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战争勾勒（下）

袁铁明

4、停战协议，中朝全面认输

    从朝鲜战争爆发至今，中共始终弯曲事实真相。70年过去了，习近平依然声称，中朝军队打败美军不可战胜的神话，迫使其于停战协定上签字。事实上，由于朝鲜停战谈判是在中共志愿军第四和第五次战役失利的背景下开始的，因而谈判初起时中朝方就处于一个被动的位置，而且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最后。

    毛泽东经过与斯大林的多次讨论，拟定了一项停战谈判协议草案，包括以下内容：

    1.  双方同时发布命令，停止军事行动；

    2.  双方军事力量从三八线各后撤10英里，建立非军事区；

    3.  双方停止从外部向朝鲜的一切军事调动；

    4.  在停止军事行动后3个月内分批交换全部战俘；

    5.  所有外国军队在3个月内分批全部撤离南北朝鲜；

    6.  南北朝鲜的难民在4个月内应返回从前居住的地区。

    可以发现，毛泽东已经放弃了他最为关心的台湾海峡问题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在联合国的席位要求。因为美国已经向苏联明确表示了反对将这些问题列入谈判内容的立场。毛泽东也明白，此时的中共国并无实力与美国讨价还价。相对于1951年1月13日三人委员会提出的的五点方案，中朝方被迫做了巨大的的妥协。

    即便如此，美国人对该草案仍然不予接受。联合国军在三个问题上持有异议，即难民问题、限期撤退外国军队和三八线为界问题。难民问题中朝方立即放弃，因为提出该问题时毛泽东就已经考虑到美方可能不接收。而其它两个问题则是中朝方视为“最基本的原则问题”。关于限期撤退外国军队问题，双方争论一周后，毛泽东说：“不要提出把外国军队撤退问题作为停止军事行动的必要条件。”金日成也表示，只要各自军队从三八线后撤10英里，可以暂时放弃这一要求。中朝方又做了让步。

    余下的分歧则是以三八线为界的问题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6月26日的报告总结了美、英、印以往关于三八线的说法，给人的印象是美国应该可以接受以三八线为停火线的建议。由于联合国军所占三八线以北的部分多于中朝方所占的三八线以南的部分，因此，联合国军方面坚持不以三八线为界而要求以实际军事接触线为界。在中朝方一再做出让步的情况下，美国对三八线问题的反对立场，令毛泽东十分恼火，他要求志愿军谈判代表李克农“以坚定不移的态度，驳回其无理要求”。但如此一来，中国将要面临一种选择：是坚持三八线为停火线而准备谈判破裂，还是为避免谈判破裂争取停战而考虑接受美国的方案。中朝方还是隐忍选择了后者，提出不再为三八线而斗争。但斯大林则持不同立场，他强调：“是美国人更愿意继续谈判”，而不是我们。如果提出这样的建议，“将会被美国人认为是中朝方面更需要尽快签订停战协议”。于是，停战谈判于8月23日被迫中断。

    谈判不成，双方只好又诉诸于武力以迫使对方就范。经过两个月的激战，联合国军又在整个战场上平均向前推进了两公里。当新一轮谈判重新开始时，谈判地点按美国人的要求移到了双方实际接触线中间的板门店，中朝方面已不再坚持以三八线为界，而接受以实际军事接触线为界，双方各后撤两公里。终于，军事分界线问题于11月27日原则上达成了协议。中朝方第三次让步。

    最后需要解决的是战俘问题。毛泽东和斯大林本以为这不会是一个有太大争议的问题，然而，针对中朝方的“全部遣返”提议，美方以尊重人权为由而提出“自愿遣返”原则。不想，双方就此相持不下，自1951年11月起战火又延续了一年零八个月。                                              

    战俘问题的症结在于双方所持俘虏的人数相差悬殊。联合国军方面有朝籍战俘11.2万人，中国籍战俘2.08万人；但是，中朝方仅有美、英籍战俘4417人，韩籍战俘7142人，相差10倍还多。谈判久拖不决，1952年7月13日当美方把他们同意遣返的人数从7万人增加到8.3万人之后，金日成于次日就建议毛泽东接受对方建议。他说，因为几万名战俘，北朝鲜正在遭受巨大的损失。仅仅从7月11日到12日一夜之间，平壤的居民就在美军的轰炸下死伤达6000多人。但是，毛泽东第二天却回答说：“正当敌人对我们狂轰滥炸之际，接受其实际上没有任何让步的、具有挑衅性和欺骗性的建议，对我们来说是极不利的。”他还说，如果这时接受美方的条件，”必然会使敌人更加自负傲慢并有损我们的形象。”对于中、朝之间的分歧，斯大林表态支持了中国。他指出：“毛泽东是对的。这场战争伤了美国的元气。北朝鲜人除了在战争中遭到牺牲以外，并没有输掉任何东西。”金日成无论如何尚为自己的人民在流血而焦灼不安，毛泽东和斯大林则大不以为然，他们更期望在国际上争取到一个胜利者的形象。谈判继续保持僵局。

    1953年2月22日，联合国军方面首先做出姿态，打算破解僵局。联合国军司令克拉克在这一天发表声明，建议按照《日内瓦战俘公约》的有关规定，先行遣返病伤战俘。但是，毛泽东对此仍然拖延不予回应。突兀发生的事件是1953年3月5日斯大林的逝世，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苏联政府由此改变了以往的态度。他们认为，朝鲜战争拖延至今，给苏、中、朝三国都造成了极大的负担，以前曾经出现过的几次停战机会都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这是一个错误。现在应当表现出一个“主动的精神”，立即停止这场战争。苏联人的态度非常明确，毛泽东再强硬，也无力对抗。很快，6月8日，板门店的双方就战俘问题按联合国军的“自愿遣返”原则达成了协议。中朝做了第四次让步。

    1953年7月27日，朝鲜战争停战协定由中国人民志愿军ˎ 朝鲜人民军和联合国军正式签订。至此，朝鲜战争历时3年零一个月又两天，总算中止了。整个谈判过程并没有证明习近平所宣称的，“中朝军队打败了武装到牙齿的对手，打破了美军不可战胜的神话，迫使不可一世的侵略者于1953年7月27日在停战协定上签字。”

    由于南韩总统李承晚出于统一半岛而反对停战的立场，大韩民国国军于6月7日退出谈判并拒绝参加停战协定签署。但是李承晚于1950年7月已将大韩民国国军指挥权交给联合国军，因此在行动上仍然遵守了朝鲜停战协定。鉴于朝ˎ韩之间未直接签署停战协定或和平协议，战争並未正式結束，理论上双方仍然处于战争状态。

    停战谈判中，纠缠时间最长的是战俘问题，美国人考虑的是人权问题，给战俘自愿选择去向的机会。毛泽东在考虑什么，是在争取自己被俘战士的权益吗？整个朝鲜战争的结果，最让毛泽东感到不爽的就是战俘问题。这不仅仅是因为中国只收回了7110名战俘，更重要的是其余的1.4万名中国人民志愿军战俘竟然选择去了蒋介石“匪帮”统治下的台湾。这无疑有损于他所领导下的新中国的形象。而经过艰苦卓绝斗争拼命返回大陆的被俘志愿军官兵却被视为怕死鬼、变节者、甚至是投诚的敌伪人员。其中95%以上的人被开除了军籍，绝大多数党团员被开除党籍和团籍，遣返回乡劳动。全部被圈为“终身控制使用”，备受歧视，毫无权益可言。

    那么，共产党的“新中国”又从这场战争中得到了什么？

    从军事上而言，解放军徐焰将军认为，“自1950年6月25日开始的朝鲜战争从三八线开始又回到这条线附近结束，可以称为平局。中国自同年10月25日开始的抗美援朝战争却是一个伟大的胜利，从军事态势看是从鸭绿江边打到了三八线，并完成了保家卫国和援救邻邦的战略任务。” 看起来，徐将军如实描述了一个战争态势的变化过程，但是他的的结论却绕过了北朝鲜挑起战争的目的：解放南韩，统一朝鲜半岛。现在，它被阻在了三八线以北，最终以实际军事接触线划分。它的目的完全落空，虽然获取原属于南韩的开城，但净损失地皮3900平方公里，怎可说是平局？南韩是被侵略方，不但守住了自己的家园，且扩大了领土，它才是胜利者。

    徐将军喜欢把朝鲜战争与抗美援朝视为两个不同的战争，以突显后者的胜利辉煌。徐的议论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仅就志愿军和联合国军而言，似乎两者都是战胜者。它们参战时，一个从南端海边开打，一个从北端江边进军，最后在中部的三八线附近握手言和。而且都是为朋友两肋插刀，同舟而济。但是，双方所付的战争代价是非常不平衡的。仅就阵亡人员而言，釜山纪念陵园展示联合国军为40，896人（其中美军为36，841人）；2014年10月29日，中国大陆民政部确认志愿军烈士为197,653人，完全不成比例。而北朝鲜和南韩的数字过于混乱，无法使用。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停战谈判的全过程，中朝方在战场上的不断失利导致了谈判桌上的不断让步；最终接受了，以毛的话来说，“实际上没有任何让步的、具有挑衅性和欺骗性的建议。”一个胜利者如何能全盘接受对方的停战条件？当中共宣称抗美援朝的伟大胜利之时，难道它真是没有丝毫的屈辱感吗？

    从政治上而言，习近平说到：“伟大的抗美援朝战争，抵御了帝国主义侵略扩张，捍卫了新中国安全，保卫了中国人民和平生活，稳定了朝鲜半岛局势，维护了亚洲和世界和平。”近年来，中共媒体还高度赞赏抗美援朝为“新中国的立国之战”，不错，这是立国之战，但是这是一场被联合国定性的侵略战争。中华人民共和国由于这场战争被联合国谴责为侵略者，而后被国际社会孤立许多年。至今，这种阴影仍然不散，而且有加剧的倾向，中国大陆还得不断以“和平崛起”为自己辩解。这种中国威胁论的根源之一就是朝鲜战争。当然，习近平绝非如此认为。但是迄今为止，中共拿不出任何足以证明美国意欲借朝鲜战争进犯中国的证据。

    另一在历史学者间取得共识的战争结果是，毛泽东痛失了解放台湾的机会。其实，国共内战临近结束时，美国已经放弃了蒋介石。至于台湾，这个由当时的国务卿杜勒斯称之为“一堆岩石”的小岛，则被划出了它的亚太防御圈之外。毛泽东自然早就看到了他的机会，只要有苏联的协助，迅速解决台湾本不是问题。然而，金日成一步抢先，且把自己拖了进去，中美双方在毛的眼里成了本不该如此的仇敌。而美国从北朝鲜突破三八线那一刻起就立刻警觉到了二战后的共产主义威胁，不得不把这 “一堆岩石” 和朝鲜半岛一同纳入了它的防御体系之内。从那时起，大陆就再也无法对台湾动手了。对此，毛泽东耿耿于怀，斯大林逝世后，他不无遗憾地说，关于朝鲜战争的决定，“是一个极大的错误”，“是百分之百的错了”。相信毛泽东临终时恐怕也为没能把蒋介石擒拿到手而难以瞑目。不仅毛泽东，邓小平又何尝不是如此。

    有些评论说，中共由于朝鲜战争而得到了苏联的信任，苏方援华的经济项目迅速展开。而且通过战争，中共即刻实现了自己军队装备的现代化。不错，这是事实，但这些并非这场战争的预期目的和直接所获。中方总计297万参战人员入朝，直接作战消耗62亿元人民币，共欠苏联老大哥的军火债本息20亿美元。50年代初的中国大陆，百孔千疮，民困国贫，1950年至1953年的年平均财政收入也不过143亿元人民币。这笔账让中国还了十年之久，而且是导致60年代初大饥荒的诱因之一。况且，停战之后不到十年，苏联就成为了共产党中国的头号敌人。回顾历史，更觉遗憾的是，恰恰因为朝鲜战争，中国大陆远离西方发达的资本主义市场经济，长期闭关锁国，耽误了经济发展的大好时光，人民饱受疾苦。

    可以说，大陆中国在朝鲜战争中，遭受的只是损失，而无有所得，反被国际社会贴上了侵略者的标签，视为对亚洲和世界和平的威胁。

    但是辩证地看，朝鲜战争对于大中国也并非毫无积极意义。对岸的岩石堆在第七舰队的护卫下，得到了一个安全发展的机会。台湾正是在朝鲜战争期间顺利地实现了和平土地改革和公营企业私有化，而为80年代成为亚洲四小龙在所有制方面奠定了基础。1987年蒋经国宣布解除世界上施行时间最长的戒严令，台湾人民真正享有了自由结社、组党、办报纸和出版刊物的权利。1991年终止“戡乱”，废除“临时条款”。1996年总统直选。2000年首次和平地实现了“政党轮替”。2005年公投入宪，等等。一波一波的宪政潮流终于将台湾社会推入了一个稳定的民主与法治形态。台海两岸具有相同的传统文化背景，台湾的道路已经有机会证明了中华传统文化并不排斥泊来的宪政民主， 而这个机会不就是朝鲜战争提供的吗？尽管，它仍然不是这场战争的预期目的和直接结果。

    我想我应该引用中国大陆战史作家，原志愿军战俘张泽石先生的一段话来结束这篇文章：

    现在回顾起来，人的生命在战争中真是连只蚂蚁都不如。我因之认为：懂得珍惜和尊重人的生命、尽力去避免战争，应该成为人类现代文明的首要标志！

    但是60年前，我并不是这样认识。那时我拥护“正义的战争”，我还认为我的生命是属于国家的，而不是属于我自己的。那时我和我的战友们真诚地相信，我们是在为保卫新生的祖国而战，我们在“抗美援朝、保家卫国”这场正义战争中献身是应该甚至是光荣的。我们根本不知道美国并不打算侵略中国，也不知道我们实际上是在帮助吞并韩国、帮助斯大林去保留北朝鲜那个桥头堡而流血牺牲。

我相信，这段话是对朝鲜战争最真实的勾勒。

                                                                 2021年12月13日

主要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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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志华 余伟民：《斯大林是怎样掉入“修昔底德陷阱”的 ——战后苏美从合作走向对抗的路径和原因》，爱思想，http://www.aisixiang.com /data/115001-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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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奎松：《毛泽东与莫斯科的恩恩怨怨》， 江西人民出版社 2008年版。

杨奎松， 评《抗美援朝战争史》，人民网，http://www.people.com.cn/GB/198221/198974/199958/1290553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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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袁铁明   澳大利亚 悉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