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历在目》 2. 跪在凌角锋利的碎石片上
王先强
始料未及的是:很快地,厄运临到我父母亲头上,也临到我头上──我们家被打成地主,我父亲是地主公,我母亲是地主婆,我是地主仔。家里财产、粮食、农具、耕牛等全被没收一空,同时对我父母亲进行无产阶级专政,也剥夺了我读书权利,不准我上学,得在家种田;我们遭遇到巨大的迫害,受着无比的痛苦,其情形罄竹难书。
我父母亲被斗争过无数次,骂、喝、打、施刑,无不尽其极的加与我父母亲身上。有一次,我父母亲被拉到空旷的、废弃了的公路上,跪着挨斗,历时三天三夜,共七十二个小时。其时是数九寒天,冷风刺骨,斗人的人分成数批,日夜轮班的上场,都是穿着厚棉衣的。我的父亲,则是单衣短裤,跪在人们特意铺置了的、凌角锋利的碎石片上,此外,还得受斗人用脚抵其腰、用手抓肩膀拉后再往下压,灌力到其膝头上,重碰碎片;过了一天,我父亲的膝头就全被刺破,血肉模糊,糜烂,发脓,却仍然得跪在碎石片上;跪着,还有各种刑罚,例如,双手平举,不得放下,稍有动作,就挨拳打脚踢。我母亲也跪,虽不用跪碎石片,但被除去上衣,裸露上身,浸在凛烈的寒风中,承受冰冷侵袭;有人不时的用树枝,撩拨我母亲两个瘦瘪的乳房,哈哈嬉笑。肉体的痛楚,心灵的受辱,无以复加了。
我其时十二岁,得陪斗,三天三夜坐在父母亲旁边地上,看父母亲受磨难。我心如刀割,但毫无办法。一天两次准我回家去弄食的,我很想给父母亲做点好吃的,但家里已是空空如也,甚么都没有,我只好去采摘蕃薯叶,用滚水烫熟了,带来给父母亲充饥。斗、饥、寒交迫,只求父母亲顶得住。
我祖上赤贫,无地无田,我父亲十二岁时就跟随乡人,飘洋过海,到南洋去流浪,讨生活,几十年居住在外,只因深深眷恋故国乡土,到这六十多岁了才带一家人于一年多前回归此故地──海南琼海县、由几个小村子组成的长坡村,以遂落叶归根之愿。他并非大富大贵,也无作坏作恶,更无剥削压迫过谁人,怎么就做地主了?怎么就是阶级敌人了?怎么就得遭劫难了?
类似我父亲般的故事,在那片土地上,很多,很多,有许多还是丢了命的,不是被枪毙,就是自杀死了。问个为甚么?没有人能回答你。更主要的是:不准你问,他也绝不会答你!人家当权,无需理由就是要整你,整得你死去活来!斗人,整人,死人,人家就开心了,就成功了!
我父亲的一个朋友,就因为经受不住折磨,上吊死了;他的一个儿子,至今还未结婚,孤独终生。在最艰难时刻,我父亲也曾向我透露:想死。好在他到底顽强,且三思,最终没死。
地主,敲定了我父亲、我母亲和我此后命途多舛。
数十年来,我怀念我的父母亲,就总是想到那膝头上的烂肉、脓血,总是想到那树枝顶着两个瘦瘪的乳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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