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历在目》9. 大好人
王先强
我是在读初中一的时候,被勒令弃学籍在家种田的。徒涉无数艰难困苦之后,我种田的日子走到第三个年尾了;我的本该背着书包上学堂的一段寳贵的时光,就这样断送在风里雨里、断送在土里泥里了。我想起我还是该去读些书,再想到过了三年了,总该可以去读书了吧,于是,我鼓起勇气,自作主张,去找我原早读过的小学的校长,求他准我回去补习一学期,以便再考初中。那时的中学少,不容易考得上去的。小学校长本认织我,但却只是冷冷的说,你得获乡农会准许,开了证明来,我才能收你。这倒一勺敲在我脑壳上:是啊,乡农会不获准,我怎可擅自离开?
乡农会能准我再读书吗?料不会准!我的心凉了半截!
我有所不忿,思前想后,还是决意去找乡农会主席一试,实在不行,那就只好自叹倒霉了。土改时,政府成立农会;乡农会也就代表政府。
农会主席叫王及云,就是隔邻小村子的人;他是我的叔辈,我当叫他叔叔。我沉思避开农会的办公时间,到他家里去找他好了。因为自做地主仔以来,我被人百般凌辱,实在不想见人,而会府是重地,正是人多之所,去了正是自讨苦吃;何必呢!
一天早晨,我绕了道,沿一条水沟边没人走的小径,来到王及云的家。我见到他的家人,上前去说,我找云叔。他的家人就白了我一眼说,他还没起床,然后便不再理睬我。
我只好缩到屋角边,站着等候。我等了两个多钟头,看太阳爬上树梢,又看一片乌云遮住了半边太阳,天空变得阴沉,心中一直忐忑不安:真渺茫,希望在哪里啊!
八点多钟,王及云起床刷完牙,洗完脸,我便走上前去,轻声的、斟词酌意的道明来意。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还不等我说完,王及云已轻松的说,好,好,没问题,没问题!随着,他取出一张公函纸,给我开了证明,盖上了他随身携带的乡府大章。
王及云开了我的读书路,我感激不尽。我小心怀着那张证明走出来,满天满地都放光,高兴了一整天。
后来,我再也没有找过王及云,各走各路,连面都见不上几回了。十多年后的一天,在海口市的街上,偶尔的我们居然碰上了。那时他已是县上供销社的采购员,而我也已是打工仔一名了。寒喧几句之后,他主动的对我说:你家是不该打成地主的,日后你填审查表甚么的,证明人就写上我,我会对人证明你家清白;我当时是农会主席,我的作证有大效力。
这是第一次有一个人对我说这样的话。其时是文革时期,阶级斗争极其激烈,宁左勿右风非常严重,而这个让我上学读书的人还这样待我,该承受多大的政治风险,负多大的政治责任?这个人,显然的人性猷存,良心尚在,是个大胆秉持正义的人,是个大胆讲公道的人,同时又是个深有人情味的人!我后来虽然再没有找过王及云的麻烦,但我是又一次深深的感激他!
我想,王及云大概就是这样待人有道吧,所以在乡上享有很高的声誉,乡民都拥戴他,都敬重他!我知道,我的父母也很感激他,因为他从未斗过我父母。不过,想来也是因为这样的纯朴、厚道,不晓谄媚奉承,不懂逢迎拍马,因而他官运并不亨通,最终只是当了个供销社采购员。
第一次的相求,第二次的相遇,王及云都给我解困,都给我希望;于我,他是一个大好人。在坎坷的人生路上,能遇上这样的大好人,是我的幸运。
后来,再过许多年,在我到了外地、生活获得改善之后,我托人带给王及云二千块钱,答谢他当年对我的关照。当我再与他见面时,他说,哎呀,你怎么送钱给我?
王及云活到九十多岁,儿孙满堂,享尽天伦之乐。这该也是他最好的结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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