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号-神州大地 解颜简介 解颜文章检索

 

 

小镇的权力与教育(四)

 

解颜

 

免疫力与控制欲同时发育

母亲退休后,就小时候的经历写了比较详尽的回忆录。其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外祖父去世后,她的几个姐姐早早出嫁,她与外祖母两个人度日,与外祖母的几个妯娌(即母亲的婶婶)的家庭同住一个四合院中,不时有摩擦。一天,她到邻居大妈家借东西,把外祖母在家对妯娌的怨言,或许还加了自己的一些想象,告诉了邻居大妈。母亲这话后来传回外祖母的耳朵里,外祖母勃然大怒,拿出一根绳和一把刀,让母亲选一样了断自己。那时她大约十岁。

母亲一辈子没忘儿时这一幕,可见这事对她刺激之大。但回忆录的字里行间没有怨恨,而是感恩外祖母严格有原则。

这件事可以从几个方面来理解:

(1)母亲将外祖母的话转告邻居,是将最亲近的人之间的秘密外泄。如果母亲在谈话中还加入自己对那位婶婶的恶意,这是失之宽厚。以一般的伦理道德来衡量,这都是过失。父母给以适度的惩戒是可以理解的。

(2)外祖母在背后说亲戚的坏话同样不合一般的伦理道德准则。她的大怒一部分是因为孩子的过失,一部分是因为自己的做法被女儿暴露后面子有失。人保卫面子的一个常见手法是迁罪于权力关系的下游者。

(3)外祖母的剧烈反应反映出其价值观的几个侧面:自己对孩子有完全的控制和任意惩罚的权力,使用包括死亡恐吓在内的手段;孩子没有安全感的需要,也没有合法不受侵犯的个人空间。这些以现代教育思想来看是极残忍的,不论孩子做了什么事。但是符合当时农村的群体价值观。

(4)外祖母做出这样剧烈反应的另一个原因是她处在盛怒之中。我猜想,即使是在那个时代,多数人在心平气和时都不会对自己的孩子做出这样的举动。我的童年记忆之一是小镇上的许多成年人都经常处于盛怒之中。他们或者是意识不到自己正处在愤怒之中,或者认为盛怒是他们此时此地唯一合理的反应。他们不知道自己有驾驭自己情绪的可能。

(5)如果母亲作为一个十岁的孩子在这件事上有过失,那么外祖母应该为这些过失负起主要责任,而外祖母首先想到的并不是自责。

(6)母亲当时的反应是恐惧,而不是怨恨或指责,说明她在心中认同外祖母对她的恐吓。这是由于年幼的母亲在价值判断上完全依赖外祖母。也正是由于这样的完全依赖、完全信任,外祖母的威胁在母亲心中刻下的伤疤要比某个不相干的人的同样威胁深得多。母亲在回忆录中提到几次最快乐的童年回忆都是被外祖母赞许的时候,由此似可见她在外祖母身边如履薄冰、急于取悦的心态。

(7)外祖母的严厉使母亲后来处事极为谨小慎微,这可能也让她躲过了不少麻烦,为此她感激外祖母严格有原则。但母亲在晚年仍然全盘认同外祖母的做法,视其为正常、合理,这意味着母亲继承了这样的世界观:权力关系上游者对下游者个人空间的随意侵入是世界的正常秩序的一部分。所以她对她的权力下游者也会做出类似的事。

人适应环境的能力是惊人的。在母亲长大的过程中,其个人空间被不断强力侵入,她也随之发育出强大的免疫力来保护自己。这免疫力就是她对自己的个人空间的紧紧守护,像溺水者紧紧抓住那块救命的木板。在我的印象中,母亲对所有的来访者都客气而保持距离,小心藏好心中的真实想法。她没有任何推心置腹的朋友。

母亲只有在家里才能彻底放松神经,而这意味着她可以在她的丈夫和孩子身上施用外祖母曾经用在她身上的手段。

母亲与外祖母一样,极在意面子、常常动怒、对孩子们极为严厉、意识不到孩子们的情感需要。这在我身上产生的效果是:

(1)我根本想象不出反抗她的意志是什么样的场景。阿伦特说,权力的反面是暴力。这话的意思是:上游者拥有绝对的权力时,下游者根本不会想到反抗,所以上游不需要使用暴力。母亲对我也不需要使用暴力;她的脸一沉,我便全身被恐惧感笼罩。

(2)大一些后,我见到权力关系的上游者,如高中的校长、大学的系领导、工作单位的大老板,便手足无措、思维停滞、口齿嗫喏。这只能是来自于母亲的影响:或是我把自己在母亲面前的表现用在了见到其他上游者的场合中,或是由于母亲自己在她的上游者面前的类似表现对我的耳濡目染,或两者兼有。

(3)我从小即不与她交流心中的任何想法。这可以解读为我紧紧把守自己的个人空间的努力。这与母亲的做法一样,都是出于求生欲。

人可以无限制地侵入权力关系下游者个人空间的传统源远流长。Arthur Smith的《中国人气质》记载了这个发生在清末的故事【2】:

“一位盲人找我来医治眼睛,讲起他的事。他是离家在外时惹了事,被人用生石灰烧瞎了双眼。他嫂子对他说:‘你凭什么老是到我家来吃饭!我们这儿没你住的地方。要硬的有刀,要软的有绳,你只配要这些东西!’他说,如果没有办法医治,他大概就会在‘硬的’和‘软的’之间选一样解除痛苦了。”

这位嫂子的威胁手段也是刀和绳子,由此看来外祖母的做法并非特例,而是中国近代威胁权力关系下游者的一种习惯做法。

母亲大约十五岁时,外祖母决定改嫁。改嫁的主要原因是:

(1)家中孤儿寡母、久无男人撑门面,给外祖母造成巨大心理压力。一个例子是,到了秋收季节,村里的一些好吃懒做者会去没有势力的寡妇家的地里偷粮食。在这个权力关系中,外祖母是下游者,好吃懒做者是上游者。

(2)为母亲继续上学筹措学费。

寡妇改嫁,便成了被人在背后指点的异类,女儿在社区中的面子大受折损。在外祖母与母亲之间的权力关系中,外祖母开始成为下游者,而母亲成了上游者。母亲虽然知道继父给她提供了上学的所有费用,但一直到自己三十多岁、继父去世时都对他相当冷漠。这不能不说是她理解和同情他人情感需要的能力极为有限,而播下这果实的不是别人,正是与晚年继父相濡以沫的外祖母。

另一方面,虽然母亲对我的教育手段中包括威胁甚至恐吓,但是从未达到外祖母的刀和绳子那样恐怖的程度。这说明在教育方式的传承之中也有变异。变异的几个可能原因是:(1)母亲的性格不可能是外祖母的完全拷贝;(2)母亲受过师范程度的教育,而外祖母是文盲,因此对孩子的教育方式必然会有所不同;(3)时代环境的不同会对个人的做事方式产生影响。

在小镇权力结构之树的任何一个分支,上游者都惯于随意侵入下游者的个人空间。这包括父母之于子女、老师之于学生、机构中的上级之于下级、政权之于冒犯它的人。

小镇上的异类,如生理缺陷者、智力障碍者、老实人、书呆子,处在所有人的下游。他们被大家嘲笑、起绰号。他们的个人空间被肆意侵入。大家嘲笑他们的动机也是行使权力的满足感。

终其一生,小镇人的个人空间都被权力结构强势侵入:在幼年,被家族的权力;在学龄,被学校的机构权力;长大成人后,他不依附于由政权的权力、各种机构权力和各种动态权力结构交织而成的树/网状权力结构便寸步难行。权力结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随意侵入他的个人空间,他得以存活下来的唯一防御手段是发育出强大的免疫力、长出如久经枪林弹雨的老兵那样的钢铁神经。

同时,他的控制欲也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耳濡目染之中发育、成长。他已经准备好了用同样的手段来对待在他下游的人。

 

以控制欲为前提的同情心

权力关系上游者对下游者的同情心并不鲜见。那时多数小镇人都一贫如洗,且没有医疗保险,一旦生了大病,普通人只能到他们的工作单位领导那里去求情,请权力结构解囊救济。他们的请求在多数情况下都能得到回应。小镇上不时有叫花子挨家挨户讨饭。叫花子的存在说明他们能得到施舍,生活能维持下去。

小镇上叫花子的神态卑微、凄惶,与满脸自信的美国叫花子完全不同。他们只有把自己的地位降到居于所有人的绝对下游才能燃起大家的同情心。

同情心是建立在下游者完全顺服的基础上,或者说,建立在下游者对权力关系不构成任何挑战的前提下。可以想象一个平时喜欢挑战领导权威的刺儿头在家人生重病时会遇到多大的麻烦。

官员对平民的“访贫问苦”等同情心的表示也都是建立在后者对权力关系不构成任何挑战的前提下。

母亲同情弱者,喜欢接济穷人。母亲在家中接待的访客许多是无权无势的平民,但我从未见过哪位客人被她怠慢。但母亲对我与对她的下属一样控制欲极强。她不认为我们有独立的判断力、独立的价值观。我完全顺服母亲的心意时,她对我的照顾无微不至。

下游者对上游者的同情心不存在。2020年三月下旬,美国和日本的新冠肺炎疫情泛滥时,沈阳的著名品牌“杨妈妈粥店”“在大门外竖立充气拱门,挂上印有‘热烈祝贺美国疫情 祝小日本疫帆风顺长长久久’的横额”。【13】在横额作者的心理之中,美国和日本这样的国家居于他的上游,所以在这些国家受难之时,他的心中有巨石落地的喜悦之感。

同情心和同理心的“同”字的意思是自己与他人的感受相同,这首先要求自己有能力体会到同样的感受。否则同情心和同理心就无从谈起。《晋书·惠帝纪》载:“及天下荒乱,百姓饿死,帝曰:‘何不食肉糜?’”这位晋惠帝不理解百姓挨饿的感受是因为自己没有能力体会挨饿的感受。

同样,不看重内在价值的人也无法准确理解他人的感受。比如,如果父母自己没有独立思考和判断的习惯,就无法理解孩子的独立思考和判断是一种合理合法的权利。反过来,父母自己在长大时因个人空间被频繁侵入而痛觉神经已经麻木,所以他们也想当然地认为孩子的痛觉神经也同样麻木。

父母对孩子的控制、羞辱、否定不等于对他们不负责。在改嫁前,我的外祖母养鸡而自己舍不得吃一个鸡蛋,而是卖了攒钱做两件事:买盐;交母亲的学费。改嫁后,夫妻俩一起供母亲上学直到师范毕业。在几乎家家赤贫、重男轻女仍然相当严重的1950年代的家乡农村,女孩一路读到师范毕业是相当罕见的。这是外祖母以她自己的价值观来定义的母爱。这种母爱之中不包括鼓励孩子的独立判断、理解孩子的情感世界。

 

恩与孝

中文里有一个字与同情心相关:恩。恩与爱类似,同指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在责任之外的善意帮助。两个词的不同是恩只适用于权力关系的上游者对下游者,而爱与权力关系无关。权力关系的下游者没有资格对上游者施恩;向上的善意通常被解读为阿谀逢迎。

一种重要的恩是父母对儿女的抚养之恩。从上一段讨论的恩的定义出发,承认父母抚养孩子是一种恩情需要承认一个前提:父母对儿女并无抚养责任,或责任极为有限。溺杀女婴的做法说明这正是中国传统中的现实。

老师对学生的关爱也是恩情。这首流行的儿童歌曲《每当我轻轻走过你窗前》是对这种恩情的叙述:

静静的深夜 群星在闪耀

老师的房间 彻夜明亮

每当我轻轻走过你窗前

明亮的灯光照耀我心房

啊 每当想起你

敬爱的好老师

一阵阵暖流心中激荡

 

把一种关爱定义为恩情也就定义了一种权力关系,恩情的受者在其下游,要完全顺服于施者的意愿。否则就会被大众视为忘恩负义。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父母的抚养之恩是一种巨大的恩情,所以关于报答这种恩情的美德,中文里有另一个极重要的字来描述:孝。孝通常包含两层意思:对父母生活上的照顾;顺服于父母的意愿,或顺服于父母的权力。

孝与忠的内容相似,都是提倡权力关系下游者对上游者的无条件服从。比如,在中国民间影响很大的《弟子规》中详细论述了儿女应该与父母保持什么样的关系:“亲所好,力为具,亲所恶,谨为去。身有伤,贻亲忧,德有伤,贻亲羞。”

这段话的逻辑是:(1)儿女行为的价值标准不是出于儿女自己的独立判断,而是出于父母的好恶。(2)承担儿女行为的最终后果的人不是儿女自己,而是父母。

换句话说,孝与忠都是提倡权力关系上游者对下游者的绝对控制,是以道德规范的形式把上下游之间的权力关系固定下来,是整个社会对每个个人的潜移默化权。

孝心与爱心也有许多相似之处。它们的不同之处是:孝心是有严格方向性的,在权力结构中由下指向上,同恩情正好反过来。

 

3.4 不安全感和恐惧感

不安全感起源于动物的求生欲,即对死亡的恐惧。现代人拥有的资产比动物多得多,也就是说,他们比动物离死亡的距离远得多。按道理,这应该意味着他们的恐惧感比动物少得多。但事实并非如此。现代人的不安全感似乎与其势力范围的规模成正比:他的地位、权力、面子、各种有形资产、家人和朋友都是他的势力范围的一部分,所以都是他的牵挂对象,而其中的任何一个细节有损失的潜在可能性,都会给他带来不安全感。

不安全感与恐惧感是内容相似、程度不同的概念:在不敢面对某件有可能发生的事时,人产生不安全感;在不敢面对某件极有可能发生、一定会发生、或正在发生的事时,他产生恐惧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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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解颜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20年4月17日1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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