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历在目》6. 一张棉胎
王先强
在艰难时期,除了饥饿,终日饥肠辘辘,极之受苦,除了睡门板床,遭受臭虫攻击,辗转难眠,等等之外,还有另一个严重地困扰着我的问题:那就是冬天的严寒。
我无衣穿,更无寒衣穿,到了冬天,寒气袭身,真的不好受。白天,在劳作着,身体产生热量,因而似乎还挺得住,但到了夜晚睡觉,没有一张象样的被子盖,那就冷得不停发抖,煎熬难捱了。晚上,躺上门板床,为了身体暖和点,我往往双脚不自主的屈曲向上收,尽靠躯干,而上身则前弯,双手向下抱住双脚,把个身体缩做一团,图藉此抵御寒冷,然而,完全无用,不久,双脚就稳稳作痛,上身也酸痹无比,倒是更增添了难受。可是,毫无办法之下,身体仍然会不自主的缩着一团。那样的夜,实在不好过,真个漫漫长夜!不好过,又得夜夜过,苦不堪言!
我多么希望能有一张棉胎,但是,我的父母亲已经没了钱,我只能望棉胎兴叹;一张棉胎于我,就像隔着重洋的一片烟云。
几年后,我有幸重返学校,读上初中。乡村的中学,设有集体宿舍,让学生住校,隔两个星期才回家一次。校舍在旷坡野地上,冬天凄风劲吹,寒冷更甚,我就只得夜夜承受更大的、冷彻骨的痛苦。
有些同学是有棉胎盖的,望着,我真羡慕他们;羡慕之外,我的心就更冷透了。
后来,终究是我父亲把他的棉胎传交给我,使我终于有了一张棉胎。我父亲是侥幸能离开那苦难的土地,重返南洋,无需用棉胎了。父亲解我缩作一团颤抖之痛!
这一张棉胎,是我父亲从南洋归来时,为了应付严寒,与打造棉胎的人再三商量,添钱增加棉花至十斤而制作成的。那时的乡村,是请人带着工具和棉花到家里来,用手工打造棉胎的。土改时没收我家财物,居然漏了这张棉胎,没有拿走,成了我父亲唯一的财产。我父亲靠这一张棉胎,度过了好几个严冬。现在,这张棉胎传到我手上,又成了我的唯一财产──宝贵的唯一财产。
此后,这一张棉胎就一直伴随着我;我走到哪里,都一定收拾着它,带到哪里,不离不弃。我靠着它,度过一个又一个的严冬,走过了二十多的冬天。越到后来,棉胎也越变老变硬,盖上身也越不那么暖和了。我想,是不是该换一张新棉胎了?我后来虽然做了工,可每月工资只有三十八元,除了伙食费和必要的零杂开支之外,已所剩无几,又实在买不起一张棉胎,只好作罢。说来也奇怪,那张棉胎尽管变得不那么暖和,但我盖上去时,心中仍有一种稳实感,因而又觉得并不太冷,比缩作一团好多呢!
那年代,我深感悲凉:我的父母无法给我买一张棉胎,而我,想给自己添一张棉胎,也仍然是无能为力;两代人,同一个命运。
后来,我终于也要离开那苦难土地了,便珍而重之的将那张棉胎,送给我一个也是寒苦的朋友。他欣然接受,高兴的拿回家去了。我想,他不会把它又当成是一种财产了吧?
棉胎是送出了,但我脑子中却仍然保留有那张棉胎,直至今天。每想起那张棉胎,就又颇像有隔着重洋看一片烟云之感。
或许,这并不算甚么;因为我相信,在农村中的许多人家,一张棉胎也总是用上一、二代,用上二、三十年甚至三、四十年的。他们未必都是地主,却一样的悲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