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档——囚犯与看守的故事
秦永敏(武汉)
在襄樊监狱梁玻砖瓦厂一中队,我遇到的第三个指导员是杨世国,他高高的个子,性格较温和,来的时候,没有像前任初到时那样咋咋呼呼地对犯人大发雄威,而是眨巴着眼睛谈如何把生产搞上去,也讲此时正大力强调的提高犯人奖金问题。
狱政管理,是一门高深莫测的艺术,虽然目不识丁的大老粗也能凑合,但要真正搞好,哪怕狱政管理专家也会感到非常困难。面对一大批刑事罪犯,光是温文尔雅地以礼相待,而没有足够的威望以强制手段为后盾的精神威摄力量),是无法进行管理的。就在杨世国踌躇满志地进行第一次训话时,犯人见他没有制止闲聊,便越来越肆无忌惮地谈笑起来。按一般的惯例,即使他本人不加制止,其他狱管人员也会出面干涉。然而在场的管教们却无一开口,这只能表明,杨世国调来后不仅没有与他们建立起配合默契的工作关系,甚至可能与他们根本就缺乏交流。不一会儿,管教干事们都走了,犯人的闲聊其嘈杂程度已达到喧宾夺主的地步,一气之下,杨世国干脆宣布散会,皱着眉头转身走了。我真为这位温和的指导员遭到这些不明事理的犯人的蔑视感到遗憾,同时也暗衬他是不是还有高明的手段没有亮出来。
此后,这位老好人指导员仍然以君子风范对待犯人,似乎希望能“无为而治”。然而犯人却谁也不怕他了,调皮捣蛋,性格暴躁的甚至动不动就对他大吵大叫,他说话越来越没人听了。
恰好,这时从四队调来一个全厂有名的犯人李兴国。这家伙五大三粗,打架斗殴很有一手,也很够哥们义气,所以襄樊本地的犯人都很敬畏他。说起来,他跟我一样是政治犯,所不同的是,他像解放三十年中农村大量产生并被捕杀头的人一样,是纠合一批老乡搞什么党。在那个“反革命集团”里,他算个次要人物,所以人家都枪毙了,他却只判了死缓,以后又改成无期徒刑。
一队本来就有一个叫李兴国的,也是襄樊人,因偷开汽车压死人判死缓。他为人不错,很豪爽大方,也很有块头,但他年纪比前者小,在厂里名声也比前者小些。所以,一般都称他叫小兴国,而称前者大兴国。
指导员杨世国对生产动了很多脑筋,想办法提高产量,缩短工时,杜绝虚报砖坯生产数量的现象等等。然而,狱政管理毕竟主要不是生产管理,而是对犯人的管理,渐渐地,他对此有了较深刻的理解,便也开始采取一些措施。他的最重要措施就是效法三中队,实行大组长制度,用犯人管犯人,任命大兴国为二分队大组长,小兴国为一分队大组长,大组长不干活,专门监督其他人。
通常犯人是不许喝酒的,指导员杨世国为了示以恩宠,破例专门在工地上开了一桌宴席,请两位大组长一起呼杯传盏,同时直截了当地说,只要他们卖力气,别说喝酒吃饭,就是记功减刑他也都包了,至于如果有人敢和他们过不去,由他来出面解决。
就在这个星期六晚上,全中队犯人集合训话时,犯人又像往常一样大声闲聊,嘈杂声喧宾夺主。杨世国皱着眉头,频频向大小兴国二人张望。
“妈的个×,你们还有啥子说不完?”大李兴国突然站起来咆哮道,他神色狰狞地巡视着全中队犯人,似乎在寻找一个打击目标,“都是属核桃的,要砸着吃?听杨队长说话,说完了好看电视,哪个再罗嗦,老子对他不客气!”
全队犯人一惊,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做人要自觉一点,耽误的是你们自己的功夫。”小兴国也站了起来,语调温和地加了一句。
果然,全队犯人再也没有谁吭声,场世国得意极了,神气十足地抬起头抿紧嘴,好一会儿才继续训起话来。
散会后,他头一次满脸笑容地走到犯人里面,把大小兴国叫到面前来,故意让其他人都听到地说:“大兴国今天表现不错,以后要继续发扬,小兴国差一点,要向大兴国学习。以后,你们尽管大胆开展工作,哪个敢不服气,先捆起来再说,有敢报复的,我来收拾他们!”
这段时间,由于管理涣散,每个星期六晚上,监舍里犯人饮酒成风,一个中队十几个房间,差不多个个里面都有“摆场”的。刚刚受了一场窝囊气,许多小帮派的犯人都关在房子里喝酒出气,闭门大骂大兴国狐假虎威。大兴国则因刚才的表演使襄樊帮的小兄弟感到无尚荣光,也都围在一个监号里为他喝酒庆功。把监号守大门兼打扫卫生的犯人柯玉凤,外号柯二毬(傻子)是个典型的马屁精,看看今天开会时的场面后,突然心生一计,便跑到中队办公室找来杨世国,报告他说:有许多犯人在监号里喝酒也罢了,还大骂指导员和大兴国。那杨世国平时最不想管喝酒这类事,但今天此一时彼一时也,一听报告立刻叫了两个值班干事赶进监舍。通常,星期六训完话后是犯人自由活动看电视的时间,一直到晚上十点半甚至十一二点值班干部才来锁监号门,这之前中队大院门锁上后里面就是个自由世界/,加上一年多来已很少有狱管人员这种时候进来抓喝酒的,因此犯人们已疏于防范。这样,一下子就被杨世国们抓了几大帮,搜去了十几瓶酒。照监规,抓住喝酒的可以进行各种惩罚:警告、记过、关小号、扣奖金、戴手铐,“文革”中还要批斗,但通常只把酒没收,训几句话算了,把管教们弄烦了,也可能连菜倒掉。当然,这抓喝酒的绝不会抓到大兴国们头上,也不会让他出面去抓。
面对那一大堆占利品,柯二毬喜不自胜,他话外有意地向指导员杨世国提议道:“我拿不下,让大兴国跟我一起送到中队去好吧?”
“嗯。”杨世国若有所思地答应了。
柯二毬和大兴国两人提着那十来瓶酒,跟在杨世国和管教们身后往中队办公室走去。听四面无人,柯二毬立即向杨世国提议道:“这酒都开了的,卖也不能卖,干脆让大兴国拿去喝了算了,我要是喝嘛,也拿一点,不过我是一滴酒不沾的。”
此话正中杨世国下怀:“嗯,听说大兴国有点腰痛,先拿一瓶去,要喝的时候随时来找我拿。”
柯二毬虽精于拍马,却嘴不关风,不两天就自鸣得意地把这件事跟与他相好的犯人吹出去了。为此,犯人们一时议论纷纷,特别是被搜了酒倒了菜的,当然不能不对指导员杨世国更加怨忿,对大兴国更加恨之入骨了。
过了一段时间,又是一个星期六晚上,又是好几个监号在“摆场”。一个房间里,襄樊帮正围着大兴国狂喝滥饮,这段时间,不仅大兴出尽了风头,襄樊帮们也都得了好处,有的换了轻松工种,有的从前老挨整,现在却成了红人;他们的帮伙势力也越来越大,怎么能不痛痛快快地庆贺庆贺?另一个房间里,以从外地支援“三线” 建设而随前辈从各大城市来鄂西安家或招工来鄂西工厂进来的说普通话的一大帮人,正围着从厂绘图室来的犯人刘新颜边喝酒边骂大兴国不是东西。刘新颜是山东人,工农兵学员出身,在某三线工厂给高干做东床快婿,不料那高干年轻漂亮的后老婆却看上了他,他与名义上的岳母正做好事时被岳父发现,那气还能用语言形容吗?遂找到老部下某法院院长,以强奸罪判了刘十年徒刑。在梁坡砖瓦厂,他算是高级技术人员,常与狱管干部平起平坐,在全厂犯人中,也是有头脸的人物。
虽说双方隔着几道墙各自在酗酒,但也都借着酒劲故意大骂好让对方听见。一会儿,好冲能的喽罗忍不住了,跑到走廊里面对面地骂起来。听了半晌,大兴国坐不住了,此时,他已是老子天下第一,岂能容他人在自己的地盘上造反?他抓起酒瓶大灌一口,醉醺醺地站起来冲出去,不可一世地破口大骂:“狗杂种们都莫吵了!老子好容易盼到个星期六快活快活,你们叫个啥子?我看你们是活够了,是不是仗着来了个刘新颜,故意跟老子过不去?老子照样把刘新颜的脑壳当夜壶。”
那刘新颜本不想出面与大兴国斗,何况是在人家监舍里,可没料到他竟会点着名骂到自己头上,传出去今后在厂里怎么做人?便立刻扔下酒杯,呼地站起来冲进走廊,点着大兴国冷笑着:“我是到一队来喝酒的,不是来跟你打架的,你既然点着我搞,咱们到大院子里去,一对一打一场,输了的当孙子,给赢了的叫爷爷,怎么样?”
那大兴国没料到刘新颜竟口出此言,心想你个子比我矮半个头,从来没有打过架的文弱书生,能有多大个能耐?何况他话一出口,自己也没有退路了,便嚎叫着应战道:“走走走,老子要你认得你爷爷大兴国!”
霎时,双方在喽罗的簇拥下闹哄哄地冲下楼,来到小院子找到柯二毬,强迫他打开中队门,一起进了大院。柯二毬本不想开,一见大兴国也吼着要出去,只好嘟嘟嚷嚷地打开门:“你们要出去打架我管不了,叫指导员杨世国来……”
两帮人一边十来个走到大院站定,借着围墙上的灯光看刘新颜和大兴国对打起来。大兴国自以为了不起,又有名声在外,根本不把刘新颜放在眼里,一上场便饿虎扑食般向对方冲去。他哪里知道刘新颜虽从不打架,却出身于山东武术之乡,自幼便学了几手真功夫,何况平时又注意锻炼,身体虽不出众,却是浑身紧绷绷的肌肉。当下刘新颜见他猛扑过来,只稍稍一侧身闪过,然后借势发力,轻轻巧巧便将大兴国撩倒在地,转身上前按住他问:“你服不服?”
大兴国没料到自己一上场便当众出丑,何况又没伤着什么,岂肯善罢甘休?立刻挣扎着要站起来,同时挥动拳头没头没脑地捶刘新颜。刘新颜本来只想让他出个丑算了,见他还要打,自己又挨了几下,便用单膝压住大兴国胸脯,结结实实地揍起他来。
这情况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本来为刘新颜担心的人这下高兴了,大兴国的喽罗却气极败坏,也不管先前定下的规矩了,纷纷跑上前去打刘新颜。普通话帮的见状,便也一窝蜂冲了上去。顿时,双方扭打成一团,一场昏天黑地的内搏战激烈开展起来。
“住手!”
指导员杨世国提着铐子赶来了,虽说平素没犯什么错时犯人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但此时,他作为牢头禁子吼起来却是有份量的。一见刘新颜把大兴国打倒在地上,他还能不怒火中烧?好容易在大兴国的帮助下,他才在一中队犯人里建立了“威望”,形成了所需的秩序,这刘新颜是什么东西,竟敢把他的功臣打翻在地?
“杨指导……”刘新颜以为还像平常一样,自己和狱管人员常常可以没身份顾忌,殷勤地走上去想解释两句,“大兴国跟我打架,与其他人无关。”
“啪!”杨世国上来便给他脑袋上砸了一铐子,见跟着来的两个狱管干事站在旁边,便支使他们道:“给我打。”
然而,那两个干事却不愿得罪刘新颜,都装作了解情况,去盘问还有哪几个动手了。杨世国只好自己动手,又暴跳着狠狠给了刘新颜一耳光,接着又是几拳头:“你他妈的瞎了眼,把手伸出来!”
要论打架杨世国不是刘新颜的对手,但两人的身份在那里摆着,刘新颜干挨了几下打,又乖乖地伸出了手。杨世国铐住他一只手后,将他往身后一扭,这才铐住另一只手——这是给刘新颜戴反铐。可他还觉得不解恨,又拼命往下勒紧铐子,直勒得刘新颜嗷嗷惨叫起来,同时一迭声叫着要求到厂管教股去解决。杨世国这才不理他对着普通话帮的问:“还有谁打架了?”
柯二毬立刻讨好地凑上前去点水,杨世国立刻命令管教干事们又铐了两个。这回,干事们算是听了他的,不过他们对被铐的犯人没有成见,也就敷衍了事地正面松松地铐了拉倒。
“都给我滚回去!”杨世国对其余的所有犯人大声吼道,然后喝令刘新颜等:“到办公室去!”
说着,将刘新颜的背铐往上使劲一抬,刘瓣颜立刻痛得躬背低头向前冲去,同时痛苦地大叫道:“杨指导你不能这样报复我,你不能这样……”
可杨世国越听他叫便越有气,咬牙切齿地骂着“看你有多大本事”,又使劲地往上提他的背铐。就这样,他们一行人在刘新颜痛苦的嚎叫中消失在黑暗中。
这一下,大兴国更神气了,他恼羞成怒地接过杨世国的话骂道:“都给我滚回号子里去!”
一中队小院子里,绝大部分犯人并不知道刚才的情况,正兴致勃勃地围成一团看电视。大兴国忽然闯到电视前面,“啪”地一声关掉电视,转身对着百十名看电视的犯人大声嚎叫道:“都给老子坐好,哪个敢站起来打哪个!”
犯人们一下子懵住了,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时柯二毬仿佛打了个大胜仗似的,拉开电灯神气地说道:“一些人搞邪了,还敢叫刘新颜打大兴国……”
“你给老子闭嘴!”大兴国一听这话,感到柯二毬丢了他的脸,立刻把他也骂了一句,“哪个有种的站出来跟老子打!,×××、×××、×××,把你们的人一起叫来!老子今天把话说到这里放着,……”
若是大城市的监狱里,恐怕谁也不敢犯众,这里毕竟多半是乡下甚至是山里来的,竟没有一个人敢吭声,都默不作声地听他骂了十来分钟,直到散场各自回监号以后,才在背后骂起他来。
从此以后,大兴国在一中队犯人面前更加蛮不讲理,甚至连一般的管教干事都不放在眼里,而杨世国也越来越依赖于大兴国的拳头进行管理。至于小兴国,虽然还是一分队的大组长,但他做不出大兴国做的事,对杨世国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不久,又发生了一件哄动全厂的事情。
又是一个星期六傍晚,全中队犯人已回到监号,大兴国带着他的襄樊帮喽罗以帮助维修制砖机为名留在工地喝酒。这种情况本已司空见惯,杨世国对他那么庇护,其他干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可这一天,他们留在工地上寻欢作乐的人太多,监号里点名时,副指导员让一个年青的狱管人员曾干事去叫他们回来。大兴国自恃着靠山硬,便把那曾干事不当回事:“你回去说,我们还有点事,搞完了就回来。”
曾干事来了一趟,总要带几个人回去才有个交待,便说:“你少留两个人,其余的跟我回去。”
“你小鸡巴娃子毬事多!”大兴国趁着酒兴又发起恼来,“这点面子都不给老子,你自己回去有什么事我负责。”
曾干事一见他竟敢骂自己,立刻怒上心头,指着他们一群人吼道:“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吧?统统跟老子回去!”
“你算你妈个啥子东西?”大兴国在自己的喽罗面前逞英雄,硬要争这个面子,“老子今天就是不回去,你把我毬的门儿?”
曾干事气得胸脯急剧地起伏,可又自觉得无可奈何,只好返身骑上自行车,回到监号向值班的副指导员作了汇报。副指导员对大兴国仗着指导员的势力飞扬跋扈也早有不满,听曾干事添油加醋一说,也怕万一他们策划逃跑,当下便又跟曾干事一起骑自行车赶到工地。
大兴国其实也怕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便在曾干事走后让其他人员回了监号,自己继续和几个机械维修的一起喝酒。以为这样就没事了,副指导员和曾干事来时,他不管维修人员赶紧溜走回监号去,仍然独自在那儿喝着。
“回去回去!”副指导员见他还大大咧咧地坐在那儿,气恼地挥手让他赶快走。
“你们先走,我把这一点喝完了就来。”大兴国还想争点面子,仍然自饮自酌地慢慢喝着。
“没得王法了,你当你是啥人?”那副指导员对曾干事使了个眼色,曾干事立刻到工地办公室去给厂管教办公室打电话:“你现在连我的话都不听,我们就看看今天到底是谁厉害。”
“莫搞得嚇死人!”大兴国欺负这个副指导员也是不喜欢大声发脾气的软蛋,他有恃无恐地翻脸道:“哪个怕你?我今天也看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就这样,副指导员站在那里紧一句慢一句地和大兴国磨嘴巴皮子,大兴国仍然大模大样地坐在那里喝酒吃菜。
“突突突”厂管教办公室主任和于干事骑着摩托车疾驶而来,停车后,与曾干事一起走进了工棚。
“过来!”管教办公室于干事一见大兴国仍然在那里洋洋自得地自饮自酌,立刻用警棍指着他命令道。
大兴国这才明白事情真有点不妙了,站起来醉醺醺地跟着狱管人员一起往工地办公室走去,同时嘴里还是硬梆梆地说道:“啥了不起的?我在工地上加班,又没有违反什么?”
管教们不搭理他,进了工地办公室,主任声调平和但却十分威严地命令道:“跪下。”
“凭啥子叫我跪?”大兴国酒气熏天地冲主任道:“我犯了什么?”
“我命令你跪下来再说。”
“不跪!”大兴国洒气已去了大半,但仍硬着头皮顽抗道。
主任冷笑一声:“我数三下,你不跪,就别怪我不客气。一,二,三……”
三下数完,大兴国正在犹豫着,于干事手上的电棍已经顶在他身上了。他立刻痉挛着倒在地上,恐怖地连声求饶:“我跪我跪我跪……”
恰在这时,指导员杨世国闻讯赶来,一见他管理一中队犯人的唯一支柱遭到如此对待,立刻对满屋狱管人员中地位最低的曾干事大发雷霆:“我们中队的事情我们自己来解决,哪个叫你们把矛盾上交的?”
就这样,大兴国因严重违规,擅自在工地不回监舍,有极大逃跑嫌疑,并且公然对抗管教人员而被关进了小号,并撤销了大组长职务。从此,杨世国管理一中队的唯一台柱倒了。不久,他就要求调走。临调走时,大兴国从小号里放了回来,于是指导员杨世国带着自己的好搭档大兴国一起调出了一中队。
写于1993年6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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