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历在目》10. 第一餐、也是最后一餐
王先强
我终于又考上了中学,重开我的中学时代。县城的中学,有校宿,供爬山涉水遥遥而来的学生住校,两个星期才回家一次;学校有食堂,每月伙食费设九元和十二元两个档次,学生可以择一定饭吃。
父母亲没有钱供学,我吃不起食堂的饭,只好从家里带米去,自己做饭吃。那时没有电饭煲,得买炭炉,买炭,起火烧炭煮饭。我通过人介绍,认识了学校附近村子里一个好人家,在他家的横屋子里放了个炭炉,下课后便赶快跑过去,急急做我的饭,匆促吃了又急急赶回上课。同时在那里做饭的,还有好几个同学。那户人家容下我们,分文不收,也真难得。
有一天,我父亲徒步数十里,走来学校看我。因为没有钱到外面馆子买饭吃,我下了课,便带父亲到那间小屋子里,做饭给父亲吃;同时,父亲也得以向屋主人道谢,谢他对我的关照。
用椰壳丝点火,加炭,煽风,弄得火花四射,烟雾弥漫,满屋子都变迷朦,接着,又得赶快掏米装入瓦煲,再洗米,再小心将煲放到炭炉上,然后看火,调拨火候,满头大汗的盘弄了近一个钟头,我才把饭做了出来。然后,我再将我原本吃着的、得吃两个星期的菜──一点煨着的咸鱼,放到炭炉上加热,捧出来,凑着,便是饭菜齐全了,父子可以开始吃饭了。
我就用这白饭和一点咸鱼,招待我的远路而来的父亲;这是我生平给父亲做的第一餐饭。以前,我煮了蕃薯叶,给父母亲充饥,但是,因为没有饭,所以那不是餐。现在,才是餐,是正餐!
父亲吃着饭,连连称赞我的煮饭功夫好,说:好吃,好吃!
那点煨着的咸鱼,我平常是很省着吃的:只用筷子端沾些咸鱼汁,放到含了饭的口中,混着,嚼几嚼,就将饭吞下去了。这样省着,才能吃上两个星期。当下,我可是夹了一整块咸鱼,放到父亲的饭顶上,要父亲送饭。
父亲用那咸鱼送饭,又连连的说:香,香,好吃,好吃!
父亲已经是累月经年没餐好吃的了,忽而吃上这白饭,又有咸鱼作菜,自是别有一番滋味了。
父亲似乎满心欢喜,接着又说了好多话,说着说着,声调变得低沉,提到我在家种田的日子,说误了我读书,他心很感负疚……
我连忙安慰父亲,说我这不是又读书了吗……
慢慢地,父亲的情绪才平伏了,鼓励我要好好读书,将来有个出头之日。父亲在离家数十里之外,第一次吃上我亲手做的饭,晓得我有所争气,有所成长,总是不免心生喜悦、有所欣慰的;他不忘勉励我呢!父亲对我的关切之心,殷殷昭示。
我不知道我的读书路能走得多远,听着父亲勉励的话,难免心头沉重,有一种无以形容的酸楚。
那天下午,我没回校,直陪父亲。日近西山头,父亲要回家了,我送父亲上路。分别在路口,我站着,看父亲瘦削的身躯,慢慢前移,消失在飘摇的灌木丛后,不见了,只剩下了一片斜阳,照落在凄清的旷坡上。我想象着,父亲在那漫长而崎岖的山路上,孤身踉跄前行,不知能否在入黑前走到家,到家可也吃不上一碗白米饭,也没一块香咸鱼送饭了。父亲种田种出白米给我,种菜卖了的几个钱给我买了咸鱼,如此支撑我上学读书;而父亲在乡下却仍然是吃不饱饭,仍然是处于艰难之中,正在苦苦度日,度日如年。自土改以来,父亲太苦,太苦了!我能解决父亲吃饭的问题吗,我能给父亲过一些轻松的日子吗,我有能力解父亲危困、尽孝道报答父亲吗?父亲为我付出太多了,期盼我好,而我又能有个出头之日?能为父亲做些甚么?我深爱我的父亲,但我茫然得无以作答,我不知道我的来日会怎样!我站在路口好久好久,看夕阳西沉在灌木丛后,看夜幕在灌木丛中铺开;我悲从中来,泪流满脸。
此后不久,我家又被戏剧性地改了成份,不是地主,而是叫做华侨工人。定作地主时,大会小会,封屋没收,狠斗恶斗,一场风雨;改作华侨工人时,却只是口头通知,连一纸文书都没有,便算完事了。
不过,乘此机会,我父亲立即想办法,再飘洋过海,重回南洋去。父亲带着挨斗时人们赐给他的、膝头的伤痛,父亲带着故土蒙上他心灵的、深深的悲苦,离去了,重回南洋去了。其时,我十六岁,我父亲七十一岁;我知道,父亲此去,是一去不返,是永别了。不出所料,十年后,父亲在南洋去世。父亲一生眷恋故国乡土,结果是,尸抛异邦!这是莫大的悲哀,但也好,这苦难的故国乡土有甚么可眷恋的,恋来作甚?但是在我,我是永远永远失去千里之外的父亲了。
我没有机会给我父亲做第二餐饭,而那第一餐,便也是最后的一餐了。在吃那一餐饭时,父亲混浊老眼透出的沉沉迷茫,父亲少牙扁嘴左右的缓缓嚼动,父亲切切的勉励声,都深深的刻印在我脑海中,终生不忘;父亲吃了我那一餐之后不久,就别我而去了,那是何其珍贵而又辛酸的一餐!
我对父亲,终是无以为报,不报分毫;这是我终生的遗憾!每想及此,我的心就隐隐作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