吃肉甚少,抽烟也只抽18元一条的“山城”,这在当今社会简直是奇谈。
节俭刻苦却暴力治家
两兄弟累死累活几十年,无人雇佣时就包揽他人田土做庄稼,有人雇佣时,如帮人挖田、插秧、收割、挑抬,无比卖命。高代辉回忆自己运气最好时,就是在镇上一个工地,一个月30天没有一天不在干,连下雨天气包工头都会为他安排挑抬工作,这就是他所渴求的幸福,干一天就有一天的现金收入,比做庄稼来得实惠和便利。但两兄弟真正在建筑工地做的机会比较少,他们性格内向,不喜结交(更不会请客吃饭办招待),因此多是在本村和邻村帮人建房时出点力。三年前,高代辉在邻村帮人建房时,不慎从楼上摔下来,左肩、左肘严重骨折,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对方慰问了两千元就未再追究。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高代辉在出院后仅仅一个月,就决定推倒瓦房,和高代祥一起建砖房。由于交通不畅,砖、石子、钢筋、沙、水泥只能运到离他们家一里之外的地方,两兄弟硬是没有雇佣任何人和马匹来运,而是靠自己连日连夜地用单轮小车来推运,当时左手还没取钢板的高代辉竟半夜三更扛水泥到楼上。那么庞大的建筑材料,全靠两兄弟自食其力的人力解决,只是为了节约钱。他们也没请任何人打杂,只是请了砖工、木匠做他们不能做的手艺活,本来至少需要耗资十万元以上的,结果七万多元就建起了楼房主体。出资两万元的高代祥,得到了两间屋,其余归高代辉。
这时的高川已经外出一年,却音讯全无。他本是到厦门某工地学搞建筑,结果这个当时只有16岁的小伙子受不了苦,又到太原、淄博、贵阳、漳州等地,终日无所事事,至今一无所成,未给家中寄过一分钱,电话也不曾向家人打过。高川现已外出四年,如今回想起来,属于离家出走,而非外出务工。这个跟自己的父亲一样内向的人,却没有父亲的刻苦,他终日流连的场所是网吧,打着虚逆世界充满杀戮快感的游戏,完全忘记了还有拼命的父母尚在农村挣扎。即使他身上连打游戏的钱也没有了,也不曾想要回家避难,对他来说“家”已死,至于青春是什么,更没有考虑的必要。
高川一直成长在窒息、高压、充满暴力和恐怖的家庭中,这种挥之不去的黑暗感受不是来自别人,正是来自高代辉。高代辉对自己劳动的强迫,延伸到了对家人的强迫,在这个家庭,从来没有欢声笑语,从来没有其乐融融,只有命令、呵斥、暴力以及高强度的劳动,一旦偷懒就会被收拾。高川与母亲张娟一样,被高代辉收拾多年,且已超越被体罚的范畴,简直就是被殴打,被往死里打。张娟没有别的乐趣,只有一样——打牌,准确地说是偷偷打牌。高代辉是从不打牌的,除非大年初一、初二打一毛钱的“金八块”,其余时间谁敢打牌就揍谁,谁不听话就揍谁。
为了养老拼命地存钱
强壮的身体是高代辉当“家庭暴君”的后盾,高川一次次想反抗而不得,一米三身高的张娟就更无还手之力。这里仿佛没有法律,没有人情,只有服从与被服从。高代辉对整个家庭永远具有绝对的领导权:他要你起床到田里干活你就必须马上起床,不然就揍你;要你后天吃肉你今天绝对不敢炒肉吃,不然也揍你;要你吃饭的时候别说话你就乖乖地别吭声,不然又揍你。这个总是打着光脚的壮汉管理着家里挣的每一分钱,凑到一定数目就存到银行去,谁也休想惦记。他对此的解释是:“这是养老的钱,儿子靠不住,谁都靠不住。”
如同高川抛弃了这个恐怖家庭一样,高代辉也当没生过养过高川。他认为自己尚且体力充沛,尽管曾受伤的左手无法高举,但拼死拼活都要存上足够的钱,让自己在干不得体力活时还饿不死。这个家庭喂的猪全是卖给杀猪匠,喂的鸡自己也从未吃过一只,无数路过高家门口的人都不知道这家人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也不知道他们脑子里除了成天想着干活挣钱以外还有没有想过别的。后来人们发现,原来跟着高代辉一起吃饭的高代祥,又挨着高代辉建了两间屋(高代辉退了两万元给高代祥),与兄弟分了家。原因不是两兄弟闹矛盾,而是张娟认为高代祥饭量惊人,一顿至少吃三碗。
这个家庭所谓的“吃饭”,大家知道就真的是吃“饭”,饭为主,菜为辅,几十年都是这么过来的。这些从牙缝里省出来的钱,没有用来买像样的家具,屋内没有任何装修,电视也是多年前留下的,最近居然破天荒地买了冰箱,已足够不可思议。高代祥与高代辉分家以后,面容日复一日地憔悴,他伤感的是自己现在彻底成了“独户”,一切都只能靠自己,而目前银行里只剩下一万余元的存款,他完全低估了人民币贬值的速度——那可是他在一二十年前存下的钱。我有时在夜间路过高家,会看到58岁的高代祥在漆黑的竹林里冲凉——他实在连冲凉的卫生间都没有,唯有厨房与睡房。
像农奴一样苦干到底
看看今天手机上显示的天气预报,高温39度,实际温度超过40度,但就在此时此刻,高代辉、张娟却在田里慌忙火气地收割稻谷。今年收割稻谷倘若雇佣人工,伙食费且不说,单人工价就必在180元左右,像他们家这十亩田的规模,若雇佣别人,至少要五个人连续收割四到五天,光工钱就须支付四千元左右。高代辉、张娟凭自己没日没夜的抢收,省钱之外,也想快点腾出时间帮别人收割,这样净赚几千元不是难事。有些挨公路近的稻田,都已雇佣收割机来操作,可像高代辉这样无论烈日黑夜,简直像农奴一般劳动的,方圆百里之内,仅此一家。
这么热的天,有几人不想在家吹空调看电视或聚集林荫之下搓麻将扎金花?但这种生活与高代辉、张娟无关。人们只是呆在凉快的地方,望着远处与火热太阳抗衡的两夫妻,脸上露出内容复杂的笑。这里的“人们”,包括曾经同样吃尽苦头的高代祥在内。他此刻已不像往年那样疯狂劳作,而是终于与人群坐在一起,打着他唯一熟悉的牌“摆十块”。他甚至学会了喝酒,有时兴致来了也会叫别人拉两件啤酒在家里,没事就慢慢自我眩晕。如今他的收入,既无法来自稻谷、玉米、家禽、牲畜,也无法来自建筑打杂,他只能靠种点菜背到镇上集市去卖,每去一次能赚一二十元。
当别人说高代辉、张娟简直不要命时,高代祥会自言自语:“这算得了啥子?”他就曾在酷暑下打杂时当场晕倒,后来被直接抬到水缸里浸泡了半小时才舒缓过来。如今的高代祥,已成“皮包骨”,全身实难找出什么肉来,背也驼着,皮肤像刚被烧焦,显出焦黄的颜色。他羡慕自己的兄弟尚能劳动,而自己几十年勤劳苦做,到头来却只能被病魔抬走。其实无论是高代祥还是高代辉,两兄弟在睡觉时都要呻吟,用家乡话说叫“嗔唤”,那是过分沉重的劳动在身体放松的情况下作出的痛苦反应。然而一旦起床,高代辉就会迅速恢复到农奴的精神状态,高代祥却终日软绵绵,不再有高代辉的热血。
因对农村太过熟悉,我见识过无数贫困家庭,或残疾或低保或重病或精神失常,但坦率说,无一人像高代辉这样从来不求人地只顾“埋头拉车”。这是我见过的最传统、最典型、最沉默、最固执、最吃苦也最让我无法形容的农民,他不是任何文学作品里“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角色,他只是完全用自我强迫的习惯性高强度劳动来行走一生,完完全全一根经、一条线、一条道走到黑,而其奋斗的一切居然不是为了当前的生活——也根本谈不上有半点享乐意义的“生活”——只是为了防老。儿子离家以后,他认定老无所依,各走各路,依然苦干到底。我曾问他:“活着是为了什么?”他吐出最掷地有声的两个字:“吃饭!”我已无话可说。
(作者为作家兼签约公益歌手,倾向摇滚乐,1983年生于中国重庆,业已奋笔十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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