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号-历史见证 王先强简介 王先强文章检索

 

 

《历历在目》11. 一块年糕和一只熟鸡

 

王先强

 

我家虽然改了家庭成份,由地主改成华侨工人,但是,除了我父亲趁机重返南洋之外,我们却毫无得益;人们一如既往的,仍然将我母亲当地主婆论处,仍然将我当地主仔论处,与土改时无异。我的地主仔包袱,背负了近三十年。为甚么会这样?没人晓得。那就是特色!

我父亲出洋不久,我的母亲就被拉去坐牢,罪名便是:地主份子反攻倒算。不是改了成份吗?哪来地主份子,怎么反攻倒算了?可你去跟谁说?人家拉你就是拉你!那个天下,是人家的天下;不是你平民百姓的天下,不是你「地主份子」的天下!

那一年过年,我带了一块年糕和一只熟鸡,去探望在狱中的我的母亲。其时,饥荒已开始蔓延,食物短缺,人们在饿肚子了;可想而知,监狱里的情况,会更恶劣,不堪忍受。我想,这一块年糕和这一只熟鸡,对我本就珍贵,对母亲会更加珍贵,我带给母亲,愿母亲能吃饱一天半日肚子,过个好一点的年。我能为母亲做的,就只有这个了。

进入监狱大门,到岗哨处办了探监手续,我便得到许多条警告,其中两条是:不准哭;不准传递食物。

我的心冷了半截:倾全力给母亲准备的、寄托着我心愿的、也只是一点丁的年糕和熟鸡,不能交给母亲,母亲吃不到了。

我见到了我的母亲。她瘦了,呼吸急促,眼睛无神,面黄颊削,手暴青筋,脚呈水肿,显然是个病态的人了;母亲备受种种折磨,顶不住了,变成这样子了,苦啊!

我只叫了声「娘」,喉头就有块东西顶住,说不出话。其实,此情此景,我也无话可说。

我母亲见到我,倒似乎有点欣慰的样子,但她的喉头动了动,嘴扭了扭,也是说不出话。

在拿枪人的监视下,我同母亲忽忽相见,忽忽默对,又忽忽离别了。走到监狱门口,我回过头去,想再看一眼母亲,可母亲已经被人带走了,不见了。

离开了监狱,我走在旷坡的小道上,四周无人,荒凉得很;我从布袋里摸出那块年糕和那只熟鸡,望着,心一酸,泪水就涌出眼眶,扑簌簌的往下流;刚才不准哭,忍住的泪,这时全都倒出来了。就这样,好久好久,我对着母亲吃不到的食物流泪。我想到母亲的身体已糟得不成样子了,想到母亲在年夜也吃不上一一丁点年糕和鸡肉,想到母亲还得不断的在监狱里捱苦难;我越想越催悲,不知该怎样解脱母亲的危难;我毫无能力,我无法解救母亲!我最终想,候母亲出狱,我再给母亲奉上一块年糕和一只熟鸡。

不久,母亲就严重肿胀,走不动了,于是,被押送回家等死。那时,正是最严重的饥馑荒年,我莫说无法寻得一块年糕和一只鸡,而是连饭都没得给母亲吃上一碗。我睁着眼看母亲在木板床上辗转呻吟,我睁着眼看母亲日渐虚弱气若游丝,我睁着眼看啊,看母亲一步一步的走向人生的尽头;我就是毫无办法,而只能是睁着眼看着,看母亲死亡。母亲临终前,曾竭力要屈回双手,屈回双手遮掩她的两个乳房;母亲挨斗时,被人脱光上衣,裸露两个乳房,由人用树枝拨弄,深感屈辱,在这最后时刻,料是不忘要保护乳房。我看着,心痛不已!

过不了多久,母亲就死了。从南洋回归到这块土地上,挨斗,坐牢,饥饿,受尽磨难折磨,前后不过十年,母亲就死了,享年六十五,并不太老,就死了!母亲很多时候是空着肚子的,空着肚子在捱,捱着,终捱不过,也还是空着肚子走的,永远的离开我了!

我的母亲终究是吃不到我的一块年糕和一只熟鸡;我默然对茫茫苍天,无话可说。母亲饿着肚子上路,做了饿鬼;我牵挂您呀,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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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王先强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18年1月25日1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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