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林昭冥诞
胡 平
今年12月16日,是林昭82岁冥诞。林昭于1931年12月16日出生于苏州(注),1968年4月29日被中共当局以反革命罪在上海秘密杀害,时年36岁。
著名政治哲学家汉娜.阿伦特指出:极权主义“在历史上第一次使殉道(也就是为信仰为理念而牺牲--引者注)都变得不可能”。因为极权主义一手遮天,垄断了所有媒体,切断了一切自由的信息交流。
你甘愿为信仰为理念献身,可是你却没有向公众发表自己理念的渠道,你顶多只能投寄信件,贴大字报,散发油印传单,且不说这些传播方式影响面极其有限,更糟糕的是,它们还必定会被当局销毁或没收,使它们不可能或几乎不可能在民间流传或保存。
一旦你被捕入狱,你就更没有发出自己声音的机会了。在监狱中,除了写坦白交代写认罪书,你被严格地禁止写作,连给亲友写信都不准,就算准许你写家信,也不准写案情,更不准表达自己的信仰和理念。
审判照例是不公开的,偶尔有公审,你会被堵住嘴巴说不出话,即便到了游街示众绑缚刑场的最后时刻,你也会被堵住嘴巴,乃至割断喉管,当局甚至不允许你留下一句遗言或一声口号。
你是为你的信仰为你的理念而牺牲的,可是你为之牺牲的信仰或理念却遭到彻底的封杀,不被世人所知晓,也不被世人所记忆,好像它们从来就没存在过一样。
只有在最黑暗的时代过去之后,我们才渐渐地知道曾经有过一些英勇的殉道者。林昭是在1968年被杀害的,直到她死后三十多年,还亏得有了互联网,我们才知道了林昭。
在毛时代众多的殉道者中,林昭的形象格外高大格外饱满。这是因为林昭给我们留下了几十万文字,包括大量的血书。这些文字主要都是在监狱中写成的。然而众所周知,毛时代的监狱,根本不准许任何自由的写作。为什么林昭能成为例外?
中山大学艾晓明教授对此有很好的分析说明。按照我的归纳,大致有以下四条原因:
第一,林昭在狱中英勇抗争,高呼口号,绝食,割腕,宁死不屈,给狱方的管理制造了很多麻烦。
第二,林昭坚持写作,监狱里没有笔墨,没有纸张,她就用自己的血,写在囚室的墙壁上,写在囚衣上,不论狱方对林昭的写作采取多么残酷的惩罚,林昭仍然坚持写作。
第三,林昭写的一部分文字,名义上是写给中共当局的,例如写给人民日报社。对于这一类写作,狱方不大好禁止。
第四,狱方发现,在林昭写的文字里有大量的“疯话”,因此他们认为林昭已经疯了。既然林昭是疯子,让她胡言乱语也没多大关系;与其禁止林昭写作,惹得林昭成天喊口号,绝食,自杀,闹个没完没了,还不如让林昭安静下来写作,省得给狱方制造麻烦。
林昭留下了丰富的文字。这些文字无疑是极其珍贵的。它可以使我们更深入地了解林昭的思想、理念、情感,了解她的受难,她的抗争,以及她的人格。然而在林昭的遗著中,确实也有不少“疯话”,包括狱中日记和家书中透露出来的精神状态,特别是林昭写的和原中共政治局委员、上海市委书记柯庆施的生死恋情。因为林昭和柯庆施并不曾有过任何直接联系,因此林昭对她和柯庆施生死恋情的描写显然是没有事实依据的,故而确实有“疯话”之嫌。如何看待这些疯话?如何看待这些疯话和林昭其他言论的关系?就成了一个绕不开的严肃问题。
有鉴于此,在林昭82岁冥诞之际,政论刊物《北京之春》特地征集有关文章和材料,开设了“纪念林昭82岁冥诞暨林昭研究”专刊。在这期专刊里,我们首次公开发表了一批林昭遗著,其中包括那些被视为“疯话”的文字,还发表了艾晓明、许志永、朱毅、胡杰以及其他几位作者的文章,对这些所谓“疯话”作出各自的分析与解读。也刊登了钱理群、陈奉孝等人的纪念林昭的文章。敬请读者垂注并参与讨论和纪念。《北京之春》的网址是:www.bjs.org 或 www.beijingspring.com 。
我们相信,通过这期专刊,我们不仅可以更完整更准确地了解林昭其人其事,而且还可以更深入更全面地了解极权主义,了解那个时代,并从而进一步了解人性,了解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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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维基百科》和《百度百科》都说林昭出生于1932年12月16日。有误。林昭实际出生于1931年12月16日,因羊年不吉利,林昭母亲把户籍故意报后了一年。甘粹、彭令范、倪竟雄、张元勋都根据林昭母亲当年的解释一致这么认定。林昭友人举行的纪念林昭八十冥诞的活动即在2011年12月16日。
林昭是圣女还是疯女(胡平)
林昭是毛时代反抗中共极权暴政的光辉典范,被誉为圣女。正如中国政法大学教师萧瀚所说:林昭与绝大多数被中共迫害屠杀者不同之处,第一,她明确指出中共是个没有合法性的极权暴政政权;第二,别的人基本上在自辩“我无罪”,而林昭说的是“你有罪!”;第三,林昭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被迫害致死者千千万,但像林昭那样站着且自知为何、心甘情愿为信念而死者,微乎其微。
不过也有人说,林昭不算圣女,林昭有精神病,实际上是个疯子。关于林昭有精神病之说,由来已久。 1980年8月,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宣布为林昭平反,就是以林昭有精神病作为理由,称林昭被害是“冤杀无辜”。但1981年1月,上海高院对林昭案再次作出判决,说1980年的判决书宣告林昭无罪的理由为精神病不妥,撤销了1980年那份判决书,依旧宣布林昭无罪。
最近一两年,有关林昭是不是精神病的问题又被提出,起因是林昭的遗著。林昭留下了大量的诗词、著述与家书。其中一部分退还林昭家属,还有相当部分没有退还,仍在狱方手中。被退还的那部分林昭遗著,有一部分已经公诸于世,还有一部分没有公开。艾晓明教授说:“这部分遗产是否应该公开,让更多的读者接近林昭,一直存在争议。其中一个主要的心结在于,林昭那些‘疯话’流传出来,会不会影响林昭的形象?”
所谓“疯话”,包括林昭狱中日记和家书中透露出来的精神状态,特别是包括林昭所写的和前中共政治局委员、上海市委书记柯庆施的生死恋情。因为林昭和柯庆施并不曾有过任何直接联系,因此林昭对她和柯庆施生死恋情的描写显然是没有事实依据的,故而有“疯话”之嫌。前段时间,林昭的这部分文字在网上以群发信的方式流传,不少人都读到了这些文字,于是又引起林昭是不是精神病、林昭是圣女还是疯女的争论。
我也读到了这些文字。这里,我谈谈我对这件事的看法。
提起圣女,自然使人联想到法国的圣女贞德。
贞德本是法国的一个没受过教育的乡下女孩子,1412年出生于法国东北部洛林的一个小村庄。她声称在16岁时曾在村后大树下看到三位天使,并且听到了上帝向她发出的指令:打败英军,拯救法国。
当时正值英法百年战争,法国一败涂地。整个法国北部,包括首都巴黎,以及西南方一部分都已经沦陷,中北部战略要地奥尔良则处于重重包围之中,法国危在旦夕。
贞德女扮男装,辗转来到希农城堡,见到法国王储即后来的查理七世,斩钉截铁地对他说:“上帝让我告诉你,你将在兰斯城加冕登基。”兰斯城在法国东北部,是历任法国国王加冕登基的地方,当时被英国的盟友勃艮第占领。
此时的法国政府,焦头烂额,无计可施,在情急无奈之下,同意让这个自称受到上帝指令的农村文盲女孩指挥法国军队。贞德不负重托,带领法国军队立即投入战斗,取得了一系列不可思议的重大胜利。
贞德率领的法军于1429年4月底到达战场,5月初就解除了奥尔良之围,7月16日就打下了兰斯城。第二天在兰斯城举行了查理王储的登基典礼。战局从此根本扭转。
不幸的是,在1430年5月的一次小规模战斗中,贞德下令部队撤退,自己殿后,被英国的盟友勃艮第俘获。其后,英国用重金买下贞德。由英国控制的宗教裁判所以异端和女巫的罪名判处贞德火刑,于1431年5月30日在法国鲁昂当众烧死。
贞德的殉难极大地激发起法国人民的爱国热情和战斗意志。20年后,英国人终于被赶出法国。在贞德母亲的恳求下,教皇卡利克斯特三世重审贞德案,为贞德平反。500年后,教皇本笃十五世追封贞德为圣女。
在历史上,贞德有如一颗耀眼的转瞬即逝的彗星。贞德只活了19岁;从1429年面见法国王储查理到1430年5月被敌方俘获再到1431年5月殉难,贞德出现在历史舞台上的时间总共还不到两年半,但是却成就了一番惊天动地的功业,留下了一个千古流芳的传奇。
拿破仑称贞德是法国的救世主。二战期间的法国,无论是与纳粹德国合作的维希当局还是坚持抵抗的戴高乐流亡政府都把贞德当作自己的象征。法国政府把贞德的殉难日定为全国的假日。在她死后500年间,人们对她进行了一切形式的纪念。在中世纪人物中,没有一个人受到的研究多过贞德。文学家艺术家为她创造出大量的作品。关于她的电影一拍再拍,是电影史上重拍次数最多的个人传记片;41名女演员演出过以她为主角的电影,著名瑞典女明星英格丽?褒曼就演过两次。贞德的名字列入“影响世界的100人”。
关于贞德的外貌。贞德生前没有留下任何肖像,只有史料说她身材短小粗壮,黑头发,面色红润。后人对她外貌的描绘显然是把她美化了。另外,后来的画像往往突出她的女性特征:身段婀娜,长发飘逸。这也不符合事实。贞德自面见查理起直到殉难,总是身着男装,短头发。
在贞德的一生中,最引人关注也最引起争议的,莫过于她自称看到神迹,听到了上帝的召唤。虔诚的天主教徒对此自然深信不疑,另一些教派则认定贞德听到的是魔鬼的声音,贞德是魔鬼附身的女巫。对不信这些宗教的人来说,在排除了贞德撒谎这种可能性(一般人都承认贞德说她看到神迹是真诚的)之后,剩下来的解释只能说那是幻觉,是幻听幻视。按照这种解释,贞德是把她自己想象的东西幻想的东西当成了真实。这属于偏执狂的精神分裂症的一种典型症状,也就是俗话说的疯子疯女。
但是要说贞德是疯子是疯女,显然也说不通。因为在其他事情上,贞德都表现得很正常很清醒。例如她在战场上的英勇镇定,指挥有方。尤其是在审问时应对如流,显示出良好的记忆力和卓越的才智。
有一段问答最有名。审问者问:“你是否觉得自己受到上帝的恩典?”贞德回答:“如果没有的话,希望上帝能赐与我;如果我已得到,希望上帝仍给予我。”
这个问题原本是一个陷阱,因为当时教会的教条是没有人可以肯定他自己受到上帝的恩典——如果贞德做出肯定答复,那她就证明了自己是异端邪说;如果她的答复是否定的,那她就承认了自己是有罪的。贞德的上述回答让审问者们大出意外,目瞪口呆,不得不暂停了那天的审问。
圣女贞德的故事告诉我们,一个人在某些问题上有幻听幻视,有偏执狂的精神分裂症,并不妨碍他/她在其他问题上是正常的、清醒的。我们不能根据某人在某些问题上精神失常、陷入疯癫,就断言他/她在其他问题上也都是不正常,也都是疯的。反过来也就是说,一个人在很多问题上都正常、清醒,甚至富于过人的洞见和罕见的才能,也可能在某些问题上不正常或很不正常,陷入疯癫或半疯癫。
这种奇异的结合在那些才智超群、个性超强的人中间并不那么少见。所以有人说,天才多半都有几分疯癫。天才与疯子只有一线之隔。有精神病学家说,“疯狂”与“伟大”之间确实存在着某种联系。想想尼采,想想梵高。
圣女贞德是外国的故事,那么,中国呢?
我想起被梁启超称为“中国文学家老祖宗”的屈原。屈原本来是举止优雅,很在意穿戴仪表的人;可是晚年的屈原,按照史书的描写,披头散发,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整天独自在河边行走,一会儿大哭,一会儿长叹,反复吟唱着伤心的诗歌--这怎么看也不像是精神正常之举。
在当时,莫说屈原的政敌,包括一些楚国的百姓,都说屈原是疯子。当今则有一些学者,根据心理学和精神病理学指出,屈原晚年精神明显失常,发生感知障碍,有时对周遭外界失去感觉或感觉麻木,有时又把主观体验当成客观现实,如此等等。
讲一个比较近的例子。已故经济学家杨小凯,文革期间还是中学生,因为写下《中国向何处去》一文而被打成反革命,坐了十年监狱。后来他写了一本《牛鬼蛇神录》,描叙了他在监狱中见识的一批难友。其中有一节题目叫“圣人君子”,写到一位李牧师。李牧师名叫李安祥,并不是牧师,只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本来在一家工厂当车工,因为写了一篇大字报抨击文化大革命而被抓进监狱。
杨小凯说,当他第一次看见李安祥吃饭前在胸前画十字,早晚在床边铁栏杆旁做祷告时,认定他是一个疯子。可是他不久就发现,李安祥一点也不疯。他每天都争着做倒马桶、打水的脏活、重活,每星期用抹布给他们那间牢房洗一次地板,把地板洗得非常干净。杨小凯表示要帮忙,他微笑着说:“你们都坐到床上去,我一个人就够了,有上帝助我。”每当狱友要帮忙,或者是劝他别对自己太苛刻,他总是说:“上帝要我来吃尽人间苦,拯救我的灵魂。”为了帮助缺少衣物的狱友,李安祥还发明了一种原始的纺纱机,用一块小木板垂直钉着的木棍做成,把不要的破棉被的棉絮当原料,捻成线,搓成绳,再织成布,可以用来做衣服和毯子。
杨小凯问李安祥是什么案子进来的,李安祥微笑着回答:“上帝派白马将军下凡让我贴一张大字报,告诉众人,文化革命像秦始皇的焚书坑儒一样,将来会在历史上遗臭万年。”
杨小凯好生奇怪:上帝怎么会对中国的儒学这么好感呢?这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和上帝怎么会连在一起呢?李安祥回答说,他的父亲告诉他,最早来中国传教的西方人都学习儒学。孔夫子的“仁者爱人”,跟上帝的仁爱是一脉相通的。
一个早春的日子,一大早李安祥做过祷告后,告诉狱友们,“昨晚上帝又派白马将军下凡,他告诉我上帝要遣我去最艰苦的地方,真正尝遍人间的艰苦,以救众生。”稍停片刻,他像是要去迎接神圣的使命一样,“白马将军告诉我,‘这一去就是十数年,你要担当得起重任’。”
有个狱友挖苦地问:“白马将军是西式打扮还是关公式的打扮?”
李安祥一点也不在意对方语气中的讥笑,认真地解释道:“白马将军白盔、白甲、骑白马,手持上帝的谕诣,来无踪,去无影,是上帝亲自所派。”
几天后李安祥果然被宣判十年劳改徒刑,转送到别处监狱。临别那天,李安祥打点好行装,向狱友们闭目划过十字,口中念道:“此行一定不负上帝的期望,我当尽心尝遍人间艰辛,以我血肉之躯赎罪。”站在他身后的干部大声喝道:“还在这里搞迷信宣传,赶快给我背起行李滚。”自那天以后,杨小凯写道,他再也没有听到李安祥的消息。
杨小凯晚年皈依基督教,不过在写《牛鬼蛇神录》的时候,他还没信教。在不信教的人看来,李安祥说的上帝派白马将军下凡传达上帝谕旨这件事自然不可能是真的,而只能是李安祥自己的幻觉。但是杨小凯并不因此就认为李安祥是疯子,因为他分明感到李安祥有多正常,他和狱友们都可以很正常地和他交往。平常我们说的疯子,大都是喜怒无常,不可捉摸,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前后判若两人,经常自己控制不住自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李安祥的为人处事是高度一贯的,他的自制力比一般人还强。
按照杨小凯的描述,李安祥爱好整洁,心灵手巧,热心助人,在品格上诚实正直并完整统一,分明是个正常人。另外,正因为我们不相信他把文革比作秦始皇焚书坑儒的这一见解是来自上帝,因此只能是来自他自己的思考,而在当时就能有这样深刻的见解实在是凤毛麟角。李安祥具有如此独立的深刻的思考能力,我们怎么能说他是个精神病呢?
有些人认为,因为林昭遗著中有不少描写没有事实依据,明显属于“疯话”,可见林昭已经被逼疯;既然林昭是疯子,因此,她讲的话--包括那些看上去不疯的话--都不可当真,她表现出来的勇气也未必是真正的勇气,而很可能只是一种病态。按照这种观点,林昭与其说是圣女,不如说是疯女。
我认为上述推论不符合逻辑,不符合事实,也不符合我们的经验和常识。
我们知道,精神病有很多种类型。同是精神病患者,有的病得重,有的病得轻。有些人的病是间歇性的,有时发作,有时不发作。有些人有幻觉,把幻想当成现实,故而会有一些奇怪的言行;但这些幻觉通常只发生在某些特定的事情上,而在其他事情上,他们可以是很清醒很正常的。因此,我们不能根据林昭讲过“疯话”,就断言她的其它言论也是胡言乱语,是神智不清的产物,从而否认那些言论的意义。
和前面提到的圣女贞德与李牧师不一样,在贞德与李牧师那里,幻觉是他们做出不寻常举动的出发点——贞德是在她自以为听到了上帝的指令之后才走出村庄承担起救国重任的;李牧师是在他自以为得到了上帝派白马将军让他贴大字报的指令之后才去贴大字报的。在我们这些不相信有所谓“神谕”的人看来,贞德和李牧师的行动实际上都是建立在幻觉之上,因此,我们可以把它看成是精神病的表现或曰疯子的举动,所以不承认这些行动的价值--这或许还讲得过去(其实也不大讲得过去,甚至很讲不过去,暂且不论)。林昭却不同,林昭本来就批共批毛。不错,林昭对毛泽东对柯庆施都有过幻觉,但林昭并不是出于对毛对柯有幻觉才去批共批毛的。林昭对毛对柯的幻觉并不是她批共批毛的出发点,也不是她批共批毛的基础。我们可以把林昭围绕着她对毛对柯的幻觉而生发出的言论当作疯话,但我们不可以把林昭其它的言论也当作疯话,连孩子带澡盆一齐泼掉。
谈到林昭对毛对柯的幻觉,应该说也不难解释。林昭是被关在监狱里,遭受非人的待遇。在完全失去自由并与世隔绝状态下,人的想象力会格外奔放无羁。人很容易沉迷于自己的幻想,沉迷于自己幻想筑成的世界。由于缺少参照,由于无法和别人“对表”,有些事情,当事人很难区分真实与虚幻,很容易把幻想当作真实,越想越像,越像越想,于是就信以为真了。更何况在此时此地,真实与幻想的区分也变得不那么重要,因为一切都只存在于自己的内心之中,而写作则成为表达自身存在,表达自己思想、信念、情感与愿望的唯一方式。人在这种情境下写作,就是听由思绪如脱缰野马任意驰骋,就是把自己感受到、思考到的一切尽情倾泻。在这种极端情境下写成的海量文字中,有一些想入非非,有一些妄言谵语何足为奇。
真正令人称奇的是,在林昭的遗著中,竟然有那么多非常清醒、清晰、深刻、优美、厚重并且细腻的文字,那只能是出自一个高贵的灵魂。
被共产党监狱折磨摧残而导致某种精神失常的案例很多,这中间又分几种情况。有的人是不堪高压,屈服了,精神崩溃了,垮掉了。林昭始终英勇不屈,如果说林昭也有过精神失常,那么,她的失常不是由于放弃,不是由于屈服,而是由于坚持,由于不屈服。这正是勇气,正是在极端情境下的勇气。正因为林昭远比常人更有血性、更有洞见,所以她才受到严酷的迫害;正因为林昭更有勇气,英勇不屈,所以她才被逼得某种精神失常,那么,我们怎么能因为她的某种精神失常,就说她的那些锋利的思想不是锋利的思想,她的英勇不屈不是英勇不屈?
最后,谈谈“圣女”这种称呼。我们知道,贞德被教皇本笃十五世封为圣女。天主教是有封圣的传统的。几年前,教皇新封了一批圣徒,其中还有中国的教徒。在中国古代,儒家称孔子和周公是圣人,孟子被称为亚圣。道家也推崇圣人。道家的圣人有两种,一种是治世的圣人,如周公孔子,一种是得道的圣人,如黄老。在史家那里,在民间,我们有文圣(孔子)有武圣(关羽),有诗圣(杜甫)有史圣(司马迁),还有医圣(张仲景)药圣(孙思邈)书圣(王羲之),等等。我们把那些在某一领域取得无比卓越成就足以垂范后世者称作圣人。严格说来,在上述几种语境下,圣人的意思是不尽相同的。现在有不少人把林昭称作“圣女”。认真说来,他们赋予“圣女”的内涵恐怕也未见得一致。不过那总是和当年对毛泽东的个人崇拜或曰个人神化不是一回事。
2013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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