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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的权力与教育》(七)

 

解顔

 

价值标准因亲疏而异

小镇人的同情心和爱心只适用于熟悉的人之间,包括亲人、邻居、同事、朋友等。这是因为熟人之间的关系不只是权力关系。他们之间还有频繁的交流,他们之间的关系中有爱的成分。这满足了他们的归属感,也拉近了他们之间的心理距离。亲情和友情是小镇人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陌生人之间的关系的基调是冷漠和敌意。在小镇附近的公路上曾经发生过长途汽车上满车的乘客被两三个匪徒逐个洗劫的事。匪徒只有匕首,并没有枪。整车乘客的力量加起来比匪徒强大得多。如果是在一个陌生人之间有基本的信任和默契的社会中,这样武装程度的匪徒恐怕没有将整整一车旅客逐个洗劫的胆量。

孩子之间也是同样的情形:同情心和爱心只存在于最亲近的朋友之间,与其他孩子的关系基本上是以大欺小的丛林式关系。

对于任何一个人,他的社交圈子的体量只是他所在的社会的体量的极小一部分,这意味着他的社会中的绝大多数人于他而言都是陌生人。这有两个重要的后果:

(1)由于陌生人之间的关系的基调是敌意,他必须懂得在致密的树/网状权力结构中攀缘的艺术,否则他就几乎无法在小镇上生存。事实上,不管遇到任何比较重大的生存挑战,小镇人的第一反应就是:找关系。

(2)每个人对社会的基本态度都是冷漠和敌意。个人没有对社会的主人翁意识,不觉得自己对社会负有责任,其结果是公共意识的欠缺。自己的家里装修得金碧辉煌,而院子外的路上污水横流、小镇的大街上到处是垃圾。

 

各种互相矛盾的价值标准能和谐地存在于小镇人的身上的原因是:这些价值标准并未经过他们的主动消化,或调适,而是被各级权力结构强力嫁接到他们身上的。而他们的思考能力也早在他们幼年时就被夺去,让他们再无调和这些矛盾的动力和能力。

人不对自己的价值标准进行重新整合的代价是:他苦苦追求的目标很可能并非真正对他有价值的目标,而他却没有能力发现这个致命的问题。比如,他人的肯定和仰视与自己的平安和快乐本来并无直接的关系,所以,如果一个人一生汲汲于他人的肯定和仰视,他可能就会永远与平安和快乐无缘。在我的记忆中,小镇人似乎多数时间都处在盛怒、不安、恐惧、嫉妒、懊悔等各种负面情绪中,这与他们没有能力整合自己价值空间之中的各种矛盾有关。

3. 价值观的传承

安全感是孩子心理健康发育的基石。没有安全感,爱心、好奇心、思考能力都无从谈起。在安全感中生长的孩子有接受或不接受一个观点的主权,他们用思考来主动调适、扩展自己的认知框架、发育自己的价值判断、发育对世界的爱心和好奇心。这是在不被权力欲主导的家庭里发生的孩子的成长过程。

在垂直的家族权力结构中,孩子的成长环境是:

(1)在心态方面,父母对他们的个人空间不断强力侵入,这导致孩子的安全感被不断打破。于是,摆脱不安全感成了孩子生活的主要动力。为了摆脱不安全感,他们极力取悦于父母,为此他们会说自己不相信的话。他们认为自己的意愿只有一个:迎合父母的意愿。他们不会去追问自己的真正意愿为何。

(2)在认知方面,人的幼年本是如饥似渴的学习和成长的时代,但孩子不被父母给以主动思考的机会,对世界的好奇心也得不到用武之地。这导致他们停止思考、在挑战面前封闭自己、无条件接受群体价值观的强制嫁接。

(3)在人际关系方面,孩子从父母那里学到的道理是丛林法则:权力关系上游者对下游者可以任意处置,下游者为了保全自己的生存可以不择手段。给他们以精神满足的主要活动是权力欲的三个方面:行使权力、保卫权力和扩张权力。

在安全感中成长的孩子的个人空间是一片农场。它是一个开放系统:它从外界接受阳光、雨水、土壤中的养分;它需要主人的关注和呵护;它与外部世界分享其产出。农场周围的世界呈现的是友善的色调。

在不安全感中成长的孩子的个人空间是一座堡垒。它是一个封闭系统:堡垒外的世界充满了敌意;堡垒的主人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于外界,而堡垒内空无一物,似乎并无必要守卫;堡垒的坚硬墙壁是防御外敌所必需,也把自己与世界的交流完全断绝;它拒绝从外界吸收营养、改变自己;它被改变的唯一途径是被外界强权摧毁。

当孩子继续长大时,他与学校、各种成人机构和政权的权力结构相继谋面。这些结构与家族权力结构有相似的垂直度,对待他的手段也是相似的侵入式。并且,当他放眼看去,周围的所有人都是同样的生活方式,这更让他坚信这样的生活方式是正常且唯一的生活方式。于是他在幼时发育的心态、认知和人际关系三个方面的价值观都将完好地保持终生。

他们在变成权力关系上游者后也会对下游者,包括比他们弱小的同伴、他们将来的下属,实行同样的控制。他们成为父母之后,会以同样的方式教育他们的孩子,将价值观传承下去。

虽然小镇人的价值观高度均质化,但每个家庭、每个个人之间仍然存在差异,每个父母亲对孩子的个人空间的摧毁程度也不同。一种较为善意的传承方式是:父母习惯性地侵入孩子的个人空间,但能充分满足孩子的物质需要。当孩子看到社区中的许多父母都是这样的教育方式,他们就会认为这是最合理的教育方式。他在为人父母之后也会采用物质上充分满足、精神上充分控制的方式,且坚信自己做法的正确性。

也有对孩子个人空间摧毁程度较重的传承方式,如阿德勒的观察:“在幼年时,他们被虐待,这经历促使他们变得心肠坚硬、心怀嫉妒和怨恨。他们不能忍受其他人生活在幸福之中。不只是坏人中才有这种充满嫉恨的人;常人之中也有不少。当他们教育下一代时,他们会认为孩子的幸福不能超出当年的自己。他们不仅会把这样的观念用于自己的孩子,也会在监护其他人的孩子时施用在他们身上。他们的这些想法并非真是心存歹意,而只是由于他们在成长过程中经历的非人的待遇。”【14】

观念在垂直权力结构中长期传承的一个例子是缠足风俗。缠足的风气始于宋朝,终于民国,前后一千多年。女孩小时候的缠足极度痛苦,《夜雨秋燈錄》称:“人間最慘的事,莫如女子纏足聲”。

父母不是不知道女儿的痛苦,但他们认为自己有权力替孩子决定如何处置她们的身体、也有权力替孩子决定身体的痛苦是一笔好投资,可以换来高回报,如在婚恋市场上更高的身价。孩子并不是这个决定过程的参与者。父母们还得到群体价值观的大力相助:当社会中每个人都奉行这样的习俗时,他们便更深信不疑他们为女儿的身体做决定的权力。

孩子终于发育出强大的免疫力来熬过痛苦、长大成人、将父母的价值观牢记心中,准备好了在她们的下一代身上施加她们认为值得付出的痛苦。

在我长大的1970-1980年代,小镇人价值观的传承与缠足传统的传承遵循的是同样的规律。传承的方式是垂直权力结构的各个分支对个人的每个成长阶段实行的侵入式教育。权力结构和个人价值观互相融洽、互为因果,保证了它们一道稳定传承下去。

 

2020年4月

 

参考文献 

  1. Russell, Bertrand. Power, A New Social Analysis. W. W. Norton, 1938

  2. Smith, Arthur.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Fleming H. Revell Company, 1894.

  3. https://boxun.com/news/gb/china/2020/02/202002281719.shtml

  4. 王友琴,《文革受难者——关于迫害、监禁和杀戮的寻访实录》。www.chinese-memorial.org

  5. 王笛,《袍哥:1940年代川西乡村的暴力与秩序》。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8

  6. https://www.rfa.org/mandarin/yataibaodao/huanjing/rc-03032020104158.html

  7. Su, Lac. 'Tiger Mothers' leave lifelong scars. http://www.cnn.com/2011/OPINION/01/20/lac.su.tiger.mother.scars/index.html

  8. Galbraith, John Kenneth. The Anatomy of Power. Houghton Mifflin, 1983

  9. https://www.chinadialogue.net/blog/5749-Poisoned-groundwater-sparks-media-storm-in-China/ch

  10. Piaget, Jean. The Origins of Intelligence in Children. International Universities Press, 1952

  11. Fromm, Erich. To Have or To Be? Harper & Row, 1976

  12. 徐学江,“唐山地震死亡人数是如何公布的”。http://culture.people.com.cn/GB/40479/40482/4643131.html

  13. http://www.rfi.fr/cn/%E4%B8%AD%E5%9B%BD/20200323-%E6%B2%88%E9%98%B3%E5%90%8D%E5%BA%97%E7%A5%9D%E8%B4%BA%E7%BE%8E%E5%9B%BD%E6%97%A5%E6%9C%AC%E7%96%AB%E6%83%85%E7%88%86%E6%BB%A1%E7%96%AB%E5%B8%86%E9%A3%8E%E9%A1%BA

  14. Adler, Alfred. The Education of Children. George Allen & Unwin Limited. 1930.

  15. Lim, Louisa.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Amnesia – Tiananmen Revisite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4.

  16. Goffman, Erving.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otal Institutions. In D. R. Cressey, ed. The Prison: Studies in Institutional Organization and Change. Holt Rinehart and Winston, Inc. 1961.

  17. Goffman, Erving. The Presentation of Self in Everyday Life. Anchor Books, 1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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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解顔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20年4月26日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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