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三十四章
如石
凭着十几页、两千来字的讲话提纲,刘少奇的口头报告,一口气讲了近三个小时。关于刘的口头报告,是1月13日,毛泽东同杨尚昆、田家英谈话时说:可延长会期,对报告稿进行充分的讨论。报告稿经大会讨论定稿以后,直接发给大会,少奇同志在大会作报告时,不念这个报告,只对报告涉及的一些问题,另作发挥和说明。1月26日的常委会,讨论了大会的安排和刘少奇代表中央向大会作口头报告的提纲。1
根据这个提纲所做的口头报告,最终成了刘炸毁自己的导火索,只不过这个导火索长了点儿,在毛心里足足燃了四年半。刘之后的接班人林彪,在九届二中全会上也和刘几乎如出一辙,不过这回毛没了那么大的耐性,也许是岁月不饶人,必得只争朝夕,所以导火索只燃了一年,林便折戟沉沙。此是后话。现在为什么大大小小的领导,宁可一板一眼地念错别字,也决不脱稿?是因为念错顶多是个能力问题,而说错则是政治问题。官场有风险,官话最保险;只要没观点,就能走得远。
刘的“口头报告”中,在政策宣传上,纠正和清理了最近几年中央和地方提出的一些不正确的口号,最有代表性的,如谭震林最先提出的“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等;在党的建设上,着重谈了实事求是的问题,强调要充分发扬党内民主和人民民主。针对党内这些年出现的不敢讲真话、不敢讲老实话、怕吃亏、怕受打击报复的现象,他号召全体党员干部要发扬毛泽东提出的“五不怕”精神(不怕撤职、不怕开除党籍、不怕老婆离婚、不怕坐牢、不怕杀头),坚持真理。
在经济问题上,报告中最震撼、也是直接让毛“憋了一口气(1967年4月12日,江青语)2”的,是刘说的“一”和“三”:
“一”是说“现在不仅没有进,反而退了许多,出现了一个大的马鞍形。”不是小也不是中马鞍形,是大马鞍形。刘少奇对全国极其困难糟糕的经济形势没有掩饰,实实在在给大家透了底。而毛泽东上个月(1961年12月)视察天津时说:今年比去年好,形势已经在向好的方面转。农村在向好的转。工业有了七十条,也在向好的转。商业也搞出了一百条。困难不要好久就可以克服,再有一年就过去了,还是大有希望。要弄清总的形势,开会时要讲讲形势,恐怕需要。3 二者的区别在于:刘认为经济形势尚在最困难之中,而毛认为已经过去并开始好转。
“三”是:产生困难的原因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全国总的缺点和成绩是“三个指头,七个指头”以及“三面红旗”。
“三分天灾,七分人祸”、“三个指头,七个指头”,即两个“三七开”,尽管这两个“三七开”,之前刘少奇和毛泽东。在小范围会议上,都有所提及,但这样公开、大范围的明确地说出来,刘少奇是第一人。毫无疑问,这充分体现了一位真正共产党人的勇气和担当。
尤其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 且是“人祸”而不是“人过”!一反之前总是说主要是天灾,其次是经验不足,而为“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这种往好了说是热情加蛮干,往坏了则是无知和投机做遮掩搪塞甚至粉饰。这与就在前几天中央工作会议上,毛的一番话倒是有所呼应,毛说:“对于过去走弯路的看法,应该首先由中央负责,然后是省委,然后才是地委、县委。4”如此,“人祸”就来自“中央”,那么“中央”又是由谁领导?进而应该由谁来承担这个“人祸”的责任呢?
在谈到“三个指头,七个指头”时,刘说:过去我们经常把缺点、错误和成绩,比之于一个指头和九个指头的关系。现在恐怕不能这样套。全国总起来讲,缺点和成绩的关系,就不能说是一个指头和九个指头的关系,恐怕是三个指头和七个指头的关系。
这与前些日子,毛在江苏视察时的一番话又有所呼应,毛说:对形势要从积极方面去看,有困难要想办法去战胜它。缺点可以有几千条,但这是可以克服的。不可理不直、气不壮,不要灰溜溜。潜力是很大的,有困难,有办法,有希望。久卧思起,现在是起床的时候了。5
另外众所周知,一个指头和九个指头是毛差不多经常挂在嘴边的。虽然,“不久前,毛泽东也已经突破了‘一个和九个’的框框,他要求对成绩和缺点错误进行具体分析,是多少就是多少,而且也把工作的错误称作‘人祸’。但那是在一个小范围的内部谈话时说的。如今,刘少奇在扩大的中央会议上,向全党这样尖锐的提出问题,特别是关于‘三分天灾,七分人祸’这种在当时听起来颇有些刺激性的话,对毛泽东来说不会是愉快的。6”中文献出版社出版的言论,自然把控极严,点到为止,却也不得不有所点明。至少也是将“憋了一口气”和“不会是愉快的”,合二为一。
至于“三面红旗”,如之前刘少奇在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所言:“三面红旗,我们现在都不取消,都继续保持,继续为三面红旗而奋斗。现在,有些问题还看得不那么清楚,但是在经过5年、10年以后,我们再来总结,那时候就可以更进一步地作出结论。”从中不难琢磨出,似乎是具体的肯定,抽象的不肯定,或者说是现在的肯定,将来的不肯定。而“三面红旗”,是毛相当看重的。尤其之前的宣传曾把“三面红旗”说成是毛的伟大创造,如同民主革命时期的“三大法宝”(统一战线、武装斗争、党的建设)。如果否定“三面红旗”,就相当于否定毛;如果动摇“三面红旗”,就相当于动摇毛;如果怀疑“三面红旗”,就相当于怀疑毛。
刘的这个口头报告,之所以在中国历史上产生了重大影响,就在于上述中这几点明确或隐指的问题,直接与毛相悖,成了毛刘不同思想、不同认识的“分水岭”。 如果说追溯到抗战时期刘给范旭亭的一封信开始、其后又陆续发生了抗战胜利后,刘对国民党和谈较为乐观的看法、建国初期刘的天津讲话、1951年刘对山西合作社和1953年对“新税制”的态度等等,这些还没有让毛对刘在看法上有本质的变化。那么这些量的积累到了“七千人大会”,和刘的口头报告叠加后,终于让毛对刘的看法有了化学性的反应、发生了近于本质性的改变。总之,此时对毛来说,刘的这个口头报告,不是偶然的,是有历史传承并间歇性表现出来的,只不过这一次表现得最露骨、最充分。
其直接根据虽然来自“文革”中,毛在1967年2月会见阿尔巴尼亚代表团时说的:七千人大会的时候,已经看出问题了,修正主义要推翻我们。但实际上,1962年,毛在北戴河会议上便有言:“1960年下半年、1961年、1962年上半年,都讲黑暗,越讲越没有前途了。这不是压我?压我两年了,难道讲一点光明都不行。7”
1964年8月20日,毛在北戴河同华北局第一书记李雪峰等谈话时又说到:“七千人大会有纲也有目,把一些缺点错误讲得严重了一些,以后在4、5月份更讲得严重。”
1965年8月11日,毛在一次中央小范围会议上还曾说:“六二年刮歪风,如果我和几个常委不顶住,点了头,不用好久,只要熏上半年,就会变颜色。许多事情都是这样:领导人一变就都变了。8” “顶住”这两个字,出自毛在1962年和刘谈话时,“对刘少奇前一阶段在京主持工作表示不满,指责他在包产到户问题上为什么没有顶住。9”“其实在他看来,多数常委并没有‘顶住’。他这段讲话中最重要的一句话是:‘许多事情都是这样:领导人一变就都变了’”。对刘来说,这已经是近于公开的被指责了。
毛刘分歧,包括后来由“四清”演变而来的“文革”,本质上是毛的社会主义思想及其方针政策和刘少奇的新民主主义思想及其方针政策的矛盾和冲突。换而言之,是对两个社会发展阶段不同认识的矛盾和冲突。所有个人的、派别以及权力的恩怨和争斗,其实都是围绕这一本质的分歧延展开来的,都是其枝枝蔓蔓而已。邓小平后来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理论”,基本等同于刘的“新民主主义阶段的思想”。社会的每个阶段的发展注定是渐进的、不可逾越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就像人无法超出他的皮肤”,所有违反客观规律的行为,都会或早或晚、或大或小遭到它的惩罚。
刘少奇结束讲话后,毛泽东未与任何评论,他讲了下以后几天的会议安排,然后说:“好,同志们,今天就结束了,散会。”曲终人散,尽管毛未置一词,但刘少奇的这篇口头报告,注定堪称其人生最精彩的华章,也注定为其此后的磨难埋下了伏笔。
毛泽东回到他的菊香书屋,草草的吃了饭,就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陷入了沉思,屋子里也随之缭绕起他吐出的烟雾。毛看着这满屋升腾着的烟雾,觉得思绪也像这些烟雾一样,飘荡起来。毛想起了去年9月在庐山题给江青的一句诗——“乱云飞渡仍从容”,无声地笑了笑,忽然想这烟和云有什么区别呢?如果有的话,无非就是一个有味儿,一个没味儿吧。如果都放在屋子里,不身临其境,能辨别得出来吗?就像今天刘少奇的讲话,不闻其言,哪知其味呢。
这句诗的下一句是“天生一个仙人洞”。“仙人洞”,呵呵,毛轻笑了一下,自言自语道:“仙人洞里也不都是仙人呦”。是的,看《西游记》里孙悟空降服的那些妖魔鬼怪,有多少原本是天上的神将神物,有的还是一些大仙人的心爱之物。可为什么一跑到地上,就统统变成了妖魔鬼怪。为什么?因为身在仙境,未必心在仙境,未必心是仙境。而一旦有了机会,心在哪里?心是什么?总会表现出来的。共产党从成立那天到现在乃至将来,从基层的党支部到中央常委,这些大大小小的“仙人洞”里,出了大大小小多少妖魔鬼怪,何足为奇呀!
看来我前不久写的《七律和郭沫若同志》的诗:“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僧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还是蛮有意思的嘛。看来,我这个“孙悟空”,大概又要有的忙了。不过,我应该要比孙悟空更高明一些,不是一棍子把人家“打死”,而是教育,是挽救,是降服,是帮助他们“打死”清除掉那些驻存在心里的“妖思魔想”。我们共产党人应该有这样的自信和能力,我们共产党从弱小到今天的强大,一路走来经历的惊涛骇浪,都证明了我们有这样的自信和能力。
毛的思绪就这样漫天飘荡着,不过最终还是落在那两个“三七开”上。是啊,刘少奇把问题倒是说得实在,说得痛快,说得解气了。但是之前一直强调、其实也是下面最关注的、该谁承担责任的问题,却只字没提。当然虽然没提,也并非没有所指,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心里都明白。看看,当他说到“三分天灾,七分人祸”那句时,全场掌声足足响了有五、六分钟大概都不止吧,连服务员都跑进来了。这可真是《空城计》里诸葛亮唱的:“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这么好的开头,这么好的文章,接下来的续貂之笔,毛想的是,当然不会让他和他们失望的,如果让大家失望了,那就唱不成《空城计》,只能唱《走麦城》了。但既然是“唱戏”,总得生旦净末丑,一个不能少。都说文攻武卫,既然文的唱完了,应该上个武的才搭配啊。在七千人大会召开之际,毛就布置了中央常委(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陈云、林彪、邓小平)都在会上讲一讲。
毛一想到武,自然就想到了林彪。
注释:
1 《毛泽东年谱》(5):中央文献出版社,第72~74页。
2 《关于“文革”史研究中几个问题的再思考》:张明军文,《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4年第6期。
3 《毛泽东传》(下):中央文献出版社,第1187页。
4 《毛泽东年谱》(5):中央文献出版社,第62页。
5 《毛泽东年谱》(5):中央文献出版社,第72~74页。
6 《毛泽东传》(下):中央文献出版社,第1196页。
7 《党史研究》:1984年第2期,见张弓的《党的八届十中全会评述》一文中。
8 《毛泽东传》(下):中央文献出版社,第1393页。
9 《刘少奇传》(下):中央文献出版社,第834页,访问王光美谈话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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