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裂的中国如何与世界相处?
张杰
记得我在芝加哥访学时,常发微信朋友圈批评中国的一些社会现象。一日,我批评网信办屏蔽言论,封锁网络。一个国内仲裁机构的朋友批驳我说,中国有充分的言论自由。我说那么多微信、微博文章被屏蔽是事实啊。他说因为这些文章违反了管理规定,言论自由是有边界的,美国也会禁止一些言论。
我有一个维吾尔族的朋友,她在内地一个大学当教授,一日,她电话我说,她到外地讲学常在火车站受到羞辱检查,如要她脱鞋检查,而其他人都不需要脱鞋。现在她到北京住不了宾馆,就因为她是维吾尔人。我的另一位也是来自新疆的汉族朋友则认为,政府这样做并不错,因为新疆维吾尔族人有很多恐怖分子。现在技术达不到细分每个人,只能一刀切。尽管维稳措施不近人情,但现在新疆没有刑事案件是事实。
去年1月,武汉因疫情被突然封城。我的一位朋友对中国政府的做法大加赞赏。我告诉他我的一位邻居和朋友都因封城无法就医而死亡。疫情期间限制市民行动是必要的,但应该有度,这样的悲剧是可以避免的。但有朋友反驳我说,中国的感染率和死亡病例远远低于美国,这就说明封城是成功的。生命都没了,要自由有什么用?个别人的死亡换来了大多数人的平安,值得。
起初,我常据理力争,告诉他们,人要有同理心,你愿意自己的言论被屏蔽吗?愿意像维吾尔人一样被歧视、关押吗?愿意保全别人的生命而去死吗?但后来,我发现这样的辩论毫无意义,因为他们的思维与我的不一样。但仅仅是思维方式不一样也罢了,人有不同的思维,不能以自己的想法取代别人的想法。奇怪的是,他们的行为与思维又是相反的。如他们诅咒美国,但又千方百计让自己的子女留在美国;他们的房屋被政府强拆,他们不仅没有去理解政府,相反义愤填膺。一个人思维与行为相悖,让我不由怀疑他们是否真的这样想。嘴上说的不同于实际做的,这岂不是精神分裂吗?
有朋友说,你也不要较真,这就叫中国逻辑。改革开放后,明明邓小平走的就是资本主义道路,但偏偏说成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明明效法的是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但偏给它一个名词叫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进入习近平新时代,中国逻辑更是大行其道。一边抓捕维权律师、政治异议人士和宗教人士,另一边高调宣扬依法治国;一边不顾民生艰难疯狂对外大撒币,另一边高调宣扬人民至上,还说要“紧紧依靠人民、不断造福人民、牢牢植根人民”;一边强推港版国安法,修改香港选举制度,另一边高调宣扬“一国两制”;一边气势汹汹要武力统一台湾,另一边高调宣传骨肉同胞、血浓于水。
韦大林先生的文章《什么是中国逻辑?》,或许对我们理解“中国逻辑”有帮助。他写道:逻辑要求概念、理论必须是不能自相矛盾的,行为必须是符合情理的,言行必须是一致的。违反逻辑就会出现荒唐的结果。但中国的许多事情明明违反逻辑,却十分畅行无阻,既叫好又叫座,原因是它们符合“中国逻辑”。
在一些庄严的大会上,开会时唱《东方红》:“他是人民的大救星”,闭会时却又唱《国际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奇怪,因为它符合“中国逻辑”。“尔俸尔禄,民膏民脂”,是人民(纳税人)养育了党和政府,如果党和政府的工作有了成绩,只是尽了社会公仆应尽的责任;如果他们有了失误,应当接受人民的批评,诚恳地向人民道歉。但是,我们听到的都是媒体在忙不迭地歌颂党和政府的“辉煌成就”和“大好形势”,人民在“感谢党感谢政府”。人民冒犯了党和政府,就会受到严厉处罚;党和政府伤害了人民,说过一句道歉的话吗?
1957年的“反右派”运动是主要针对知识分子的一场大规模的政治诬陷和迫害,是国家权力破坏宪法,残害公民的一种严重犯罪行为;“反右派”开了“以言治罪”的先河,使中国人从此不敢说真话、不会说人话,直接导致“大跃进”的狂热和浮夸,埋下了后来大饥荒和“文革”的祸根,是中国20年历史倒退的开端。据官方的说法,全国有55万人被打成“右派”。“文革”结束后,“右派分子”除章伯钧等6人外,全部获得“改正”。官方坚持认为,因为确实有人“反党反社会主义”,55万人基本上全打错了的“反右派”运动仍然是正确的,只是数量上“扩大化”了,因此不能“平反”,只能“改正”。政党、主义高于人的生命和权利的“中国逻辑”,是多么冷酷无情。这使我想起了杀人魔头斯大林的一句名言:“死一个人是个悲剧,死1000万人只是个数字。”
“实事求是”据说是毛泽东思想的灵魂和精髓,“实事求是”当然也包括讲真话。一直坚持以毛泽东思想为指导的中国,一定是一个人人都讲真话的国家。而事实却告诉我们:在大多数国家,都是讲真话比较容易,既不需要勇气,也不需要牺牲。而讲假话则需要很大勇气,因为你骗人要承担后果,搞不好就要身败名裂。可中国正好相反,讲假话很容易,张口就来,天天讲月月讲,脸不红心不跳。而讲真话需要极大勇气,甚至需要冒坐牢的风险。事实确实如此,一介书生储安平批评共产党搞“党天下”,说了真话,家破人亡;国防部长彭德怀批评“大跃进”“得不偿失”,说了真话,身败名裂;国家主席刘少奇说大饥荒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也是真话,遭诬陷后惨死。更不要说林昭、张志新等人的悲惨命运了。要求讲真话的“实事求是”在中国这块神奇的土地上,实际成了最大的一句假话。
福建省的一位县委书记说:“我们现在广大的干部,政治常识非常差,政治水平非常低。我们那个县的县委宣传部长,曾经在干部政治测验时出过这样一道题:我们国家的最高权力机关是什么?这个宣传部长提供的标准答案是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我当时就把它打了个叉。不对,标准答案应该是中共中央政治局。没有中央政治局的指示,人民代表大会敢就什么重大问题做出决定吗?”有人对这位书记说:“你这个说法不对啊,宪法上规定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是最高国家权力机关。”书记看完宪法后摸摸脑袋说:“你从本本出发,我从实际出发”。显然,这位书记的话是对的,《宪法》说了假话,中国的“本本”与“实际”常常相差十万八千里。
林彪是毛泽东钦定的接班人,也是毛泽东最好的学生,知毛莫如林。林彪当然懂得什么叫中国的“实事求是”,他从严酷的现实出发,“实事求是”地总结出一条“中国逻辑”,就是“谁不说假话,谁就得垮台”。林彪还真的说了一句中国人都在奉行的真话。
中国人都有GDP(国内生产总值)情结,以GDP连续40多年增长而自豪,以GDP跃升世界第二而荣耀,这也是一种“中国逻辑”。其实,GDP只代表一个国家的国内财富总量,与经济结构是否合理无关,与经济质量、效益的高低无关,与环境生态的好坏无关,与财富如何分配无关,与财富的所有权无关,与是否具有持续创新和发展的能力无关,与国民是否快乐幸福无关,更与一个国家是否真正繁荣强大无关。如果大部分财富流向了少数人,如果人的生存环境遭到破坏,水、空气和食物都有毒了,如果缺乏核心竞争力,如果民众的生活质量、文明素养和幸福指数并没有多少提高,如果民众的权利和自由并没有得到更多的保障,GDP的增长对大多数中国人有多少意义呢?一个国家的繁荣和强大不是体现在它有多少GDP,而是体现在国家是否有公平正义,是否尊重公民的生命、健康、劳动、创造、自由和权利,是否建立了能够保障社会公平正义和公民自由权利的民主宪政制度。
俄国的“十月革命”并不是推翻沙皇的专制统治,而是中断了俄国通过立宪会议实行民主宪政制度的道路。“十月革命”后建立的“苏联”,推行的实际上是一种比沙皇统治更黑暗,与“社会主义”、“劳工翻身解放”都毫无关系的“党权国家主义”。“走俄国人的路—这一结论”竟然成了“中国逻辑”,终于使中国走上了党权国家的不归路。
赫鲁晓夫撕开苏联(斯大林)专制统治的黑幕,表明俄国人已开始觉醒,没想到中国人比俄国人更钟情于“党权国家主义”,不依不饶地大批赫氏的“修正主义”。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彻底埋葬了苏联的“党权国家主义”,是对“十月革命”的拨乱反正,也顺应了世界潮流和俄罗斯人民的意愿。然而习近平悲痛万分,感叹“无有一人是男儿”。
俄国人迷路,中国人跟在后面走,俄国人走出迷途,中国人继续在迷途上走。
西方文明既有民主人权的理念,也有专制极权的信条。中国人说“绝不搞西方那一套”,而中国正在搞的来源于马克思、列宁的“党权国家主义”,不还是“西方那一套”吗?中国逻辑“绝不搞”的其实只是“民主人权”那一套,尽管中国的《宪法》上也写着“民主、人权”的字样。
官场腐败禁而不止、越反越腐的示范效应正在悄然扭曲中国社会对贪腐行为的评判标准,形成了贪腐行为的“中国逻辑”。很多人不再以贪为耻,以贪为罪,而是以贪为荣,以贪不到为恨、为憾。能贪得到、贪得多说明他本事大、能力强、有地位、有权力,让人们又羡慕又嫉妒。很多人恨贪腐,其实内心深处恨的是自己没有贪腐的权力和机会。对于社会来说,不怕有人贪,就怕人人都想贪,都在惦记着什么时候也能贪一把。
有人去面馆吃牛肉面,因为面里没看到一块牛肉,就气得问老板,牛肉面怎么没有牛肉?老板十分淡定地说:“别拿名字当真,难道你还指望从老婆饼里吃出老婆吗?你什么时候看见人民大会堂里面坐过人民?”
韦大林先生的文章分析得很全面,点出了中国社会当前困境的主要原因,那就是用中国逻辑来拒绝现代政治文明,用诡辩来掩盖自己的荒谬。人类之所以能够沟通、交流,是因为人类具有相同的思维逻辑,相同的人性。中国人与世界同处一个地球,本应融入世界文明,事实上中国经济的崛起就是融入世界的结果,但今天却说“中国人不吃这一套”。既然中国要成为世界文明海洋中的一叶孤舟,世界自然也不再跟你玩,可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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